晁晨心里萌生怯意,只觉得一阵恶寒顺着骨头往上爬,恐惧涌来,要将他瓜分蚕食,他不敢也不愿意承认是因为公羊月,那样的想法只要有一丁点冒头,他都会觉得可耻,耻于自己向仇人服软。
不,他不能接受,至少现在还无法接受。
“呵,”晁晨呵出一口白气,垂头讪笑两声,等再抬头时,眼中已满是理智和大义凛然,“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铸剑,杀道长的凶手不找了?圣物不找了?《开阳纪略》不用管?叶子刀还有他幕后的推手也不重要?好,那公羊家呢?你不是说一门忠烈,身怀冤屈吗?亏我还……”
听到他的解释,公羊月松了口气,却又很是失落。
“亏我还一直……”
晁晨越是露出那种无辜又委屈的眼神,公羊月越是无名火烧,烦躁难安。他伸手,将人一把推开:“跟你有什么关系!”
“晁晨,我再说一遍,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声惊雷在耳,晁晨脸上那万年平和而温柔的笑意终于绷不住,但他还是下意识努力找借口:“我明白,我明白的,敌人在暗,手头的线索又太少,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就是……就是静候时机,你铸剑想必也是为了麻痹对手……”
“是吗?”公羊月不屑地问。
那种轻蔑刺痛晁晨,他真想破口大骂“丁桂算什么,我他妈才是撞邪,才会没事帮你说话”。但粗话他一向开不了口,即便是情绪激动的眼下,因而也只是嘴角抽动,深深望着眼前人。
两人就这般无言相看,直到公羊月抬腿要走,晁晨心里一个激灵,破天荒扑上去揪着他的衣襟,连说了三个是。
“是,是,是!”
公羊月没料到他的反应,垂下眼眸,呆呆地盯着那双落在自己胸口的白净的手,不由自主把自己的右手覆上去。
当掌心触碰到手背的沁凉,他清醒过来,狠狠拽开晁晨的胳膊,一字一句道:“你还是恨我比较好。”
“公羊月!”
“不要试图靠近我这样的人,一旦接近,就没有回头路走€€€€”
城头的梅花纷扬,落在红衣剑客的眉心,像一滴血般触目惊心。晁晨瞳子一缩,很快避开,话已说到这份上,他毅然转身,拂袖与之背向而走。
两人在城门分开,都没有回头。
直到远去不闻脚步声,公羊月紧握拳头,仰头望着青空,目光深邃:“如果你杀不了我,真到了那时,我一定会杀了你。晁晨,你不会成为第二个夏侯真,我绝不再重蹈覆辙,也绝不让任何人成为我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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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魏家院子后,晁晨负气,除了一日两餐,皆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傍晚,门外响起骚动,乔岷打屋檐飞过带下片瓦砸在阶前,双鲤的尖叫飞过好几间屋子,他这才坐不住闻声而动。
起身欲要推门,可急切了些,小腿不甚在条案上撞了个实在,钝痛钻心,晁晨揉搓着青紫的肌肤,手头书册拿不稳,落在鞋面上,他低头一瞧,这才发现一整日,自己不仅没翻页,还拿倒了书。
“谁拿来的?”
双鲤从石老仆手里接过长剑,急声追问,老仆人却说,东西就挂在门环上,不是他出门倒泔水,还瞧不见,更不要说何人所为,几时所为。
晁晨走下石阶,目光流连在剑鞘上,依稀辨出剑主的身份:“季慈?”
“哦,是那个剑谷的小弟子!”双鲤恍然,下意识把剑往外扔,大声嚷嚷,“老月不在,他们又想搞什么花样!”
乔岷抻手给抓了回来。
利刃出鞘,只见整个剑身上全是干凝的血迹。
“谁的血?这……这什么意思?”双鲤磕磕巴巴地问。
晁晨两指搓弄刃口,将那血渍搓成泥状,摊开给三人瞧看。从血的颜色和凝固的状态看,至少已有两三日之久。
两三日?
双鲤担心公羊月,抬腿往门外冲,乔岷把人拦了回来,推给晁晨,自己飞檐走壁往城中寻:“我记得他们在客栈落脚。”
乔岷到地方,一问才知,人已好几日未归,连住店钱亦没结。
四人围坐商议,晁晨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季慈和周碧海是那日跟着出城,结果在城外柳坡林跟丢,见到方婧是在那之后。但接下来的三天,他都一心扑在丁桂身上,即使人在城中,也并未过多留意。
如果真是那天在城外出事……
“难道是鬼剑?”乔岷蹙眉。
晁晨低头思忖,未敢应答,更不敢细想,一时间心中七上八下没底,只预感要出大事€€€€
收泔水的人多在晨间卯时至辰时挨家挨户拉,寻常石老仆会在午夜前将大桶从庖屋提拎到偏门前,也就是说,除去因接手了个疑难杂症,而暂且吃住在药堂的崔叹凤,公羊月打外头归来,该是第一个发现此物的人。
如果季慈三人一惨遭不测,能送血剑上门的,只有所谓的“鬼剑”,那么,如此明显的意图,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鬼剑杀人,早在他们一行来绵竹之前,为何凶手突然之间要调转枪头?
左右思虑皆不得解,四人商议,眼下尚有能力与那凶手一战的,唯有乔岷,则由他出城通知公羊月,晁晨和双鲤留守城中,而石老仆言语相通,熟悉环境,则帮着去药堂喊回崔叹凤,顺道再打听打听季慈、方婧和周碧海的消息。
晁晨和双鲤抱着一丝侥幸,等了又等。
直等到落日坠入远山,星月升起,崔叹凤、石老仆和乔岷先后归来,但唯独不见公羊月。待到夜半子时,双鲤如坐针毡,也顾不得是否添乱,带上布包要亲自出去找人,乔岷和她斗智斗勇几回合,才拿穴将人点晕,再由崔叹凤给背回屋子照料。
三更后,晁晨敦促乔岷歇息,而他则耐心给每盏灯添足灯油,以手支着下巴,坐在正堂继续等。
日出天明,晁晨手臂滑落,整个人磕在桌上赫然惊醒。他睁眼一瞧,眼前却是漆黑一片,惺忪懵懂间,只疑心自己被装在麻袋子里,两手忙是乱抓,抓来攘去却是件外袍,登时傻了眼。
再抬头,公羊月就立在门前要走不走,回头像看猴子一样看他,嘴角不自觉带笑,但很快又收抿起,冷声道:“有榻不睡,你这是学老僧入定?”
“入什么定,我是在等你!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夜!”
“你等我?”
晁晨气急败坏走到他身前,忽然意识到这话很有歧义,忙解释道:“我是说,等你要事相商。”他避开公羊月滚烫的目光,垂眸时恰好认出手上抓出褶皱的衣衫,结巴道:“这,这是你的?”
€€€€难怪方才他在梦中有窒息感,想来是公羊月过来披衣,察觉人醒来,干脆将整个衣服往他脑袋上罩。
这像是他会做的事。
被叫破,公羊月把衣袍抢过去,哼了一声向外走。
晁晨甩了甩脑袋,将人拉回堂前:“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你那几个剑谷的师弟妹可能出事了!”说着,他从矮足食案下拿出那柄带血的佩剑,又将昨日的发现一一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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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火速打脸…
第083章
听见二人高谈声, 醒着的都围拢过来,便是双鲤昏睡沉沉的,也猛然清醒, 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下, 边跑边趿鞋, 远远看那红影平安无事,松了口气, 只追着喊:“老月, 你见过季慈他们仨吗?”
晁晨屏息等他开口,眼下这情况, 他甚至隐隐期盼那几个不开眼的找过麻烦, 毕竟丢脸比丢命好得多。
公羊月脸色阴沉:“三天前,方婧。”
“其他两个……”
“应该也是三天前, ”晁晨抢过话头, 避重就轻将那晚跟踪的事交代, 期间好几次他都心虚得不敢抬头看公羊月,偶然有目光交接, 却惊异地发现, 那双深邃又冰冷的眼眸里, 化开一分柔情。
这时, 石老仆插过嘴:“昨个太晚,不好一家一家敲门, 今儿起了个大早, 还果真给问到,那个叫季什么的小子, 三天前去过衙门。”
闻言,公羊月摸着下巴来回踱步, 心中道€€€€
三日前,那也就是发现玄之道长尸体的第二日,季慈去向府衙报告,说明头天晚上两起杀人事件让他们确定鬼剑并非以讹传讹,或者说非是鬼怪作乱,实乃人为,所以以凝冰剑为线索,恳请县丞相助排查。
方婧为人强势,自诩精明能干,向来是严于律己,严于待人,是能安排周碧海也不会安排能力次之的季慈,可连季慈都开始跑腿,想来周碧海亦有要事在身,多半便是给门派传信,请求支援。
“你确定那晚是他二人同行?”
公羊月再次向晁晨确认,后者郑重颔首。
周碧海脑袋不怎么灵光,不像季慈性子虽怯懦,自身却很有主见,恰恰相反,为人最是老实听话,方婧说东,他定不会往西,据那客栈掌柜所言,酉时二人曾回过一次,但又匆忙而出,想来多半是在碰面地点没等到人,无奈之下才趁夜相寻。
只是方婧没找着,却撞上不该撞见的人。
晁晨和公羊月对视一眼,没来由打了个寒战€€€€若不是那二人轻功快脚,而他脚力慢没追上,保不准现下出事的就是他。
简直是阴差阳错捡回一条命!
“若是飞鸽传书,三日已过,剑谷的人早该到来,现在都没影,多半是信件在半路给人截下,”公羊月两手交叠,重重一击,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截下?”
双鲤接话:“这还用说,不想让剑谷掺和呗!再怎么说这‘蜀中云深台’与‘冀州断水楼’并称刀剑二谷,在江湖上仅次于一阁一教,百年基业可不是吃素的,你们那什么七老往这儿一杵,保不准凶手要给吓破胆!”
公羊月摇头:“不对。剑谷不问俗世良久,何况还有个官府在前头顶着,这么久捉不到凶手都无人出面,怎么笃定只要传回玄之死讯,剑谷就一定能引起重视,那是剑谷,不是北落玄府!何况,就算七老来又如何,那‘鬼剑’狠如蛇蝎,狡猾如狐,就一定能破得了案?”
“那你说为何?”双鲤两手一摊。
公羊月不吭声,反复思考那天晚上在夏侯真墓前方婧所说的话。
€€€€“扫把星,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这里不欢迎你,既然和你没有关系,你这个扫把星为何还不滚!”
晁晨眼前一亮,显然发现端倪:“那个……她……那个……”可是那些骂人话关乎面子,他不便当着这么多人揭伤疤,只得瞪大眼睛望着公羊月,盼他也想到一处去。
公羊月回望他,不出所望,默契地揪出蛛丝马迹:“她说没有关系?”
晁晨连连点头,自然露出欣然。
没错,方婧当时确实是这般说法。
公羊月步子一停,脑中刹那闪过数个念头:头一晚在山上洞穴前,方婧三番两次出言不逊,还多次当面斥骂是自己装神弄鬼,但只隔了一天,便咬定与自己毫无关系,以她的脾性,如果不是当晚他们走后,在山中发现关键性证据,又怎会有此天与地的转变。
那么所有的疑问都串联起来€€€€
只要不是对门人下手,剑谷作为江湖势力,不可能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像官府一般发布海捕文书,一年四季无休,追杀至天涯海角。那么,“鬼剑”背后的操纵者,根本不需要跑遍九州,只要离开晋国国境,甚至离开巴蜀,往深山老林里一扎,谁能找得到,何必向剑谷三子动手,简直多此一举。
除非,制造事端的人,恰恰就在本地,或者说,就是剑谷的人!
想通这一点,公羊月转头直奔菜市口,速度之快,便是乔岷也给远远甩在后头。
绵竹靠山傍水,多出山中奇珍,许多山里人捡了菇子,打了野味,多爱聚集在南门一处街市倒卖,久而久之聚集人气,挂猪牛羊肉的屠夫摊子次第开了起来,农民吃不完的禽蛋和自家种的果蔬也都挑来卖。
在那条巷子倒数第三间,有家人专做倒卖活禽的买卖,去山里便宜收来,再一次转给城里的高门富户,鲜少有人知道,这里其实是剑谷隐蔽的联络点,铺主除了饲养鸡鸭鹅,还喂了两只品相上佳的信鸽。
剑谷没有吞并四邻的野心,自然也不会折腾什么暗哨,所谓联络点,是剑谷七老中的老幺,号称“玉山神剑”的梁昆玉回谷后鼓捣出来的。梁昆玉平素两大爱好,一是养鸟遛鸟,二是不用铁剑铜剑,只冠一柄玉铸的剑,价值千金,所以亦有人称他“千金剑”。
苻坚南下,在巴蜀、荆州、淝水三线开战,谷主率人自发奔赴上明驰援,因联络不便,耳目闭塞,空虚的后方差点给秦军偷袭,幸得谢玄将军一战胜,南方士气大涨,秦军节节败退,这才避免惨重死伤。
这之后,梁昆玉吸取教训,找来曾经受过剑谷恩惠,或家中与剑谷有所关联又居住在外的人家,在几座大城设立联络点,意为“眼睛”,若有战起,剑谷也好随机动作。
只是巴蜀这十来年一直太平得很,这玩意压根儿没用上。
公羊月找到主事的一问,才晓得近七日并无剑谷弟子来过,也就是说周碧海并非通过借助联络点传信,难不成和他妹子一样,亲自跑一趟云深台?
不,还有一种可能€€€€
联络点没派上用场,梁昆玉很是被谷中其他人私下里笑话一阵,鉴于身份,于是他赌气撒手不管,只闭门养鸟。他手下有一只十分宝贝的白羽鸟,名唤“八宝茶”,不知品类,貌似海东青,极为通灵性。
这鸟年年生崽,小辈子都爱,好吃好喝供着,梁昆玉面上有光,一高兴,几个内门亲传的小弟子人手赏了一个哨子唤鸟,方婧作为谷雪长老唯一徒孙,应是也有一个。她定是把自己的假手周碧海,鸟群朝散夜归,以此直接通信梁昆玉。
可为什么要给梁昆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