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04章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拓跋香就静默地立在洞门前。火烧云坠去,晚霞自天边湮灭,最后一丝亮光被拔除后,绿树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明明与那扇门那道影子只有十步之距,但他们之间,好似隔着佛经中所言的三千世界,无法融合。

  他们不该重逢,更不该相见。

  “这我就想不明白喽,家国是家国,亲情是亲情,为何非要对立呢?我可听说他们这什么立国二十一功臣里好些个晋人,难道全不要活了,自刎谢罪?”双鲤垫脚,在晁晨耳边飞快呢语,而后笑若人间富贵花,亲昵地去攀挽拓跋香的胳膊,甜腻腻地唤公主娘娘,且拉着人往外,到花园里头的塔亭坐下。

  双鲤用实际行动向晁晨证明,才不管什么“天地君亲师”,她的人生信条简单又直接,谁对自己好,自己也对她好,所以她将此原则同样附着于公羊月身上,公主待老月好,老月自该与之相亲,老月对她好,所以她也希望老月往后顺顺当当,能继续当魔头,风风火火闯江湖自是好,不能,大不了回到代国来当侯爷。

  “公主娘娘,您不必担心,老月这些年过得很好,没人能欺负他,被他欺负过的倒是不少,我一件一件同您讲。从谁开始呢,噢,就从渤海封氏的二公子封念开始讲起吧!”双鲤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说上一阵,尤是口干舌燥,拓跋香便吩咐使女去端鲜果。

  果子是府里头管家亲自送来的,正好有要事来禀,与独孤部有关,说是南部大人刘罗辰回盛乐后,耳闻族中有子冒犯,特地遣人赔礼,人就在前院候着,非要面见才肯走。拓跋香便去瞧看,说是去去就来。

  等人离开,晁晨快步去,把正剥果皮往嘴里塞的双鲤提拎出来。刚才陪聊,他能知微见著,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辨明公主对公羊月的关心,但他素来恪守礼仪规矩,觉得擅自插手,并不妥当,这毕竟是家事。

  双鲤鼓着腮帮咀嚼,忙着说话,差点卡了核:“咳咳,晁哥哥,别急别急,你且听我讲。老月这个人死鸭子嘴硬,等他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还需把握机会,主动出击,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主动迈出第一步?

  “€€,你脸怎么这么红?”双鲤仔细盯着他看了两眼,满是狐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上次在绵竹,丁桂的事也是你满心积极,一手操办,这次又这么关心,嫌这不好那不好的,”她倒抽一口气,“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对老月动了心……”

  晁晨掩不住耳根红,甩手要走:“胡闹!”

  “我不乱说了,”双鲤笑得贼兮兮,一副“我全明白”的样子,“别说我没提醒你,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当面同他讲,机会稍纵即逝。不过坏话就算了,小心被揍。”

  他哪有动什么心思,不过就是心疼他在绵竹遭受的不公,不想他再因为父辈之失,而做出会后悔终生的选择和决定。

  拓跋香完事归来,不想久坐一处,便叫上两人伴同身侧,领着在府中闲走,逛了一圈逛回东苑门口,这一次没有视线干扰,她一眼就瞧见翻在阶下的两口大箱,神情顿时忧郁晦暗,不自主将指甲掐入肉里。

  “我,我帮你骂他!”双鲤憋不出安慰,握起拳头。

  拓跋香却拨开她的手,往前走了走,发现墙根下的食盒纹丝未动,里头的糕点已凉至冷硬,这些都是从前公羊月最爱吃的江南点心,是她费心招揽晋国庖厨,一点一点学的。但眼下,吃食也不再重要,她反倒担忧:“月儿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在房里,可不得憋坏。”

  晁晨瞥了一眼屋内的影子,岔开话头改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小丫头心领神会,一面给他竖拇指,一面帮腔起哄,软声撒娇,“对对对,公主娘娘您说说嘛,老月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总不会比我还皮!”

  “那可不,以前的月儿可鬼机灵得很。”

  追忆本苦涩,拓跋香并没有心情,但两人左一句右一言,她又没忍着下重口。这会子话音方落下,屋里头忽然传出脆响,像是什么东西不经意拂落在地。

  公羊月可不是冒失鬼,撞掉东西,也只是因为举止失当。

  拓跋香不蠢,立刻心领神会二人的用意,在和双鲤交换眼神后,叫上晁晨:“你们跟我来。”说着,她从偏房搬出些旧物,乍眼一看,都是小孩子的物什,有些许残破,但基本保存完好,能从战火中抢救下这些无用之物,不知花费了多大力气。

  晁晨主动替她抱持萝筐,拓跋香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先前匆匆晃过,只觉得这孩子模样周正,性子文静,而今再瞧,已是面容姣好,文质彬彬且气度斐然,越看越满意。她这辈子天赋都用到了舞刀弄枪上,读书不爱,所以对博古通今的才子,都甚是高看:“你是月儿的……”

  “……朋友。”

  “难得有朋友对他的事情如此上心。”拓跋香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

  双鲤抻手翻出一个扭曲的指环,大声问:“这是什么?”

  拓跋香瞧看一眼,面有赧然,不好意思说那其实是中原的顶针,先就着袖子一笑,忆起当年:“那时时有应酬吃酒,朝中几位重臣的夫人都是晋女子,座谈间听他们说民间有旧俗,虎头辟百邪,我就想学着做一双虎头鞋。说来惭愧,我不事女红,剪样、打袼褙还好说,就是纳鞋底难办,几针下去依旧扎破手,气得我把东西就地一摔。”

  “月儿那时候就扒在门边看,顶针就摔在他脚边,给摔了个凹瘪样,”拓跋香憋着后话顿了顿,才续上,“你们猜怎么着,他搬弄不回去,直接上嘴咬,结果把牙给崩坏喽。”

  双鲤从筐里捞出那双老皱发黄的布鞋,惊叫道:“是这个么,很漂亮呐!”

  鞋子做工放在当下看算不得好,但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来说,却足可见用心,晁晨伸手,轻抚了一把鞋面,余光向后瞥,只瞧窗棂上那道影子猝然放大,但很快又退了开去。

  谁还没个天真烂漫的时候?

  不知为何,晁晨脑海中立时浮现出缺牙的笑容,公羊月总是谑笑、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却从没见过他有心花怒放之笑。

  片刻的功夫,双鲤和拓跋香把东西挑挑拣拣,又说到了别处。

  “所以老月不吃猪肝,是因为公主娘娘您?”

  “只要是肝,都不吃吧。”拓跋香努力回想,“我们草原儿女,两三岁就得学骑射,我记得他那次是被枝桠刮着,虽没坠马,但却拉了口子,我听人说吃肝生血,就煮了许多。可能确实太难吃,月儿吃了一块,脸都绿了,我现今还记得他那表情。”

  “后来呢?”

  “后来我有事离开,回来时盘子里的全吃光了,侍女偷偷跟我说,他一边嫌弃一边下筷,只是打那以后,是再也不食。”拓跋香脸上现出温暖的笑容,银色的月光披洒在她身子上,却一点也不清冷,“月儿,实际上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细细想来,倒真是如此。

  往远了说,他会为了给双鲤买及笄的簪子,用自己的剑穗去换;会迁就她瞎胡闹的要求,纵使百般不情愿,也会陪同去烧香;会为了帮封念治伤但又不想让他受自己恩惠而借口打赌;会在崔大夫沿路寻药取之不得时,第一个出手。而往近了说€€€€

  晁晨没忍住,两手交握,心中升起别样情绪。

  他会在自己夜归时城门守望,留灯一盏;也会在当堂夜候而瞌睡时,路过顺手摘下衣服给自己盖上……

  听着身边两个女人的一言一语,他的心里满是那个红衣剑客。

  “还有一回……”

  拓跋香嘴里的糗事就没断过,双鲤很给面子的捧场,不管好笑不好笑,先大笑上三声,整个院子都因她而闹哄哄的。晁晨无意间发现,至少从半炷香前开始,那道在屋中徘徊的影子,立在窗前再没走过。

  说到最后,回忆尽了,诸人散场。拓跋香身心疲惫,看门窗仍旧紧闭,唏嘘一声不再强求,准备离去,不过,走之前她又仔细端详了晁晨两眼,拉着人问:“我看小先生玉质金相,端的是淑人君子,不知今年贵庚?家中何人?祖籍何处?可有婚配?”

  瞧那话头,就差问生辰八字。

  公羊月本是要熄灯,乍一听,又走回门前,面如黑土一掌豁开房门。

  晁晨虽是脑中发懵,但依礼耐着性子一一如实答话,拓跋香无知无觉,她倒并非是要说亲,只是出于母性,对自家孩子身边的人有股子莫名的关切,约莫是觉得此一场相逢后,很快便会分散,想探探身边人的底,往后也好放心。

  “那,那你觉得我们家月儿如何?”拓跋香脱口道,直教双鲤瞪掉眼珠子。好在,她亦意识到自己表意生歧义,又改口说:“小先生勿怪,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家月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刹那,心底似开了个洞,许多念头涌来,是赞或是骂,是厌恶或是心悦,恩怨交织,爱恨难言€€€€

  “他……”

  张开嘴,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

  “咳咳。”

  直到庭前一道轻咳打断,双鲤甩着辫子回头,捂着嘴唤了一声:“老,老月?”闻言,晁晨整个人僵在原地,惶然不敢抬头,只敢将目光滞留在石板上晃动的纤影上,其实他方才什么都没说,但总会不由自主生出惊怖,怕被公羊月看穿内心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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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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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公羊月没有找晁晨麻烦, 而是转头对拓跋香道:“我有事和你说。”

  他说话的态度很不好,压根儿不是恭顺对长辈,倒很有股以下犯上的冲脾气, 但拓跋香根本不在乎, 反而因为他主动开口, 而面露惊喜:“你说,有话尽管直说, 但凡你所想, 我都能为你做到。”

  这还是曾经那个威风凛凛,随性洒脱,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么?

  记忆中的拓跋香从来举止得体, 温柔大方,若不是在贺兰山外、无定河边得闻往事, 公羊月真就以为这便是她一直以来的真性情。

  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只是下意识在扮演, 把自己活成了有求必应的模样,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所深爱必是端庄聪颖的妻子, 膝下的孩子需要的是温柔恬静的母亲, 历经战乱的故国需要的是武能□□、稳重多智的公主, 而没有人需要曾经的那个拓跋香。

  呵。

  这同常达观有何区别, 只不过一个写在脸上,一个埋在心里。

  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谁都没说, 公羊月别开脸,矛盾和纠结撕扯着他, 一时间烦躁得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

  都怪晁晨!

  没事瞎掺和什么?要不是以为拓跋香要给他说亲,自己又怎会失态地出门来, 想到这儿,他回头凶巴巴瞪去一眼,而后抬腿朝外走去。拓跋香知道他想避人耳目,于是默然跟上,二人一直走到院子偏僻一角,这才停下。

  拓跋香痴立原地,两人面对面四目相望,没有漠视,没有闪躲,没有争执,亦没有回避,让她情不自已伸出手,想摸一摸公羊月的脸。其实对拓跋香来说,思念早已化入骨髓,连她自个也分不清,融入血肉里的情感究竟是来自生死不明的公羊启,还是单单只因为他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

  “月儿。”

  她颤声一呼,公羊月无动于衷地闭上双眼,板直身子,冷冷道:“如果我说,我想私下面见魏王(注),你能做到吗?”

  拓跋香垂下手臂,自嘲般一笑:“月儿,难道我们之间,只剩下直白的利益交换了吗?”

  €€€€€€€€

  公羊月独自返回屋前时,石阶下两口摔翻的箱子已被下人收捡拖走,双鲤远远瞧见人归来,翻动的嘴皮子突然抿紧,抱上公主给的吃食,左右觑看两眼,像只滑溜的松鼠,飞速离开。

  阴影下,晁晨背靠窗侧的石墙,沉默地看着两步外的青草叶下,两只蚂蚁在打架。

  公羊月视而不见,径自去推门,晁晨却忽地低笑一声,惹得公羊月快步调头,挥手一把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问:“笑什么?”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我笑某些人小时候乖巧可人,怎么长大后是这副模样。不过……”晁晨止住声,在死寂般的静默中停顿许久,才抬眸向天空仰望,放缓语气续道,“不过这样,很好。”

  公羊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晁晨挪动目光,直视对方,一字一句复述道:“这很好,怕只怕你从小就是个混蛋。“连希望都没见过的人,很难保证不会扭曲于绝望,曾被温暖呵护的人至少心里会勉留一丝未泯的光,即便深处囹圄,也会努力打破藩篱。

  过去那些怀疑、顾忌和畏缩,在今日彻底烟消云散,晁晨不再觉得公羊月是戏弄,是扮演,是试探,有朝一日会变脸般予他毁灭,他开始向信任倾斜,开始相信他就是他。

  所以,他才会说,这很好。

  “呼€€€€”

  长舒一口气,晁晨挺直腰板转身离开,因心境的变化,脚步也变得轻灵€€€€

  二十二年来,他从没有这样深刻地去认识过一个人,原来只知当下,不知过去,真的不能妄议菲薄。这些道理,是他过去从没有想过的,回头来看,年少的他流于表面,根本不懂人,更谈不上懂心。

  “等等。”公羊月出声将晁晨喊住,但他自己却又不说话,五分挣扎,三分疑惑,还剩两分似难为情。

  他慢慢走到墙下,背靠在晁晨站过的位置。

  晁晨想走,思忖片刻,又折回头,挨着他站立。屋子里的油灯燃尽芯子而灭,廊下瞬时昏惑,连唯一的一丝月光都被厚重的乌云遮蔽,而显得微弱不可一视。晁晨靠得太近,无意间碰到他的手,立刻往回缩。

  公羊月一把攫住他的手掌,拿拇指在掌心上捏了一把,不冷不热地开口:“€€,流这么多汗,紧张?”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为何要因你紧张。”晁晨低声反驳。

  这话出口,公羊月反倒笑了,戏谑道:“急什么,我又没说是因为我紧张,难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看他急出满头细汗,公羊月不再逗弄,认真道:“我是说先前,你就不怕……她给你说亲?你要是没那心思,叫你吃茶喝酒全不要应。”

  晁晨颔首,却不是答应,而是反问:“你这样子好像比我还着急?我没有紧张,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公主殿下竟是如此平易近人,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的?”

  “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掉脑袋,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晁晨摇头。

  公羊月果真没再追问,想到拓跋香坐在廊下和他们追忆童年的样子,便忍不住失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确实不太一样。”如今没于黑暗,难辨神情,他倒是能露个真切,不会生出任何心理负担。

  “依稀记得有一次,父亲远行数月归家,下头的人回报,她从架子上摘了大氅就匆促出门,不许人跟着。我心里好奇,于是把奶娘骗开,偷偷跟去。她一路迎着风雪,在盛乐城最高的那座城门前向父亲扑上去,因为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所以不矜持,也丢了稳重。”

  “她将衣服披在父亲身上,父亲似乎没料到她来,更没料到她的热情,有些发怔,于是,我听到她说€€€€”他以旁观者的口吻叙述,自打知晓身世后,至今再难开口说一句母亲,“她说:老娘来接你,你居然敢跟我摆脸色,冻死你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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