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猝然转头。
他看不清公羊月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声音在不住颤抖,于是,晁晨慢慢卷曲四指,回握住他的手。
“……和我平日见到的那个人前人后的她,并不一样,在我心里端庄、大方、高贵、温柔,是能想到的所有,最贴近的描述。”
公羊月轻笑一声:“有的选择痛苦,但对谁都好。”
见他心意已决,晁晨无力劝,只能转身离开。
进屋前,公羊月再看来一眼,嘱咐道:“来云中还有正事,你无事就待在公主府,这里至少很安全,我最近可能会频繁出入。”
“你跟我报备作甚?”晁晨觉得别扭。
公羊月哼了一声:“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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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那天,六月见底。
因为宗亲关系和在朝绝对的拥趸,定襄公主府的车马能随意进出宫闱,拓跋香出面,面圣轻而易举。
当车马招摇穿过长街时,没人起疑,甚至甚少有路人投来观望的目光,但并不代表无人不知,刘智回去独孤部,小侯爷的归来是该晓得的一个不落,但那又如何,没人会怀疑这次面谈别有目的,只当是一出“表兄弟”见面。
乔岷换了一套胡服,坐在脱下红衣着宫装的公羊月对面,低头捧着食盒,公羊月则撩开车帘,注视外头的风吹草动,直到车夫扬鞭掉头转弯,跑出城门,他这才有些坐不住:“不是去宫中么?”
“是行宫。”拓跋香正支着下巴,就着矮几假寐。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依星官谏言,在河东荒于、武泉、白渠三水汇流之地,堪舆后大兴土木,首建云中城,后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南迁时,又起了一座盛乐城,两城位置相邻近,世人或称其为东西两都。到如今,拓跋€€复国后定都盛乐,而从前的云中城云中宫则演替为行址,那儿临近皇家草场,宫人时常会去避暑狩猎。
宫门前例行搜检后,三人由宫人引着往内殿去,拓跋€€早起策马围猎,而今正在拭弓,听见禀报,忙搁下手头之物迎了出去。
早听闻小姑姑的儿子找回,他也想见上一见。
对于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魏王,公羊月印象浅浅,只依稀记得幼时曾有过不少接触,那时候拓跋什翼犍还未退位,世子拓跋€€去世不过两年,身为遗腹子的拓跋€€随母居住,并不怎么受待见,脾性很是温和。
公羊月觐见时,发现这位表哥生得昂藏威武,爽朗清举又不失贵气,玉树临风又不屈劲节,乍眼看去只道非是池中物,再教人无法与回忆中的沉闷相重合。
两朝变故,十数年蹉跎,少年逆境长成,确与当年再无可比。
三个人都面带笑容,但因身份之隔,互相寒暄时亲昵中总带着几分疏离,无论是母子俩,还是姑侄、表兄弟俩,能说的话翻来覆去都是套词,公羊月觉得无趣,索性直奔主题。拓跋香说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乔岷立时从殿外呈上。
拓跋€€眼力极佳,瞧出此子气度绝非奴仆可比,料想是公主有话,于是遣退旁人,只留下暗卫。
“在下乔岷,叩见魏王。”
乔岷举声高呼,放下食盒,规矩俯首,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条金乌带,向前呈递。拓跋香和公羊月对视一眼,显然知其含义,识趣地找了个理由,先退到了偏殿暖阁,着内侍和宫女备棋盘,玩起握槊。
公羊月心不在焉,玩得随意,他这个赌场老手没一个时辰,竟然连输了七八局,把所有的筹子都输了出去。
拓跋香并不见高兴,不需他让,更见不得他无所谓的模样,只沉闷地摆棋。这心里头装着事,一不小心就摆错子,她登时紧张得满手是汗,且小心翼翼去窥看公羊月的表情。
这小动作触动了公羊月,不知怎地,他想起在敦煌黑市里头,和晁晨玩棋的情景,自己也是这样怒气冲冲压不住,结果老是失棋。想到这儿,他唇齿带笑,掀起眼皮,坐直身子,本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但无意瞥见她眸中的渴望和认真,便高调地提子。
拓跋香反倒来了精神,脱口喊道:“再来!”
等话出了口,她才着急忙慌去看公羊月,见他笑容深深,不由又道:“月儿,你在想什么,如此高兴?”
“总不是在想你。”公羊月忽然有些烦乱,不想再陷在脉脉温情里,冷了脸,推开棋桌,趿上鞋子往庭中去。
拓跋香孤零零坐在毛毡上,有些颓丧,两指轻柔鬓角。
转过廊道,两个小宫女抱着花束迎面走来,擦肩时垂首行了一礼,而后脚步没停,看样子是要往暖阁去。公羊月退回来,把人叫住。
一问,果真是用来装点。
他伸手搓了搓花叶,终是没硬下心肠:“晚些再去,公主她不耐此花的香气,会起红疹子。”
两个小宫女立刻伏地跪倒,连声告罪。
公羊月将人叫起,指着白玉石台下向此而来的两人,问道:“那是谁?”
宫女起身,扶着廊柱向外看。
行宫正殿建于高台,阶梯绵长,足有三坎九十级,而暖阁在侧,位置上还要再突出些,但左右有绿树掩荫,反倒不起眼,公羊月远眺二人时,那二人并未注意过来。
小宫女的目力不及,等人再近些,这才发现当先的一位身材魁伟,称得上虎背熊腰,单看那肌腱劲达的四肢,也晓得是位武将,而他身后的随行却没那么惹眼,从衣着到相貌尽皆普通,若非那只独眼,压根儿没人记得住。
“是刘罗辰大人,另一位好像是他的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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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拓跋€€自称魏王,虽然国家叫代国。
第122章
刘罗辰欲上阶, 却被巡逻的侍卫统领伸手拦住,早间他还听闻拓跋€€游猎的消息,这会子人该是无事才对, 登时有些发疑:“我要见王上。”
“王上今日屏退旁人, 不会相见, 刘大人还是速速离去才是。”统领如实告知。
闻言,他偏头, 拿余光朝身后人瞥看, 想起这几日盛乐城中的传言,不动声色问道:“今日行宫可是另有贵人在?”
“是, 定襄公主在。”
“原是公主殿下, 下臣这就速速离去。”说完,他也不叫当值的人为难, 果真叫上自己人往宫外走。
等离了巡逻队伍, 刘罗辰站定脚, 显然有些急:“那位小侯爷竟然真的回来了,是打算来盛乐分一杯羹吗?丁先生, 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独孤部势大, 刘罗辰位及南部大人, 其父为北部大人, 家姐为贵人刘氏,在这煌煌盛乐城中, 可也谓权势滔天, 刘智的事情他听过后,能风轻云淡将人处理, 并派人亲自登门赔礼,单论气度与谋略, 并非庸才,因而他倒并不忌惮公羊月本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未经宦海沉浮的毛头小子,相反,他忌惮的是那位高坐龙椅的帝王。
先前燕帝慕容垂攻破平城时,几部都有些骚动,小皇帝依仗各家势力,不得不赔笑认怂,而今危机已解,谁能保证不会秋后算账。他们再厉害,始终不姓拓跋,从前定襄公主只是一介女流,无论如何不可能正面干预朝政,而如今她后继有人,假使被培植用于制衡,再赌上皇帝的母族贺兰部,只怕他独孤部会被一力压制。
“有属下在,大人勿忧。与其担心公主,不如思量思量燕国,慕容垂一死,正是攻伐的好时机,王上只怕不日将会出战。”丁百川援手一礼,劝说道,“至于那个小子……”他以手抚摸腰间挂着的那只似是香囊的金丝镂空玲珑球,狡狯一笑,“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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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罗辰同丁百川并行离开云中宫时,公羊月打发了莳花的宫女,也慢慢转回暖阁。拓跋香已重新摆好棋,正自己同自己博弈,拿着一子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走,看见他来,立即端正身子,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招了招手:“月儿,你说该往哪儿落?”
她脸上没有异样,就好像适才无事发生,他们母子一直客气和乐一般。
“这里……”公羊月叹了口气,稍稍躬身,拿食指在盘面上轻轻点过。这会子,另有宫女来传话,说公主府中生有急事,叫两人不必在此磋磨,可先行离去,至于面见之人,王上自有安排。
公羊月虽有些不放心,但自问答应之事已成,自己能做的亦至此,不便抗旨留候,也就随同先行离开,毕竟,府里头还搁着几个不省心的,保不准是独孤部大人又来造事。
车马行到一半时,撞上行台尚书府的车架,燕才亲来请罪,拓跋香说和,携之一并回府。
日落星升后,乔岷才离开偌大的云中宫,拓跋€€特派车架,将他送回盛乐城,他在城门的偏角下车,并没有径自去公主府,而是满怀失落地甫身入夜色。
入夜冷风袭来,惊出他一身冷汗。
乔岷记得,拓跋€€屏退旁人后,放下雕弓,改取利剑擦拭时向自己望来的第一道眼神€€€€
“为了见孤,真是煞费苦心,可你怎么能肯定,孤定会帮你,会帮一个连朋友都欺骗的人?你并不是高句丽的人,南下辽东四郡的扶余人所建立的王国,可不只高句丽一个!”
转角蹿出个黑影,迎面撞上来,脚步趔趄,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手里头提拎着的两条大活鱼正在青石板道上活蹦乱跳。
乔岷失神,恍若未觉,提脚将要一步踩下。
“壮士脚下留情!”
这一呼,教他从梦魇中惊醒,乔岷收回脚,低头去看摔倒的男人,脸上表情几变,惶惑中带着些惊喜:“恩,恩公?”他忙将串鱼的线捡起,看到脚边跌落的金丝玲珑球,亦一并拾起来,掸了埃土后,才双手奉还。
“是你啊,乔小兄弟。”丁百川将佩物结回腰间,凝目打量:“你怎在这盛乐……哦,你去晋阳找着那个人了?”
“找到了。”
“可见到魏王?”
“见到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可眼前人却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丁百川左看右瞧,很是疑惑:“难道出了岔子?走,寒舍就在前巷不远处,我去打二两小酒,边喝边说。”
乔岷摆首,显然是无心吃喝,但看恩人热心,又不好直白拒绝,就这么默不作声随他走,直到一前一后进到一间小院。
院子不大,三间房一眼到头,但耐不住敞亮,丁百川煎来鱼,摆盘上桌:“坐,别傻站着,坐啊。”
乔岷抱剑低头,对着那男人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一拜,再谢你当初救命之恩。”
“小事,何足挂齿。”
“不,于我而言,是顶天的大事,”乔岷肃容,整衣又是一拜,“魏王并非庸手,实乃慧眼如炬,他已看出我的身份,恩公,当初是您在河间出手救我,也是您指点我去晋阳找公羊月,隐藏身份,避开高句丽的眼线,而今我已走投无路,还请您再行援手€€€€”
丁百川敛起笑容,慢悠悠把酒斟满,而后才叹:“我早说过,乔小兄弟你非是能言善辩,舌灿莲花之人,想游说帝王,并不容易。”
“我究竟错在何处?”
“你如何游说于他?”丁百川问道。
乔岷便将白日觐见时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道来,丁百川听后,蹙眉指点:“你错在不该以己之身,度他人之心,拓跋€€既为一国之主,才不会同你将心比心,你即便言辞恳切,哭倒长城,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要想请动他,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你可明白?”看他面露犹疑,不是个能出阴谋算计的脑瓜,丁百川便再直白一些,“拿利益来换。眼下正是大好时机,燕国发丧,新帝刚立,拓跋€€想主宰北方,一定会趁势动刀,你想想看,他现下最缺什么?”
“钱银粮草。”
“不错。”
“可我上哪里去弄那么多……扶余族的那个传说。”乔岷低声自语,忽是一噎,惶惶难安而不停吞咽口水,他抬起头来以目光向丁百川寻求答案,但身前的男人只是自斟自饮,什么也没说。
乔岷低头盯着酒水里的涟漪,伸手取来,一口灌下。
烈酒入喉呛了气管,他捂着嘴直咳嗽,丁百川替他顺了顺气,又将小杯斟满,且淡淡道:“急不饮酒,慢来!”
“恩公!”
“好,我且问你,你后悔吗?”丁百川重重搁下酒盅,目光如电,直直盯着他,半分不落,像是要探入人心中,“后悔叛出七剑卫吗?”
乔岷面上扭曲,抱剑的手一抖,很快又狠狠钳住剑鞘,沉声道:“不,我不后悔,我不想,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影子!只要哥哥还活着,我在这世间的存在,就会轻易被抹去,”他将那柄唯有卫长才能冠佩的快哉剑扫到地上,两手握拳,捏出指骨惨白,“好,我会以此做交换,但是,但是魏王话已说尽,他不会再见我!”
“不,他还会再见你。”
丁百川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拂开碗筷下桌,回屋中研磨着书,而后将那张字条塞进乔岷手中,说道:“只要你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说当年的驸马都尉并不叫羊启,也非是泰山羊氏的后裔,而是复姓公羊,乃南剑谷弟子……相信我,你还有第二次见到小皇帝的机会。”
“不行!”
乔岷将字条推开,立时面如土色€€€€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以公羊启大做文章!
“乔小兄弟,是我的疏漏,还以为你与公羊月之间只有交易,没曾想还处出真情义,”丁百川算到他会有此反应,也不逼他,而是蹲身将字条拾起,摆在他目所能及的条案上,而后劝道,“不过,据我所知,你的朋友受天下武林之冤,他来代国,难道不是想为父洗冤,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帮你,正好还能借此机会,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不是吗?这样,就不算背叛你的朋友……”
乔岷想到在绵竹时,也是因为“鬼剑乃公羊迟含冤化魂”,才因此引出了知情者丁桂,心里当即有些动摇。
也许,也许这是个剑走偏锋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