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月终于低头:“对不起。”
拓跋香却不受他道歉,反倒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云中盛乐城破时,剑谷就有人来过代国寻你,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所以我骗了你,也骗了他们,强行将你带去阴山,如果你那时候就走,想来也不会吃那么多苦。”
代国灭国时,公羊月才四岁,心性纯善又尚未成熟,更无从谈起叛逆,如果打那个时候开始,便在剑谷修身养心,也许会走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但拓跋香将他带走,秦军兵临城下,老皇帝退居阴山行宫,本是要带拓跋香同去,但拓跋香放弃自己的位置,披甲上阵,而让亲信带走了公羊月。
两年后,等拓跋香从战争中抽离归来时,公羊月已在一次部落间的争端中,彻底失踪。而在那之后,公羊月流浪草原,偏执的性格也是因为见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才渐渐染上。
“我身先士卒,亲自披甲,不仅仅因为我是拓跋什翼犍的女儿,是代国的公主,还是因为你。月儿!如果你一直待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扶持你上位。”拓跋香的眼中露出不符合她柔性的凶狠,她下意识上前,握住公羊月的手腕。
那时世子尚幼,复辟后所助从龙之功,足可位及人臣。
她能说出这一番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公羊月深吸一口气,不由地想起那日在盛乐宫,拓跋€€曾提过,在独孤部寄人篱下时,拓跋香对那孤儿寡母的坚守,加诸当年誓死顽抗的赫赫军功,连时任南部大人的独孤部首领刘库仁都要卖个面子。
但很快,拓跋香又放软语气,像是看破尘世,放下苦苦执念,只作为一个母亲,掏心窝子说话:“当我失去你后,我才幡然醒悟。月儿,你活着,好好活着,便是天大恩赐,已然满足。”
私心事常,对于毫无血缘的孩子能谋划至此,说无情几乎乃谬谈。
“对不起。”公羊月郑重道,这一次是替他爹说的,拓跋香不偷不抢,能做到这一步,终究是公羊启有亏,没有全她一世团圆。
日头渐高,池塘里的鱼露头吐泡,蜻蜓从睡莲叶上点过,老蝉在枝头吵闹,两人相顾无言,就这般彼此看着对方。
闷热中有那么一瞬的恍然,将拓跋香拉回过去,那时候她还是娇俏小女儿,云中大婚前,偷偷出宫,翻墙去见公羊启,却在骤雨后长满青苔的石头墙踩滑了脚,公羊启拿着竹简自屋前走过,扔下手头的东西,飞身上前将她接住。
就像在盛乐城外久旱逢甘露那次一样,她以为直视生命中的太阳,从此后一片光明。谁能想到二十载弹指一挥间,她的太阳早已陨落,幸福得来如此短暂€€€€
回到云中盛乐城后,公羊启没有接受拓跋香的好意,甚至不想按照风如练的设想,借这登云梯,满足私心。他花了些时日,把从无定河边迁来的老晋兵安定在云中和定襄边界,拓跋什翼犍建城后,有意发展农业,需人垦荒种植,农人最是紧缺,因而倒是办得稳妥,至于别的事,却无下文。
而后,他带着孩子,竟要一走了之。
若不是拓跋香时时留意,只怕真要教他走脱。
那日,她骑着马狂追二十里,追到人,指着他骂:“你要去哪儿?预备去哪儿?你就这样带着孩子走,你也太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他这么小,他会死的!”风如练产子时遇截杀,环境可谓糟糕透顶,再加上远去云中是一路颠簸,婴孩本就脆弱,是以公羊月底子薄,很容易夭折。
“风姊姊将他托付给我,若他死了,九泉之下我又如何面对她。”拓跋香抬出风如练压他,像过往一样,拍拍胸脯,振振有词:“我们草原儿女,绝不会做无信之人,绝不会罔顾恩义!”
公羊启低头看襁褓中的孩子,生出一分动摇。
他越是不待见,拓跋香越是痴迷其中,见他没有矢口否决,便放低姿态,更进一步:“你也不想孩子出生后就没有母亲疼爱,无法入学宫学习,无法跟随大儒名流之师,反要跟你浪迹天涯,朝不保夕,而这些我都可以给他!”
公羊启没有搭话。
拓跋香不欲拐弯抹角,坦诚与他明言:“公羊启,我确实爱慕于你,但我也知道,你与风姊姊感情甚笃,她死了,你不可能如此轻易变心,那样我也会看不起你!所以,你若无意,我绝不会热脸贴冷屁股,我可是堂堂的代国公主!你大可不必因为我而让孩子遭罪,我把话放这儿,就算你住在盛乐城中,除非你点头,不然,你求我五花大绑把你绑了去也是做梦!”
“拓跋香!”公羊启蹙眉,很是不解。
拓跋香看他没有恼羞成怒,趁势去抱孩子:“你个大男人,那么吞吞吐吐作甚?就这么说定了,孩子我带着,宫里有最好的御医,保证给你养得白白胖胖!”上马走了两步,她又咬唇偷笑着回头:“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千万记得告诉我,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作:过了这村便没这店!”
拓跋香确实遵守承诺,没有再拿这事与公羊启施压,一方面是惹人厌烦,二来她也确实放不下身份,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将公羊月抱回宫中,调养是主因,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想要孩子与老代王相处,为以后铺路。
无定河边的老晋民找上门来,跪地祈求,立誓报效,希望公羊启按当初所言继续安排,即便他们不能再回故土,也愿后辈子孙,能有朝一日得见山河一统。
想到父亲公羊迟的死,想到江木奴这等欲灭亡晋国之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到苻坚野心勃勃,一扫华北,大有南下之意,公羊启彻底被羁绊在云中。风如练一死,此身残躯再无留恋,也许从今往后,他也可以把心丢掉。
等啊等,拓跋香终于等到他松口那日,当即上书请求,怕父王不答应,甚至赌上清白,只说孩子出世,木已成舟。拓跋香打出宫省亲至离开贺兰部返回云中郡,足有好几来月,咬死不说,纵使有疑,也没有证据。
代王自然震怒,但怜兮女儿和外孙,终是首肯。
宫中觐见时,公羊启没有否认,认打认骂,拓跋香以为自己终于打动了他,很是高兴,此后大婚,搬离盛乐宫,开始全新的生活。
偶尔她也会彷徨,心里想着,若是自己能如风如练那般端庄稳重,温柔大方,是不是她也能得到那至死不渝的爱情。
潜移默化下,她终于在扮演中,渐渐丢失自己。
“你和父亲……”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足教公羊月头疼,他想自己此生绝不如此,不会牺牲至亲至爱之人,亦不会为了大义,利用至亲至爱之人,他要走自己的道,有自己的活法,一生如一。
拓跋香微微摇头,斯人不再归,多说已无益。
公羊启失踪后,她虽会想念,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反而是粘着她的小家伙,让她难以忘怀,从没有放弃过寻找。而今她不再年轻,回首看来,也许她对公羊启的爱并不深,初见时,贺兰山下争买风铎,因为那副皮囊而惊艳,因为武功而印象深刻,因为救命之恩颇得眼缘,但她想,她真正爱的,是那股子深情€€€€
是公羊启对风如练的痴情,是两人的伉俪情深,是那种可以为对方舍弃生命的情义。
想要不过如斯。
公羊月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一切:“我明白了。”被汗水和狼血浸染过的衣服,贴在身上黏糊不已,他抓着前襟来回拉了两下,往房间走,走出两步笑了一声,忽然回头,主动去牵拓跋香的手,就像小时候那般。
€€€€“娘,你快来看,快来看呀!”
“来,我们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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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晨找来的时候,院子里已无人迹,左右都寻不到那抹红影,他便同洒扫的侍女打听,一问才知,定襄公主和小侯爷洗漱后,换了便装,出了公主府。他下意识想追出门去看看,却不知方向,最后释然。
正好,廊道后又转过几个抱着陶壶铜器的婢子,听见他的问话,也偷闲插了句嘴:“方才奴婢打正门前过,从没见着公主笑得如此开心。”
“可不是!”另一人搭腔,“还不止呢,小侯爷亦是满面春风,要知道他刚回府的时候,那眼神就像会杀人一般,可没人敢去伺候。眼下可不一样,那笑颜端的是好看,远远瞧来,偌大的盛乐城,再找不出第二个美人!”
说着,那几个姑娘还拿出了些荷包、护身符、腰带之类的物什,唤住晁晨,通通塞给他:“晁先生,瞧你与小侯爷关系如此好,拜托拜托。”
晁晨依次把东西拎出来看,意会用意,浑不是滋味地往公羊月所居的东苑去。
双鲤在花园里扑蝴蝶,逮蛐蛐,瞧他步履匆匆,便抄近道截了过去,看这一手的好东西,连声惊诧道:“这是给老月的?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些好玩意,我也要,我也要!”说着,她上手去捞,抢了就跑。
换作平常,晁晨那板正的性子,定然给后头追着讨还,可今日却似顺水推舟般,一动不动。
双鲤跑过转角,等兴致缺缺再回头时,人早不知所踪。
她用手勾着荷包带子,扒着公羊月房间的窗格往里看,一点动静也无:“奇了怪,晁哥哥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他的性子。”
第132章
晁晨回屋看书时, 公羊月正带着变装后的拓跋香在盛乐城中胡吃海喝,以前碍着身份不能去的,而今都晃荡一圈, 不论赌场还是歌舞坊, 酒家巷子还是曲艺杂耍楼, 再买上一堆零嘴,边走边吃。
动心忍性廿二载的拓跋香, 终于找回点年轻时候的无拘无束, 同她那乖儿子往集会上买了两把做给小孩玩乐的木制“兵器”,一路乱舞拆招, 入夜方才归府。
外头起了喧嚣, 晁晨读不下去,扔下书往前院去, 刚过拐角, 就见着公羊月打外间来, 脚步一转,又扭了回去。
奈何廊道铺地的黑石经年累月磨得光滑如镜, 他没扶住, 左摇右扭差点跌跤。
公羊月眼尖, 一眼将那青色的影子给捉住, 调侃道:“晁晨,这还没入冬呢, 你怎就开始冰嬉喽?”
晁晨不得躲藏, 只能走了出来。
今日公羊月心情大好,上去就勾住他的肩, 把人往正堂带:“走,请你吃鸭。”正把街边摊贩手里买来的卤味交托婢女往后厨装盘的拓跋香闻声, 也跟着帮腔,“小晁,来,一块尝尝去,没那俗规矩,不必拘礼。”
晁晨莫名奇妙上了团垫。
刚坐下来,公羊月一脚把食案踢开,两条并成一张。拓跋香往左首一落座,晁晨当即要起,却被公羊月强行摁了回去,后者也不讲主客座次,贴着他右手坐下来,离得略有些近,几乎是膝盖碰膝盖,搅弄得他是如坐针毡。
好在公羊月只是吃酒,在母亲面前没什么怪动作,晁晨松了口气,这才举杯去接拓跋香的问话,渐渐冷静下来。
公羊月眯着眼看,果然,陪侍酒席,客座闲谈这种事,还是晁晨比较拿手。今日就出门这一阵,拓跋香刨根问底,他都快把这一年的话讲完。
一时间,屋中是灯烛摇曳人情满,拓跋香不由感叹一声:“这样才像一家人。”
公羊月支着下巴,醉眼迷离中望向晁晨的背影,嘴上也化开笑意绵绵,轻哼着应道:“是,一家人。”
双鲤约莫生了只狗鼻子,嗅着味儿过来,乍一眼只看见公羊月,因而忿忿不平地喊上:“老月,好啊!有好吃的不叫上我!”
待看清拓跋香亦在座,她舌头打了个结,赶紧闭口。
拓跋香招她贴身来,公羊月被扰了雅兴,与她呛道:“你睡得跟个死猪样,”看小丫头挤眉弄眼垮脸色,他又将备在空盘里的鸭肉推了过去,“这里,给你留的。”
“这还差不多。”双鲤嘟囔一声,上手抓来咬。
“老凤凰呢?”
“跟塞外一个赤脚大夫研学土方子呢,说什么医术无国界。”双鲤似想起正事,放下鸭腿,把油嘴一抹,对着拓跋香也学人拱手施礼:“老……崔大夫叫我同公主殿下致谢。”
拓跋香笑起来,又给她碗里夹了许多菜。
这时,门房来报,说是府外有人求见,还请公主移步。见无帖子,又无名姓,拓跋香心生疑惑,但仍随他前去,双鲤吃得肚腹滚滚,想着消食,也跟去看看。
公羊月在地上撑了一把,腿脚微麻,晁晨下意识抬手,搀了一把。公羊月忽地前倾,按着晁晨左肩半跪下来,将手中的杯子往前送,送到他唇边,青瓷叩在皓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声,碰得他心也如酒水,点开涟漪。
晁晨斜眼看去,瞧他一副“你不喝不给我面子”的表情,下巴一收,低头饮尽。公羊月笑着,把酒杯随手一掷,伸手入怀,取来一把骨刀,扔给晁晨,朗声道:“送你的!”
“这是……”晁晨捧来,仔细一瞧,“昨晚的狼牙?”
“日间带在身上,坊市里遇见手艺人,便借来工具,趁吃茶看戏时磋磨的,如何?”公羊月颇有些自得。
晁晨心里有些荡漾:“给我的?”
“哼,哪那么多话!”见他没捧哏,又不接茬,还傻愣愣地明知故问,公羊月气得咬牙,伸手夺来,将上头串着的织绳分开,绕到人后方,给挂在脖子上,“你那匕首不是断了么,补上!”
小刀匕首不是藏在袖中,便是别在腰间,哪有人挂脖子上,实在土气。晁晨黑脸,哭笑不得,忙伸手去摘。
“不许摘!”公羊月酒劲上头,凶狠地按住他的手。
“我的小侯爷,在下发誓随身带着,只不过换个地方。”晁晨轻叹。
公羊月却仍旧不放,手指在案上点了点,似醉非醉,似笑非笑:“你以为早间我在同你说笑么?”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前襟上,“不许摘是因为,这里,离心最近。”
那一刹那,晁晨被他的笑晃花了眼,眩晕中不自觉脱口:“那你为何不送护心镜?”
公羊月二话不说,一手拽下他的帻帽,只想往他脑门来上一拳,但手臂落下,却没憋住笑,化作两指往那额间一弹。
“哇,老月,晁哥哥你们快看,好漂亮的花!”
双鲤在院中喊,却不进屋,公羊月拂袖,飘然向外,徒留晁晨愣在原地,还没回过味儿来。
前院里摆满了花,从君影草到金莲花,从紫丁香到柳兰,足有二十来种,看样子送花人拖了好几板车,难怪门房非得来请,就这么多货,也不敢轻易卸下搬进府中,还需得女主人做主。
拓跋香跟在后头,将那花农请进府内,叫婢女赏口茶。
老农拱手,却哆嗦着不敢喝,还是双鲤劝了许久,才捧过杯子饮下,好话连连如拨珠,直夸公主人美心善。
“有心了。”拓跋香看向公羊月。
公羊月却摆首:“不是我。”
众人面面相觑,那花农赶忙解释:“花之所以这么多,乃因足有二十年的量。”
“二十年?”
若是二十年,那买花之人便绝非眼前这几个,而那时,正是代国国破之际。拓跋香不由警惕起来,要那老农细细说来。
“禀公主娘娘,是这么回事€€€€”
“当时秦国铁骑兵临城下,小的随乱出城逃亡,遇上截伏的散兵,本以为吾命休矣,却不曾想为一侠士所救,约莫是瞧老头子凄苦,便留了些钱银给我,救命之恩大于天,我怎敢再要,便与他推辞。”
“想来他有要事在身,或是追赶什么人,或亦逃难,不便多言,便说买我往后几十年的花,如果能够活下去,就把花送到公主府,后来他就走了。”
花农果真活了下来,复国之后大局渐稳,便回到云中盛乐。养花不比别的生意,头几年花品少,人力少,开张糊口已是难得,更谈何履行诺言,就这么拖着,直到近期听说小侯爷归来之事,才猛然记起,赶忙收整,先履个二十年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