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14章

  拓跋香并不关心花,只急声问:“那人长什么样子?”

  花农不善言辞,比划两下便已词穷,加上年代久远,怎么也说不清。待就着昏惑的院灯将当前一站的公羊月瞧看清楚后,那花农眼睛都看直了,瞳孔一缩,指着人磕巴道:“和……和这位,轮廓倒……倒是略有相似!”

  “是他……”拓跋香堪堪小退两步,踩着花苗一崴脚。

  在燕凤的妙计下,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已先往阴山行宫避难,宫中贵眷得知消息后,亦在着手弃城。宫里来人,拓跋香却未立即答应,适逢高车部叛乱的消息传来,前有狼后有虎,国中无人堪当领兵大任,她已有决断,于是悄悄部署,想将公羊启和公羊月先送走。

  但事实并未如设想那般,亲信只接应到公羊月,而驸马却自此失踪。

  无人知道,拓跋香披甲上阵的那一天,其实也是她的生辰。

  拓跋香稳住心神,见问不出线索,亦无头绪,先遣府中管家给了些赏钱,把花农打发去,而后将公羊月叫至一旁,摸着心口道:“这些年,我每每望见檐角的风铎,都会想,会不会你父亲还没有死,只是他身不由己,不得归来。”她顿了顿,目光更为凝重,“月儿,刚才那花农的话你也听见,我不觉得是逃难,更倾向于他在追踪什么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与他分开时的情景?”

  四岁发生的事,除非有过目不忘之能,否则再好的记忆,也回想不起细节,且回忆这东西,拖的时间越长,每回想一次,偏差则更大,阅历、情绪甚至是意志,都会在潜移默化中将模棱两可之处,修订为自己深信的内容。

  公羊月不敢细思,只凭着第一感觉道:“……城里都是逃难的人,爹抱着我,却没出城,走到一座坛台前,他突然将我放在须弥座旁,叫我等他回来,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他,直到您的人将我带走行宫。”

  花农只看到公羊启,说明是在他俩分开之后。

  “想来他身上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该是情薄,夫妻一场,我竟一无所知。”拓跋香惨然一笑,该明白不明白的,此刻她皆心知肚明。

  公羊月安慰她:“也许知道,不一定就是好事。”

  拓跋香沉吟片刻,颔首应话,准备着手去收拾堆在前院的花苗,看到那些个姹紫嫣红,桃红柳绿,她心里还是欢喜的:“大概是因为名字带香,我其实很喜欢花,只是花开花落,时不待人,不知今生还有没有相见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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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那有毒的五香鸭哈哈哈哈

第133章

  “对了, 还有一事,”公羊月唤住拓跋香,将随身携带的信件取出, “不瞒您说, 我便是为此事而来, 近几月你可有见过我师父李舟阳?”

  拓跋香摇头:“没有。”

  不知滇南和巴蜀前情的她将两封信接来,左右手摊着对比, 从旁观者的角度琢磨:“这自相矛盾的两句是何意?是说你父亲不生不死?还有这里, ”她指着两张信纸上相同的那个“勿寻”,疑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说无论你父亲是生是死, 都叫你不要寻找?”

  “你说什么?”本以为拓跋香身上不会有任何线索,将信说与她听只求个心安的公羊月悚然一惊。

  “……不生不死?”

  “不, 后面一句!”

  “无论你父亲是生是死, 都叫你不要寻找?”

  公羊月心中豁然, 将信纸抢来,重新看了一遍, 只见薄纸上竖行着笔, 寥寥几字, 并无句读, 也就是说,怎么读都有可能!

  从楼西嘉说与李舟阳失踪开始, 他就陷入了误区, 以为是勒令不要寻他这个挂名师父,因为他要做的事危险重重, 但也许,也许李舟阳真正的用意并非如此, 那个勿寻所指代,或许是公羊启。

  不要寻找的是公羊启!

  为什么?

  为什么不相寻?

  拓跋香见他掌心发汗渗透纸片,也回过味儿来,惦着七上八下的心,抖着手把那信件折叠,塞进他怀中,推着人回屋歇息:“你别急,不论是你师父,还是你父亲,明日起我会派人继续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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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两日,宫中来人,说是刘妃设宴,团圆节也学那貂蝉拜月,邀一众皇亲贵眷热闹,热闹事小,拉拢是真,燕代这一战,输赢都足够震动朝野格局,刘妃出身独孤部,自然想法子压些筹码。

  拓跋香本不欲参与,奈何人点名要她,托词便是上回宫宴,拓跋香受伤一事,只说是赔罪,不去便不给面子。

  如此一来,她这定襄公主,也只能赴宴。

  既是拜月,宴会自然在晚上,昏时公羊月送拓跋香上马车后,随即回屋,准备换身便装再去城中探一探。京都虽因战乱重新修葺几番,也许凭着记忆找到当初那须弥座,结合花农透露的位置,再沿着公羊启可能离开的方向追索,仍有还有机会。

  但他还未出门,便给通报的管家喊了去,说是有人找。

  这个时辰来,莫不是拓跋香派出去的人?

  公羊月往正厅瞧看,没想到却是常安和他母亲孙氏,孙氏一如既往勤俭,二人没搭车马,徒步而来,因而才从白日走到现在。

  常安瞧见他,还有些畏葸,耷拉着头不敢大声说话,孙氏嫌弃一眼,把人拽出来,推到前头,行了个礼,直说是来道谢的,虽是折腾出一场闹剧,但母子俩阴差阳错修复了多年交恶的关系,却也是美事一桩,何况当夜狼袭,没有公羊月,孙氏非死即伤。

  公羊月从不在乎这些虚礼,加诸这剑走偏锋的法子并非他设想,一听便没个耐心周旋,于是着人去唤晁晨。

  哪知,孙氏突然出头将人拦下,非要让常安亲自去。

  去便去,小节不拘,公羊月便陪着妇人吃了两口茶,可实在无话可说,坐不住,便准备找个理由谢客。

  这时,孙氏起身叫他借一步说话。

  “夫人这是何意?有话烦请直言。”

  “承蒙诸位相助,我母子俩才得以冰释前嫌,坐下好好说话。昨个夜里,达观将月余前随晁先生偷入禁宫,小侯爷您醉剑歌吟《白马篇》一事说与民妇听,端的是一顿夸,还再三强调,流言不可信,切莫乱嚼舌根。”孙氏如是道。

  公羊月腹诽:莫不是瞧出常安畏惧自己,为她儿子美言来的?

  孙氏话锋一转,续道:“其实,早在令尊与剑谷的流言蜚语深入街头巷尾时,民妇心中便有一念,只是摇摆不定,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直到昨晚€€€€”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她的话音忽然凌厉,虽是半老徐娘,沧桑老态,却有股子不畏险难的锋芒:“这也是民妇夫家在世时,常念叨的一句诗!当庭敢赋此,小侯爷之心,自是日月相鉴,所以昨夜听来后,老妇一早便去与冯公几人商量,觉得这东西或许应该交付于小侯爷您。”

  说完,孙氏拿出贴身收藏的卷轴,递上前去,公羊月展开一瞧,却是一卷名册,每个名字后有小字简短道尽一生。

  难道这就是《开阳纪略》?

  公羊月脑中蹦出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但很快,这个猜测在孙氏的解释中被否决:“此物乃是当年令尊嘱托我等收集的北征流散老兵及代国境内流亡晋人义士的名录,前一半书成于宁康元年至太元元年这三年间,后代国灭国,我等亦逃难漠南,等复国归来时,才续上后一半。”

  公羊月用手摩挲皮卷与墨渍,果真新旧有异,可见她说的是实话。

  孙氏从他眼中读出信任,便又道:“皮卷中还有一夹层,乃当初令尊亲笔,我等未曾拆阅。”说着,她又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公羊月将两指搓开,果真见夹层藏纸,瞧那字迹,确实乃他爹墨宝,再读上头所载,不外乎一些收集打探的情报,只是这些东西未能及时送出,许多都已失效。但凡有机会,这般重要的东西都不可能捏死在手中,定是要托人带走,按当时南北局势,谢玄有意组织北府流民军,带去淮阴是最有可能的。

  “我爹当年可有提到过什么人?”公羊月随即问道。

  “当年……事关重大,多是我夫家,就是达观他爹从中接洽,民妇也知之甚少,”孙氏面露苦色,蹙眉努力回应,半晌后,她展平眉头,击掌道,“有,有一个,夫君提过,说令尊对其赞许有加。”

  “什么人?”

  “北刀谷传人,‘金刀燕子’宁永思。”

  按照孙氏的说法,北刀谷因不肯归顺,丧于石赵铁骑后,仍有门人侥幸逃生,这金刀燕子便是其中之一,她身为“风流刀主”宁不归的小弟子,后多在河间一带现身,有意在北方组建义士,抗衡胡人朝廷。

  会不会同北刀谷有关?

  听说刀谷最后一位谷主,“风流刀”宁不归曾守死节,几次劝降,仍不肯为暴|君石虎所用,最后在断水楼前折刀,与谷同赴死难,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燕赵大地多生慷慨战士,这位谷主,或是谷中之人,会不会也与“开阳”有莫大关联,否则那时,单一个初出茅庐的宁永思,似乎还不值得公羊启多加注目。

  公羊月将疑惑暂且压下,回头对孙氏问道:“小子仍有疑问,这名册藏匿已多年,为何在此时拿出来?可是因为……”

  ……因为不愿再执笔?

  “不,”孙氏明白他言下之意,“令尊失踪多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说句不好听的,在他之后无所托付,等冯公、五安,乃至于民妇都垂老撒手之后,只怕此物不是教人翻找出来清算旧账,成灭顶之灾,便是永远蒙尘,再无重见天日之机。成也好,败也罢,我们都想赌一次,不愿心血就此付诸东流!”

  公羊月脱口而出:“不是还有……”

  ……还有常达观么?

  “人不可能只凭着一口意气,永远坚持,再厚的城墙也有倒下、皲裂、砸烂的一日!”孙氏摇头,且叹道:“就如同民妇夫家的小叔子一般,能活在当下,又何必着眼遥遥不可期的未来,更何况……”她忽地笑了起来,可悲又唏嘘,“小侯爷,您或许不知道,我们的祖辈,其实一直生活在黄河以北,虽南望汉关,但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

  南望,望的是国,并不是家。

  “达观是达观,吾辈是吾辈,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各自选择各自安好。”孙氏露出洒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朝此来,料想是儿子归来,情急中快步上前,按着公羊月的手,将皮卷紧握,恳求道:“小侯爷,此物托付于您,望有生之年能告与南渡避难的亲人,让魂灵回归祖宗家祠!”

  常安跨过门槛,欢欢喜喜地呼道:“娘!”

  “没规矩!”

  孙氏嗔了一声,上去拉过人,与公羊月拜别。常安走时挥手笑,只说燕凤调京,往后搬入云中盛乐城,他们还有常见之机。

  待人走后,公羊月将卷轴交付晁晨过目,两人立于檐下,久立无语。思前想后,晁晨还是将东西推回公羊月手中:“你拿着。”

  “这么放心?”

  晁晨略有些窘迫,别过脸:“你带着安全些。”

  公羊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唔,原是烫手山芋甩给我,你就不担心我会引来杀生之祸?”

  “想杀你的人还少么?”

  “也是,眼前不就有一个,不过他已经许久未动手。”公羊月笑着,凑到晁晨面前,眨眼,“你说这是为何?”

  晁晨语塞,把卷轴收进袖子里,扭头就走。

  公羊月的声音远远传来:“我要是带着卷轴,某些笨蛋就看顾不过来,这不挺好,两个一起。”

  晁晨脚步更急,像有人在背后追撵,只是出院子前,他又憋不住倚门回首,反驳道:“话别说那么好听,你就是懒,想想你丢在我这里的东西还少么?”

  “是啊,确实不少。”公羊月站在月光里,将嘴角一勾。

  这时,墙头上落下个黑影,是拓跋香的亲卫,女主人不在,便将这些日子搜集来的消息递交给公羊月。公羊月匆匆过眼,看来大多无用,各处关卡信息也没见着背大竹伞的剑客,除非李舟阳绕关,否则便是根本没来云中。

  没到云中,那会去哪儿呢?

  他两手拢了拢纸片和竹简,翻到最底层,发现压着一封信,信是从高句丽来的,当初在云中,乔岷曾经借助过拓跋香之手传家书,再想法子送信回来,倒也合理。

  公羊月两指夹信,慢悠悠抖开,定睛看去脸色大变。字是乔岷亲笔,上头只写着两个子€€€€

  “永别。”

幽州篇€€天公絮

第134章

  “小鲤儿, 为何如此着急离开?”

  “十七传书回来,老月只说出了事,但就是不肯说信上写了什么, 该是在高句丽遇着麻烦, 同行一场, 去看看!老凤凰,若你急着南归, 届时可在河间中转。”

  ……

  太元二十一年, 季夏,公羊月一行四人拜别定襄公主, 出云中盛乐, 沿阴山山脉向东,穿过茫茫草原, 决定前往高句丽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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