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15章

  八月下旬, 四人驰马穿行武要北原, 原野圹€€,草青如碧, 风吹拨草见牛羊, 鸟雀低飞水泽处盘旋, 偶有高矮不平的黑石草坡, 坡上生着雪白的君影草和艳丽的金莲花,煦日和风下轻轻摇摆, 风尘行客的心绪, 似也随之荡漾。

  此地最为惹眼的既非花,亦非草, 而是散落如星布的海子,大则一眼无边际, 小则如堰塞池塘,高天的金光刺穿€€€€的云层,铺落在水面,远望去如同《淮南子》中所述,承接列星与地势的支天之柱。

  当地人称此地为九十九泉。

  短暂歇息后,就地取水,囊灌甘泉,随后四人上马继续赶路。

  说来也怪,打从出发后,公羊月和晁晨从不并辔,总是一前一后单掉着,双鲤起初只当是巧合,但三番五次招呼晁晨人却故意拖延上马时,终于忍不住同身旁的崔叹凤搭话:“来云中之前,他俩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而今恨不得离着八百丈!老凤凰,你有没有发现,晁哥哥最近好像一直躲着老月。”

  越是琢磨,越觉着像这么回事,打从公主府那时起,晁晨的举止就很古怪,从前他可是躬身实践什么叫“行得正,坐得端”,即便是撞上公羊月揶揄调侃,也是昂首挺胸,磊落光明,可今儿瞧着,目光躲闪,倒像是……

  ……赧然害羞?

  双鲤打了个寒噤,甩甩头€€€€这怎么可能?

  崔叹凤瞧她在马鞍上动来扭去,怕她惊马摔着,赶紧扶过去一手,顺口接上她方才的话:“就公羊月那张利嘴,我都躲着他。”

  “哎哟,我没说笑!”

  双鲤耸肩瞪眼,见崔叹凤毫无所动,自觉无趣,给憋了回去,从布包里顺手抓出一把松子吃起来,只是目光仍在那一前一后两人身上来回。

  吃独食向来不道义,她将手递过去,但崔叹凤并没有接,反道:“你顾着你自己吧,在云中你不就嚷嚷着上腹胀满,粪便粘腻么?你这是湿热犯体,少吃些炒货,等到了下一个镇子,我给你配几副药。”

  这种时候说什么粪便粘腻?

  “都怪你!松子突然就不香了!”双鲤懊丧,只想把果壳往他脸上砸,可看着那张姣好面,又舍不得,最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老凤凰,不是说你很会哄女孩子的么?”

  “大夫眼里无男女。”崔叹凤一本正经道。

  “那……打个商量,能不能不放苦参?”双鲤小脸皱成一团,苦声哀求,“上次我咕咚一碗下肚,足塞了三颗果脯在嘴巴里,都挡不住那苦味,简直比黄连还可怕!天知道那些个酒栈说书的,讲那美人救英雄,熬来苦药一勺一勺喂是怎地个吞下肚的,我要是那英雄,将死都得跳起来,把碗拍飞喽!”

  崔叹凤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还拍飞,我这儿没好吃的药,你也别想那英雄,你若能成英雄,公羊月都能当在世活菩萨了!”

  前头的红衣剑客勒马,将好把头转过来。

  许是“天下苦月久矣”,崔叹凤忙改口,替双鲤又是紧披风,又是撩碎发,端的是一张和善的笑脸:“方才说到哪儿?从前洛水附近,倒是出了一位活菩萨,行侠仗义,施恩布德,也有说是九天玄女下凡尘……”

  公羊月将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落在最后,晁晨抬眸撞见,很快又垂下头,将手头的缰绳紧了紧。

  双鲤惊掉下巴:“老凤凰,可真是小看你了!”

  崔叹凤认真道:“作为大夫,更爱惜生命。”

  双鲤摸着下巴,一脸不信,崔叹凤哈哈一笑,将雪白的大袖展开,舒颜道:“不过话说回来,湿热也与心神有关,《素问》常言:思则气结。我见你时有愁苦,可是遇着什么棘手难事?”

  别说,事还真有。

  这几月贩消息没从前趁手,不是消息来得太慢,就是总有错漏,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砸招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自在巴蜀发现根本没有所谓“山神”,消息来往皆靠人力后,她心中越发没底,只觉得像上好的马车崩掉榫卯中的一节,整个车轱辘松垮,稍不留神就会陷入泥坑里。

  但闻达翁的底细,只有她自己清楚,思前想后连个说话分忧的人也没有,崔叹凤这么一关心,她便有些心动,咬着唇僵了片刻,开口:“真叫你说准,我师父‘闻达翁’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

  “确定?”

  “十七走之后,有一阵我心里隐隐不安,就偷偷去查高句丽的情况,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始终没有消息,还是他写信回来,才知道人已经到了丸都山城。”双鲤看着海子边扑翅的水鸟,心中空落落的。

  崔叹凤敛起笑容,极目远山红岩,良久后,才安慰道:“我虽不知‘闻达翁’是如何做到的,但搜集消息,多半离不开人,而今燕代交战,说不定因此耽搁,也是极有可能的,若是我门下势力,动荡之时也会保全为上。”

  双鲤长吐一口气:“但愿如此。”

  €€€€€€€€

  公羊月行至武要北原时,云中盛乐城里,丁百川与刘罗辰正在菊园摆酒赏花,部下前来汇报,说是瞧那势头,像是要离境。

  可往东不论走哪条路,势必要抵燕国,刘罗辰心中立时惴惴不安,这两军交战,形势不明,就怕变故:“你说,会不会是陛下授意?”公羊月的武功摆在那儿,领兵打仗不行,但三军中夺帅,却有胜算,若是叫他得手,只怕会立头功。

  丁百川明白他的担忧,摆手道:“大人放心,这位小侯爷可不是去做刺客,他要去的地方,实乃高句丽。”

  “高句丽?”

  “不错,高句丽将起大乱。”丁百川正襟危坐,底气十足,只问道:“不知大人可曾听说过扶余宝藏。”

  刘罗辰很是疑惑:“怎么说?”

  “生活在玄菟郡以北的扶余人曾以举族之力,积累大量宝藏。后来,族中分裂,卒本扶余一支建立高句丽国,南扶余一支则建立百济国,后高句丽崛起,反将辽东以北残存的扶余族吞并,自此王族血脉殆尽,宝藏下落不明。”丁百川斟酒,将手中的青瓷杯往前一送,落下那一点脆声,点在人的心里。

  刘罗辰双目一睁,喜上眉梢,忙问:“参军的意思是?”

  丁百川意味深长道:“有传闻,宝藏的秘密就落在高句丽,据说扶余的王女在亡国后嫁于高句丽的国王。”

  “参军真是好手笔!”

  狂喜填满胸腔,刘罗辰拍桌而起,仰天大笑,自是快意,这一刻什么燕代战争全不重要,那双眼里只写着赤|裸|裸的欲望:“若我们能得到宝藏,进可以献予陛下,助他一统中原,退可安得富贵,保我独孤部万世不倒!”

  但他心头火很快被浇灭,叉着腰狠踢了身后花草一脚:“绝不能让那个姓公羊的小子得到宝藏!可惜,盛乐宫宴,没能借刀杀了他!”

  “大人,踢坏花草事小,伤脚事大。”丁百川劝他坐下。

  刘罗辰心中满是不甘,那夜宴饮,他倒是不厌恶公羊月,反倒觉得他这人很有意思,只是家族利益面前向来无个人,恨也是恨他背后的势力,辽西公主、定襄公主、还有献明皇太后的母族,没有一个是省油灯:“看来陛下还是更倚重贺兰部!”

  “这也没有办法,毕竟大人的表兄刘显叛乱后,祸遗独孤部,”丁百川继续劝,“大人身在云中,还是把心思放在拓跋鲜卑身上,此一战若胜,毕竟同属鲜卑,你说陛下会不会遵奉二王三恪制,给他们封王封后呢?”

  刘罗辰沉吟片刻:“听说慕容宝确实有一位如花般的公主,你说得对,绝不能让他们威胁到妹妹在宫中的地位!”但他心思敏捷,并非全听全信,任人摆布之人,当即又琢磨思考,“不行,两者并重,皆不能放。舍妹中秋设宴,定襄公主却是一点口风也不肯松,若不能为己所用,自是不能成全她!”

  丁百川洗耳恭听,连连点头,面露凶相。

  刘罗辰续道:“她毕竟是女流之辈,难登朝堂,不过是仗着儿子归来有了依仗。这个女人可不像没有一点谋算,保不准想踢开所有人,扶持己出,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哼,从前在独孤部,倒是小觑轻敌,不是所有女人,都满脑情爱,甘于附庸。”

  这时,墙头飞来白鸽,丁百川趁势起身,将鸽子抓在手中,背过身去,冷冷道:“不才便替大人动手,让该离开的人,永远不再回来。”

  “好!”

  刘罗辰击掌附和:“至于云中,有我坐镇,别的事,就有劳丁参军!”说着,他解下随身印鉴,交付与人,“若要用人,我独孤部尽可调配,只要能将宝藏拿下!”

  丁百川回礼:“多谢大人,此乃属下本分。”

  “你我何必如此生分?旁若无人,可以名姓相称呼。”刘罗辰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追加许诺,“此事若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丁百川“嗯”声,露出狐狸一般诡诈的笑容,深深看了刘罗辰一眼,而后摘下鸽子腿上的信件,在手中展开€€€€

  “任务已接,后赴千秋。”

  纸条后落有私印,乃一个“段”字,而在它下方,压着一朵完好的干梅花。

  刘罗辰心里头畅快,直接拎着酒壶豪饮,酒水顺着下巴流淌,他毫不在意地挥袖抹去,回首时瞧见丁百川腰间挂着的玲珑金丝球,随口道:“这小玩意儿还挺好看的。”

  “见笑。”

  “哪家匠人做的?”

  丁百川脸上的假笑略有凝固,后不露声色道:“自己打的,拙作难登大雅之堂,怎比得过以此为生的匠人。属下以前在老家,会打些大件铁器,约莫是打得多,手艺方才精细。”说完,他拱手向刘罗辰告退,只说要紧锣密鼓的安排。

  刘罗辰自然摆手,随他去。

  走至正门前,丁百川以手托了托那玲珑球,轻笑一声,后有小厮追来,捧来一束菊,说是大人赐下。

  “这瑶台玉凤和金不换倒是名品。”

  丁百川接过那束黄白驳杂的花,出了菊园,行过三街后,他低头观菊,而后掖在袖子里,慢慢将花掐落。

  拓跋香坐在软辇上,瞥见落花,示意轿夫停步,而后扶着杆子冲人喊道:“先生,请留步!”

  丁百川闻声回头,拱手施礼:“原是定襄公主殿下。”

  “可惜,你这花可落了一地。”

  “是很可惜,”丁百川佯装惊诧,尴尬看着手头孤零零的空杆,但很快又释然,眉眼温柔地望着拓跋香,“不过花开花落本乃常事,枝头有枝头的艳丽,零落有零落的凄美,不论哪一种,唯有香如故。”

  “香如故?”拓跋香复述一遍,八字眉向上一挑,“你这话倒是有意思,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丁百川再作一揖:“在下姓丁,南部大人刘罗辰参军,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说完,他两袖清风摆,道一声告退,向着长街,飘然而去。拓跋香收回目光,示意起驾,轿夫抬辇,与他背向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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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住:这里解释一下二王三恪制度,大概的意思时,新朝灭亡旧朝时,并不会把前朝的人全部屠杀,而是会给他们封王(没什么实权,相当于软禁),以此来证明自己是正统正朔。感谢在2020-04-11 20:12:50~2020-04-13 22: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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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江湖有言:蜀中剑门云深台, 谷中出奇剑;冀州刀€€断水处,谷中沉玄兵。

  刀谷与剑谷并称“二谷”,正坐落于连横十二州的太行山中。太行纵横南北, 共有八条东西陉道, 当中的飞狐陉接望都关, 关隘后原是一片古战场,先秦诸侯交战, 尸体腐烂成泥, 刀兵虽锈却得以保留,此后便起冀州刀€€之名。

  刀€€中本有一条山泉黑水, 本该是顺势而下, 却在山坳诡异般扭转改道,世人有传, 说是杀戮致使阴气深重, 水有灵性而不敢过, 于是又称断水处。刀谷开山始祖途经此地,万刀之中寻得一柄“风流”, 神功大成, 自筑断水楼, 开山立派, 一刀出而万刀随。

  太行北段横跨代燕两国,出了武要北原, 公羊月本想往南, 借机横穿,顺路且去那刀谷旧地碰碰运气, 看能不能找着“金刀燕子”宁永思,即便不成, 没准能另有所得,再不济,路程无差,也不会耽误往高句丽去。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拓跋€€在这时强攻燕国国都中山。

  局势吃紧,再往太行,乱兵流民中便是讨不自在,只能暂且作废,一路往东去往燕山落脚中转。

  也不知是否流年不利,刚一到地方,风声再变。

  说是那燕军修城积粟,预备打持久战,拓跋€€一轮抢攻后不破,铩羽而归,只得转战他处,先拿了博陵和鲁口。燕国朝廷士气萎靡,一致唱衰,被打得那叫个落花流水,新帝慕容宝闻风丧胆,连夜奔逃,吃了败仗后,燕军势力开始往北收缩,四处戒严。

  这可苦了公羊月四人,他们从代国边界入境,只要关口吃卡,少不得要生无妄之灾,乖乖待在一处也罢,现下四下乱走,就是活靶子。

  如此一来,往辽东乐浪赴高句丽的路便极不好走,别说干粮买不到,战时多匪乱,公羊月一带三,打架不怕,就怕看顾不过来,因而只能先向山中撤离。

  怎么个撤法,学问很大,一行里只有他会鲜卑语,便由他打听消息,计划路线;双鲤则上街,花了点现钱,从难民手里头收了几套不惹眼的便装,崔叹凤趁城中尚且安定,配了些药,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晁晨,则托付小二将坐骑卖掉,收了些便于储存的吃食。

  四人各司其职,午时约在客栈碰头。

  双鲤先至,点了酒水饭菜,公羊月最后来,一跨到桌前便说:“拓跋€€短时间想破冀州全境不易,我知道一去处,在幽冀交界地,相对安稳。”

  “来。”

  双鲤乖巧地给他递了杯茶,听那位置说法,眼珠子一转,低声惊呼:“你说的地方难不成是……千秋殿?”

  所谓千秋殿,乃江湖中一隐蔽的杀手组织,公羊月挂个名,手里缺闲钱时,偶尔也会在其中接活。

  这地方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踪,武林中传得那叫神乎其神。

  公羊月顺手招来小二上菜,目光飞过双鲤收来的衣裳,露出赞许的目光:“不错,届时我想个法子把你们弄进去。”

  闻言,崔叹凤开口打趣:“没想到我这个只会治病救人的,有朝一日还能入了杀手窝。”

  再观双鲤,自是很激动,小丫头起手比划两招,笑声朗朗:“老月,你看我有没有混到殿首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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