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暂且避过萧九原相关,问出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开阳’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要说到我的身世,找到《开阳纪略》是我父遗言,”他说到此处,垂眸看刀,低笑三声。刀面寒光照在他高高的颧骨上,映照眼窝,泛出€€人的惨白色,随之而来的语调急转,显得更为诡吊,“至于我父,不是别人,正是宁不归。”
“他不是你师……”双鲤快嘴,被柴笑一把堵上。
“你是宁不归的儿子?”李舟阳替她把话说完。单悲风今日说出的每个字,放到江湖上,都足可掀起惊涛骇浪,一个是肮脏的杀手组织,一个是北武林的正道名流,任谁也想不到,还有如此姻亲,江湖上都道“风流刀主”宁不归膝下无儿无女,是个铁骨铮铮却孤寡一生的英雄,怎会料想,还有艳俗谈。
这等足可风靡坊间的谈资,是偶尔听来偶尔新鲜,听得多不仅失了味儿,还教人愈发麻木。李舟阳打趣着:“你现在即便说是女子身,我也信……”
单悲风面无表情道:“不巧,让你失望了。”
李舟阳不讨没趣,做了个托请的手势,叫他随意€€€€
单悲风怅望长天,口述起陈年旧事:“我娘曾是蜃影组中的一员,因为出类拔萃,被殿主相为徒弟,主要负责清理门户,你们都晓得,人性使然,人往高处走,总有那么些个沾沾自喜,便狂悖逾矩,想要挑战权威。但这样的人并不是月月有,所以她仗着身份,偶尔也接两个任务,赚点胭脂水粉钱。”
“在她的杀手生涯中,一共经历了两次失败。”
千秋殿既然干的掮客生意,也就没有所谓铁血的惩戒,完不成任务的杀手死了也罢,若侥幸逃回,情节不严重且金主不追究者并不会被处死,当然,若是被捉后供出不该供的秘密,那生死可就由不得人。
但单雨两次任务遭遇的情况,都与寻常不同。
“她的第一次失手,是刺杀宁不归。”
单悲风追忆的语气不参杂或喜或悲的情感,但称呼显然已暴露情绪,他对亦师亦父的宁不归自始至终抱有一种独特的感情,以至于不论如何称呼,都觉得别扭,甚至仅有的两次“我父”,都颤如抖筛。
“那时,宁不归小有名气,为了得手,她跟踪了整两个月,未曾想到的是竟阴差阳错爱上了这个一身家国情怀的男人。是不是越得不到,就会越向往?”单悲风将手插进枯草地中,狠抓来一把,在手中反复搓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于是她铤而走险放走宁不归,且反水诛杀同去的搭档,最后设计,装成渔家女舍身相救,色|诱宁不归与他春风一度。”
他用了“色|诱”一词,描述着实有些不堪,听得几人既尴尬,又憾然。
至今没怎么发言的崔叹凤,忽地出声喟叹:“这样的结合,并非喜事。对令尊来说,不过是以身相许;对令堂来讲,不过是为摆脱肮脏,洗去浊流是吗?”
“怎么不说得再露骨些?”单悲风抬眸看他,眼中泛起一丝兴趣。
崔叹凤本就是风流之人,自懂那些个风流债,只是碍于面子,不肯直言:“若多说,怕是殿主的刀,不会放过我。”有的人心胸狭隘,允许自己埋怨抱怨,却不许他人说三道四,他可拿不准单悲风是不是其中一员。
“殿主徒弟可不少,且不说能不能活到继承衣钵,就算能,也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蟑螂,谁都能唾弃一嘴,和受人尊崇的谷主夫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何况殿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单悲风续道:“后来,她得知自己身怀有孕,惊喜交加中,风雨无阻归家,只盼着能将这喜讯同宁不归分享,然而也是这一天,宁不归不告而别。她是战场上侥幸捡得一命的孤儿,从小深受非人训练,濒死感瞬间临头,自卑和自负霍然放大,她猜忌、怀疑、恐惧宁不归发现她的身份,因而才抛妻弃子。”
双鲤接话:“实际上没有,是么?”
“是,赵国石虎有意招降,为其所用,刀谷中人临危,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他不得不离去。当然,这里头或许也与开阳有关,但我无法确认,毕竟已过去那么多年。”
单悲风所知过往,一半来自单雨的回忆,一半来自宁不归的自述,他情愿自己同那不负责任的夫妻俩一样,只看到一面,然后将积压在心中的情绪悉数砸出去,也不必因为面面俱到而担着双倍的痛苦。
“其实爹他,从没有怀疑过娘。”他不由地叹息。
晁晨试探道:“那后来……”
“后来?我娘生下我,终是没瞒过去,被‘蜃影组’捉回千秋殿,她以为等待她的是无尽的责罚,和炼狱般痛苦的后半生,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殿主没有要她的命,反而格外开恩,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去杀一个人。”单悲风耸肩,唇角往外瘪,“只要她得手,她就能永远离开千秋殿。”
双鲤心跳如擂鼓,觉得自己已经猜到结果:“不会是去杀你……宁不归老前辈吧?”
单悲风无声一笑,公羊月斗嘴般嘲讽道:“听话要把握前因后果,方才不是说了么,一生统共失手两次,若是成功,人早便离开千秋殿,又怎会成为下一任殿主?这一次,该是密卷上记载的刺杀,我说得可对,单大殿主?”
保不准用墨团涂去名字的就是单雨本人。
“不错,”单悲风颔首,“不妨猜猜,为何会失手?”
这次接话的却是柴笑:“是因为宁不归。”他很确定,且十分肯定,因为他自己便处在相似的夹缝中,若是单悲风今日放话,能一个任务换得解脱,只要不是叫他杀在场几人,即便对象武功再高,他也会拼尽全力。
何况,若单雨败于身手不如对方,也就没有猜测的必要。
晁晨脑中灵光一现,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全部串联上,不自觉与公羊月对望一眼,喊道:“萧九原也是‘开阳’中的人,很有可能是五位发起者之一。”宁不归不会平白无故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而单雨敢接,是因为确定此人并不在刀谷中,且与宁不归表面上无来往,连亲友亦不是。
那么就只有这一种可能!
“买凶的人是谁?”公羊月急声问道。
“只知道是赵国的人,但现在赵国已为燕国慕容氏灭亡,追索不到。”单悲风略一沉吟,“不过,我在北方这些年听过一种说法,说是号称‘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的赵国谋士张宾,死后留有遗策,外能攻南晋,内能定北方,后有人承其衣钵,组建了个盟会,名为‘破军’,来完成一统九州的大业。只可惜,慕容氏出了个‘战神’慕容恪,兰陵出了个屠胡灭石的冉闵,石虎又不比石勒,累累暴|政早早将自个玩死。”
公羊月道:“看来应该就是‘破军’的领袖,也许叶子刀的主子,也是他。”
“但是你们可曾想过,赵国灭亡了四十年,不曾有一点复辟的苗头,那‘破军’为什么存在?总不至于只为了同‘开阳’作对?作对也是要有理由的,除非开阳搜集的名册上揪出了他们埋在江南的暗探细作,或是他们有意要对付诸如‘不见长安’这等义士帮派,也就是说,他们依旧在布局……”
双鲤和柴笑听得糊里糊涂,崔叹凤倒是头回听说,为之侧目,但知兹事体大,未敢随意插话,便去看顾妍娘,怕她气急胎动。
公羊月摸了摸下巴:“我明白你的意思,或许他们在寻找新的霸主,好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江湖地位再高,也比不过朝堂区区一小吏,若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未尝不可以此为筹码,操控,协助,仿效西域诸国,以别的途径凌驾于皇权至上。”
“定是如此!”晁晨击掌,与之相应,“石赵的灭亡让他们吃到苦头,若不能善择明主,小小一国,很可能还未南下,便湮没于北方的混战之中,所以,正如在滇南时少教主说的蛊王一般,让蛊虫互相嗜杀,最后留下的,就是想要的。”
柴笑嘟囔:“你们把我说糊涂了,什么开阳,不过听晁老弟说法,和这样的人共事,难道就不怕反噬?”
现今可不是批斗大会,李舟阳见谈话有走偏之势,忙带回来,冲单悲风道:“你继续说。”他不关心‘破军’有多大野心,这样的谋士各国皆有,他更关心的是,统领之人是谁,会不会同公羊启的失踪有关。
从他放下成汉后裔的身份退居蜀南后,作为剑谷避世的剑客,他只想解决剑谷“家事”,出于同公羊启、风如练、梁昆玉等人的私人交情,至于救世、捭阖天下、收复江山,自有南方朝廷正朔去考虑。
不会读心的双鲤,揪着公羊月的袖子,悄悄指了指李舟阳,还有功夫用唇语猜测道:“真的不是因为好奇艳色情史?”
而后,她脑壳上挨了一拳打。
“好奇又不可耻。“
就在小丫头抱着头呜呜噜噜时,单悲风续道:“你们也别想得过于简单,据我所知,苻坚在世时气吞华北,就不曾有这样的势力找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一山不容二虎,有王猛丞相在,哪容得他人放肆。”
说到王丞相时,不曾对谁服气过的单悲风,难得低头。
李舟阳看得分明,却不点破,也许在这个曾因多重身份而经历复杂的杀手心中,当初苻坚所统治的秦国,文有王猛,武有“六星”及麾下大将,在朝在野铁桶一圈,该是牢不可破,成功只在朝夕。
换了谁,都会接受不了灭亡。
“往后之事,你们也该能猜个七八。宁不归出手阻拦,从背后砍了她一刀,两人这才认出彼此,可那又怎样呢?”单悲风苦笑道,“我娘负伤,失踪了一阵,后来回到千秋殿,将一生都卖给杀戮。她恨宁不归,也恨我,所以她将我扔到刀谷山门处。”
那年石虎趁夜发兵,刀谷仓促下应对不及,死伤惨重,宁不归誓与谷中共存亡,亲自于断水楼前,领门人血战。
单雨连下三道指令,第一道要他趁乱手刃生父,父子终生不相认,他不忍,未应;第二道怒言,要他告知宁不归真相,虽能相认,却永不再相亲,亲眼见到父子分隔阴阳,他仍未应;第三道指令既无指责,也无愤怒,不再提宁不归,只叫他自己离去,他仍旧未给一丝答复。
许是心中对儿子残存一丝亏欠的歉疚,单雨终于慌了,她派出自己的弟子玉心莹前往谷中,给单悲风援手接应€€€€
那时,刀谷已经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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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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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这段过往单悲风本不必细说, 草草略过亦无人深究,但晁晨在确认宁不归与萧九原皆为“开阳”中人后,不得不警惕。
宁不归一代豪侠, 又是刀谷谷主, 难道就不曾有一点防备, 就算他无力抵抗羯人朝廷的兵马,但就真甘心如此赴死?他能放得下开阳?杜孟津掌管财政也便罢了, 那其他人呢, 难道就没有掌握一些重要的东西,就不怕死后无所托付, 力气白费?
“公羊月……”晁晨唤了一声, 希望能由他来发声,毕竟自己人微言轻, 单悲风若不想往下回忆, 大可不必买账。
公羊月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 还没等他二人合计开口,李舟阳已经先一步说透, 只是从另一角度切入:“刀谷灭亡后, 你的大师兄秦翊入赘剑谷, 娶了七老之首的喻灵子的女儿喻楚楚, 在此之前他俩从没见过,我想, 会不会有人从中牵线做媒?”
单悲风将目光落在公羊月身上, 话却是同李舟阳说:“你是不是想问公羊迟是否见过宁不归?是不是还想问在刀谷灭亡那一夜,他是不是来过断水楼?”而后他冷笑一声, “你怎么不去问喻楚楚、喻灵子,再不济, 公羊家的后人不就在你身边?”
秦翊为铸刀,前往大漠寻找玄铁,后来意外死在匈奴铁弗部,自那之后,喻楚楚便疯了,喻老痛心疾首,他不开口,没人能逼他说话,至于公羊月,知道也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说白了,单悲风故意这般不客气,不过是他从头到尾都对李舟阳带有敌意,不是因为李舟阳护着柴笑,护着这几个小崽子,而是因为他曾经投奔苻坚,出任秦将,却又和慕容垂之流一样,在淝水一战后,脱离秦国,将之狠狠抛弃。
眼见是剑拔弩张之势,将公羊月与晁晨的打算看在眼里的双鲤,仗着童言无忌开口:“这不是问不到吗?你知道得多,说明你比他厉害,厉害的人做的决定总是对的!”
“……也是。”
这瞎猫碰上死耗子,胡诌的话将好说到他心坎里,李舟阳退居山林,什么都没捞到,既无故国,也无声名,是狗屎一般的选择,而对他来说,秦国虽灭,苻坚虽亡,六星虽不复存在,但留下的传说永载史册,永不消亡,是最正确的选择。
单悲风续道:“不过让你们失望了,答案是没有,我在谷中那么多年,于明于暗,公羊迟都没有来拜访过,就和萧九原一样,不见着这座坟,只怕要疑为是哪个杜撰的人物,至少在北方,我未曾听过此人名头。”
“那……那一夜?”
“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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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谷出事时,萧九原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在赵国肆虐屠杀下,从前辈手中接过“不见长安”,说是临危授命也可,说是稀里糊涂也可。这时,顶风下想再将滞留北地的流民解救回南方,实在困难,他怕挨不过冬,便选择隐忍,收缩势力,转到暗处。
蛰伏下,他见到了太多为正朔奔走而牺牲的义士,发誓要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史柱上,让他们安心魂归故里,绝不能做无家之鬼。
当时石赵、晋国、成汉三分天下,余下的诸如拓跋鲜卑,匈奴,凉国,不过只盘踞边缘,就是在这样鲜明的格局之下,有一人横空出世€€€€
晋国桓温领兵,兵至蜀郡成都,攻破成汉。
桓温平蜀,在朝势力大增,消息传到北方,人心奋奋。那时候还没有“芥子尘网”,更没有所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闻达翁”,萧九原想趁机搜集消息,因为他隐隐有预感,也有期待,晋国离北伐不远,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他要为桓温北伐提供足够的支持,告诉远在江左的朝廷,他们身在北方,却从没有一日忘记永嘉之耻。
为了完成所愿,他决心组建新的势力,这个势力不需要太多人,却需要绵长枯燥地坚守,以及无畏的付出。
最初的梦想草图太过于稚嫩,北武林势力自身难保,没有一个人支持,直到萧九原找到宁不归。
然而,“开阳”还没有发展起来,暴|君石虎已然举刀。
“小心江木奴!”
在重重阻力之下,萧九原终于抽丝剥茧,认识到和他对阵之人的可怕,他无力救刀谷,只能告诫宁不归,若再无回环,一定要停下手头所有,能保命则保命,不能保命,即刻将收集的情报和名录册子毁去,绝不能让石赵的人拿去,反过来清理在北方的同伴,并且换下他们在南方已经暴露的暗探。
那一夜,大火烧如炼狱。
看到不断突围而入的赵国士兵,看到脚下陈尸和死去的谷中弟子,宁不归心如刀绞,不敢苟活,可册子怎么办,毁去固然可以壮士断腕,可心血也就因此白费,那是多少人共同努力才得来的成果,何况上头还留有一些不顾一切打入并潜伏于“赵国”之人的证据,那是唯一能证明他们没有变节的证据,如果毁去,就等同于放弃同伴。
可怎么才能将东西完好地送出去,怎么才能让江木奴以为册子已被毁掉,或者说让他相信,东西不在他已知的人手中,而在他未知,实际上又不存在的人手中,那么他追寻的永远是子虚乌有,徒劳无功。
宁不归需要好好想一想。
而对单悲风来说,这一次的回忆,没有人再给他补全缺漏,打开全知全能的视角,他只能从亲眼所见出发,告知自己知晓的部分€€€€
他收到单雨的传信,撕掉,再收到,再撕掉,烦躁地站在断水楼后的山崖上眺望火海,再之后没有传信,没有任何一只信鸟,能飞过地狱。
在刀谷学艺这些年,他一直分裂般地活着,只因他有两个秘密。
其一,谷主宁不归是他亲爹,千秋殿主单雨是他亲娘,一正一邪水火不容;其二,他喜欢上了他爹的师弟,大他三岁的小师叔厉观澜。
“柳叶刀”厉观澜武功好,脾气却是教人不敢恭维的一根筋,当单悲风从山上下来,走过黑石碑时,被他给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