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24章

  “我早觉得石赵发兵遇巧,猜测有人与其暗中勾结,原来是你!”

  单悲风确有暗通之实,但是跟石赵没有关系,可他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爹欠了笔糊涂债,他娘要杀他爹,还想他弑父弑师。面对喜欢的人,他难以启齿,更不愿把难堪的一面暴露无遗。

  一个厉声质问,一个闷头闷脑不开腔,任谁看了都觉得是畏罪无颜。

  两人拔刀相对,匆匆过了三十招后,山中鸣警钟,意为最后的防线被突破,刀谷不似巴蜀有通天绝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退守便只剩刀€€上方一条绝路“断肠道”,即便能翻过去,在有备而来的征讨下,通往望都关的路上必定都是埋伏。

  厉观澜只得罢手,调头先行救人。

  单悲风背靠火海,望着他义无反顾而去得背影,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复。这时,树上落下一道米白色的纤影,女子手持玲珑弯刺,同她的名字一样,如玉般冰洁,不似个狠心硬肠的杀手,倒如同山中不食烟火的仙子。

  玉心莹是单雨唯一的弟子,功夫好,寡言,听话,最得其心。

  “奉殿主之命,我来接应你离开。”话是对单悲风说,但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却始终向着厉观澜离开的方向。

  心思都写在脸上,藏不住。

  单雨多疑,又熟知宁不归的手段,因此飞鸽信鸟都不安心,数次传信,都是依靠徒弟亲来亲往。在单悲风的帮助下,她来此如入家门。不知是不是无巧不成书,每一次,她都能撞见厉观澜。

  人多是越没有什么,越渴望什么,处于什么境地,则贪恋与之相反的一面。

  在千秋殿久待,心思都会不觉间加重,即便是长于刀谷的单悲风,也一样阴暗深沉,而厉观澜那种干净则藏不住,只一眼,便会为之吸引。久而久之,玉心莹心生倾慕,不是因为武功,不是因为锻刀术,也不是因为那副好皮囊,而是因为那种单纯、直白又如一的感情,就像当初的单雨对宁不归。

  “你只能带一个人走,你去救他吧。”单悲风已有决定。

  玉心莹没有动。

  单悲风又道:“我早已厌倦夹缝中的生活,若能就此摆脱背负的苦痛,也算死得其所。喜欢并生占有,但也可以是成全。”他拿上刀,亲自在前开路,本是打算将人打晕,直接抗走,毕竟厉观澜武功不差,他若不配合,麻烦很大,但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出手,人在援救中撞上石赵先锋,为了掩护,两人赶到时他已重伤晕厥。

  “我发誓,我活一日,他活一日。”玉心莹立下誓言,在单悲风的护送下,突围而出。

  只要他们能离开望都关,危险便会小很多,单雨嘴巴上虽然恨透了宁不归,连带讨厌这个儿子,但心底里并不想他就此殒命,太行山外自有蜃影组中人掩护,完全不必担心。

  送走人,单悲风拿起刀,忽然觉得捆住他十几年的枷锁终于落地,他对宁不归始终怀有复杂的情感,说不上爱,亦说不上恨,有怨,亦有感激,所以,他决定在赴死前再与他相见一面,告知真相,运气好能喊一声爹,了却执念。

  宁不归见到他时很惊讶:“我以为你已离开刀谷。”

  单悲风只是摇头。

  “我不需要你送终。”宁不归在手掌上不紧不慢缠裹布,大战在即,仍有心拭刀。他不再抬头,语气沉重:“走吧孩子,你不需要为刀谷付出性命。”

  单悲风提不起脚,心里由衷觉得可悲,他从小生长在刀谷,危难临头,刀谷却不需要他,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

  宁不归扛上刀,从他身侧走过,见人还跟块风化的顽石一般立在原处,只得放下刀来,在他的肩上郑重地拍了拍:“走吧,不要斗气。”

  “我……”

  年长的男人昂头凝视着被映红的天空,纵使有许多话堵在嗓子眼,却连个单字也挤不出,他将目光温柔地落下,顺手替单悲风拉好衣襟,看到外裳上被厉观澜的柳叶刀划拉的口子,立即脱下自己完好的外衣,给他披上:“离开吧,如果我死了,你就不必那么痛苦。”

  话音落下,宁不归抬手一拳,把他推下后方的矮崖。悬空的瞬间,单悲风忽然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也许他早已知晓真相。

  玉心莹正折返,远远瞧见僵直而坠的单悲风,登时放下肩扶的人,飞跃而起,将他接住:“断水楼正面半山全是埋伏的驽手,山脚亦有陈兵,只怕中军大营即在附近。突围不出,唯一的路只剩断肠道。”

  单悲风站定,面无表情在前引路。

  “已经没有希望,真的不一块走么?”以玉心莹的眼力,显然看清了方才朝单悲风动手的人,在她看来,人若无情,也就不必讲道义,单悲风不肯走,不就是念着那点情意。

  听了她的话,麻木的单悲风终于松口:“先送你们出去。”

  断肠道之所以名断肠,不只是因为其路乃羊肠小栈,更重要的是,稍不留心便会摔个“肝肠寸断”。悬崖峭壁上没有埋伏,但出口却有人蹲守,甭管冒头的是谁,先乱箭射死再说。

  “等等。”单悲风叫住冲在前探路的玉心莹,似是已有决断,随后将宁不归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又给厉观澜穿上。这是他爹送他的第一也是最后一件礼物,他打心底里喜爱,因而不想带下地狱,也想留给自己最珍视的人。

  玉心莹扶着人,眼中漫起晶莹。

  “替我对她说声抱歉,我已不再欠她。”说罢,单悲风从后跃出,当先掩护,争取时间让玉心莹背人离开,而他自己已无生志,力竭后掉下刀€€。

  不过天意弄人,他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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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接前传《公子》中单悲风和厉观澜的恩怨,相关详见前传“无根萍”、“魂归来”部分。

第145章

  时间回到眼下, 燕山山脉中一处被火燎秃的山坡上,两座坟冢前,单悲风拄刀起身, 冷冷道:“剩下的你们该去问宁永思, 后来她找回并重铸了宁不归的‘风流刀’。”对于一个刀客来说, 刀最重要,那是不是关键也在刀中?

  几人不迭都揣测起来。

  “你说得对。”对此观点, 公羊月比较赞同, 武器与侠客相互成就,缺一不可, 若灭门走的江湖恩怨, 此刀或可能被敌人收缴,作为胜利者的标志, 或是因敬佩其情而取之供奉, 但对手是一国朝廷, 即便宁不归被擒、被杀、被鞭尸,他的刀也只会被当作破铜烂铁, 扔在山间。

  东西藏在刀中, 被逃过一劫赶回收尸的门人获取, 最有可能, 而宁永思这些年在河间又十分活跃,不得不叫人怀疑, 她是继承了宁不归的遗志。

  “或者你们也可以查查这个人€€€€”单悲风指着左边那座坟, 把那柄古锭刀插进土中,看样子是要动土开棺。

  双鲤害怕:“这, 这不太好吧。”

  公羊月走上前,在墓前鞠躬, 而后朝单悲风示意动手:“活人会信口雌黄,但死人一定不会,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想不到的真相。”

  李舟阳上前帮忙,柴笑在掌上啐了两口,搓着手,看在公羊月的面子上,也跟着去搭把手。晁晨则带着双鲤,同崔叹凤及妍娘避退到后方,四人是各有各的顾忌,因而眉头深蹙,只敢翘首张望。

  不多时见棺,单悲风将刀嵌入四角的缝隙中,撬开钉盖的七颗镇钉。

  尘烟之下,棺盖外翻,四人定睛一瞧,只见里头平放着一副骸骨,从腐烂的程度和骨头的变化来看,至少已有十年之久。

  单悲风和柴笑两个干多杀人买卖的,最是不怕,直接甫身上手。一个取来胫骨握在手里头掂了掂:“骨质不轻,且表面很是粗糙,是个男人。”另一个则用刀将大大小小骨头挑翻,细细观察,吐出四个字:“死状惨烈。”

  听见说话声,妍娘捂着心口干呕。

  “老凤凰,你不去看看吗?作为大夫,你应该对死人很了解。”双鲤干脆扶着她往来时的藤花瀑布去,想寻个听不清也瞧不明的地方,找块石头,落座下来。

  “对死人了解的那是仵作。”崔叹凤笑了笑,不过还是随晁晨一道上前。

  萧九原的颅骨下塌,从凹陷的位置看,生前应受过迎头一掌,而眉弓上有孔,骨内留下三枚发黑的梅花钉,保不准在这掌前,中有暗器,双目失明。而四肢到躯干的骨头上,都有数不清的切痕,难说不是被分尸,即便没到那地步,也该是承受非人折磨。

  饶是四人身经百战,也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别乱看。”

  公羊月下意识把走近的晁晨挡在外面,晁晨却仍兀自探头,目光越过肩背,落在土坑中,只是,他头一眼看去,却没注意那骸骨,而是落在棺材里别的物什上,脱口道:“诶,那个犀比瞧着精巧,能取来看看么?就肋骨下方那个。”

  “犀比?”

  “就是玉带钩,犀比是文雅的说法。”晁晨并非有意咬文嚼字,赶忙解释,而后目光扫过几人的腰间,最后定在崔叹凤身上。果然,除了担着风流之名的崔郎,余下都不甚讲究,只束绅带,像柴笑,直接绑着革带在外。

  公羊月用剑挑来,左右翻看,不小心碰着机关,立时弹出暗器,他忙挥手压下,将细针钉在棺盖上。

  “……这,”晁晨略有些尴尬,别过脸不去看公羊月的臭脸,悻悻道,“无妨,无妨。春秋时齐桓公不就是因为管仲一箭恰好射在带钩上,倒地装死,才堪堪躲过一劫,也许亦为相同之用。”

  公羊月挥起那玉带钩吓唬他。

  晁晨抄着袖子小声说:“我真不是故意捉弄你。”

  就这一挥一躲间,包金弹片脱落,露出底部的刻字,公羊月翻手向着阳光,努力分辨,只瞧上头刻着一排密密麻麻小如绿豆的字€€€€

  “‘芳樽友’华仪,‘行藏者’顾在我,‘折花居士’陈文鹄,‘烟波客’屠三隐,‘铁尺道人’柳徵,‘白鹤仙’温白,恭贺生辰。”

  晁晨一数,刚好六人:“文武三公?”

  “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几人合力,又在棺中摸索一遍,最后在玉枕下的凹槽里,发现了一些书信来往,落款皆是温白。

  那不就是另一座坟冢中人?那个“白鹤仙”?

  李舟阳发话:“拆开看看。”

  信件按时日次序收整好,最上方的日子最早,最下方则最晚,柴笑不识字,帮不上忙,自觉让出位置,李舟阳讲究,杀人连血都不沾衣,从动土后就再也没出过手,至于单悲风,没那么热心,相反地,崔叹凤倒是欲上前帮忙,可瞧那一青一红二人搭配默契,自觉退到一旁赏风。

  公羊月与晁晨一封一封地拆,当众诵读€€€€

  “九原兄赐鉴,白,敬谢救命之恩,思虑数日,欲将实情相告。吾非是北地流民,本江左人氏,尝于太学研习,苦于寒门无路,欲另谋出路。听闻氐秦天王苻坚,尊德教,阐儒风,礼贤下士且不计出身,北海王猛即举于畚箕,位及丞相,一生才学托于明君,吾羡矣,遂离家赴北。

  可叹贼子蔑人,长安亦不容我,愤然出走,遭遇兵乱,只以为三尺黄土葬薄身,浑噩一世碌无名,幸得兄长援手,今入‘不见长安’,立志为国报效。弟问安,三月十六日。”

  “九原兄赐鉴,兄长勉励,言犹在耳,弟习武多日,小有所成,遥盼君赴约切磋。弟祝康健,六月廿八日。”

  “九原兄崇鉴,今得见兄麾下猛士,未曾想缘逢旧识,折花居士乃吾同乡,年少才绝,只虚长几岁,却已于太学授书,吾才疏学浅,不过学子,只能洗耳恭聆。再见之日,甚为感慨,盼归,心头千言欲说于兄长。十一月,冬。”

  ……

  再往后翻,中间足有一摞纸,皆是些日常闲谈,从文韬至武略,从诗书到趣闻,从吃穿住行,到日日琐事,事无巨细尽皆诉说。

  此外,称谓也不再如对尊长般拘谨刻板,渐渐向平辈过度。

  “九原台鉴,烟波客一手沧浪钓,变化多端,攻时缠手蹩足,守时步步维艰,败于其手,弟自愧弗如,从今后还需苦练。二月初七,舟中烹茶。”

  “九原钧鉴,见字如晤。又一年逢春,君寄生贺来,灯极美,日日点烛不肯熄。前些日子奔走栾川,遇敌,交手,学一众亲友,索性取那灯中景,亦捏了个江湖诨号,曰:‘白鹤仙’,不知可否?五月十六,灯下思君。”

  ……

  公羊月将读完的信交给晁晨整理,待余下最后一封时,忽地嗔疑:“这些是……”信纸正面裂纹如龟壳,背面有白纸贴补。

  显然,信件曾被毁去过。

  “谁做的?”晁晨忙凑上前,敦促他读下去,好从内容中分辨动手的是敌是友。再起头,却没有年号载,笔迹较为潦草,书写风格大有不同,但仍能瞧看出出自一人之手,只是中间似乎隔了不短的时间。

  ……

  “……为君带来祸乱,是吾之罪过,在此顿首相拜,郑重致歉。今折返江左,实乃无奈之举,但温某着笔,再三强调,非是畏罪私逃,不过是为君免去为难,恳君信我!吾发誓绝无背叛之心,奈何人人猜忌,痛哉!冤哉!”

  晁晨插嘴:“什么祸乱?”

  “不知,”公羊月摇头,将那开头损毁的残页展示给众人看,随后又续上那封信的后半截,“……幸得旧识收留,现已安顿。故人甚好,昨日还赠吾两株他亲手植来的红梅花。话至此,有朝一日,若前怨能解,盼君替我于册上除名,再来梅树下相会,若难昭雪,君阅信焚之即可,自此起,不复相见,引为绝笔。”

  公羊月不由叹息:“‘不见长安’中应该有大事发生,据我所知,淝水之战后,他们的人便不似以往在北地频繁活动。”

  “会不会是被‘破军’的人阻截?”李舟阳问道。

  “不好说,得知道温白是为何喊冤才行,”晁晨摇头,直说方案,“要么找到文武三公中的其他人,要么试试去找温白信上提到的江左旧识。”

  前者尚还有诨号名姓,后者才如大海捞针。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崔叹凤插嘴:“那个‘折花居士’我想我应该知道是谁!很有可能是颍川陈氏的陈韶,当初我随家师诊病,尝出入于几大世家,曾听人提起过,此人表字似乎就是文鹄,且也号称神童,以少年身入仕,尤其擅长经学,曾出入太学讲授,与信中所载很是附和。”

  “你这么一说,我在颍川确实听过此人大名!与陈郡谢氏,谢叙并称‘江左双才’。”晁晨不由附和,公羊月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他一缩脖子,忙改口:“途经,途经。”说完,将书信平整放归原处,招呼柴笑卖体力,帮着给萧九原重新盖棺入土。

  “此事已了,现下是不是该算算与我千秋殿的旧账?”单悲风把刀一抗,走了过来,“别以为我是什么烂好人,杀了蜃影组这么多人,还坏了北方的江湖规矩,把燕国卷入其中,哪是那么好算!”

  李舟阳挡在前头,剑谷别的不行,护短最是厉害:“你想怎样?”

  单悲风面露鄙夷,语气很是不善:“我想怎样?我只想找回《开阳纪略》,把这玩意毁掉,李中郎将,光靠我一人不够,同样,光靠你们也不够。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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