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34章

  房子沿山而建,层次分明如阶梯,公羊月背着晁晨,沿着屋脊起落狂奔,狂风呼啸,天空飘起细雪,落在两人脸颊。

  “公羊月。”晁晨闷声喊他,却又不说什么事,只悄悄用小指头去勾连在腕上的红线。

  公羊月偏头,看了眼,确保他无恙,而后并没有急声催促,也没有不耐烦嗔怪,而是静下心,等他自己娓娓道来。

  不知为何,这一刻,晁晨觉得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在黑暗中直视自己的内心,情感终于战胜理智,他不想考虑天下,不想思索立场,更不想顾忌以后,这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异常想要开口,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公羊月,我……”就在他鼓起勇气之时,公羊月停了下来,耳旁的风声骤止,杀意凛然,扑面而来将他二人笼罩。

  晁晨抬头,无月的夜,昏惑之中只能依稀辨别出惨白的影子。

  白影持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过来,从气势和刀气来看,绝非方才不成气候的小喽€€。

  “放我下来。”

  晁晨明白,背着人不好运剑,且他们又在屋顶上,地势不利,落脚处狭窄,一旦受制,自己便会成为负担,于是拍肩敦促。但公羊月没有放手,而是停在原处,呼吸气促,似乎也在判断眼下形势。

  留存的时间不多。

  晁晨强硬挣扎,公羊月这才放手,让他落地站定,而后顺着红线,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不要怕,我在。”

  那一刻,好像挡在身前的是铜墙铁壁。

  他哪里害怕!把他想得也太懦弱!晁晨在心底无声抗议,嘴角却忍不住挑起,微微一笑:好吧,他确实怕,不过是怕公羊月会因此举步维艰。

  “我尽量不做你的拖累,如果……”晁晨冷静道,“你就把我放开。”狭路相逢,必须要保证完整的武力,不受任何掣肘与牵扯,才会有胜算。

  但公羊月却骄傲道:“我偏不!”而后一手拉着人,一手持剑,冲了上去。

  白衣人在屋脊上拉开仆步,拔出一柄刀身细长,刃口平薄如蝉翼的长刀,他披着斗篷,从头裹到脚,教人看不清身材容貌。

  “玉城雪岭”剑刺至,两人立时斗开。

  晁晨心跳如擂鼓,他帮不上忙,只能在紧随公羊月的步伐时,侧耳屏息,依靠听觉捕捉四面的动静。

  “飞龙凤!”

  剑花急转,切削下凝出残影,公羊月以攻为守的打法在绝境之下,有破竹之势,敌退我进,杀得人无力分心。这不是演武大会,高妙夺目的花招在一切实用目的下顿时逊色,他只有一个目的€€€€

  这人是谁?

  二十招以后,摸清路数,公羊月专挑脸面出手,亦或者钩划外袍,只为了辨出这拦路狗的身份。

  那白衣人却也不蠢笨,不尽全力,一边交手,一边避其锋芒,直到寻隙找出破绽。第三十招时,终于逮住机会,他平刀一扫,在击开长剑时骤然旋身,突破防卫,立时举刀向晁晨挑去。

  公羊月回身去拉,空门大开。

  这时,长刀折转,改向公羊月胸骨刺去,公羊月下腰平转,剑鞘从肋骨侧探过去,堪堪接住那一招。待挣出时间,长剑已至,反手接来用力推拉,划向白衣人的腰间。

  “叮咚€€€€”

  剑刃没能刺入皮肉之中,意外撞断挂在腰间的银股钩。公羊月伸腿一踢,那人捂着胸腹后撤,冷笑一声,从屋顶跳了下去。

  银光一逝,晁晨听声,伸手捉来。

  “这是什么?”他没有分辨出此物用途,于是摊掌,呈给公羊月看。只瞧那钩子上,还留有斑斑血迹。

  公羊月脸色大变,几乎咬牙切齿喊出那个名字:“苗定武!”

  当年苗定武随身携有一柄金背大环刀,环形后部藏着一枚倒钩,栓着铁链,仿若蝎尾,近战缠斗时常常因此出奇制胜。

  “你说方才那人是苗定武?”晁晨追问。

  “不,不可能!”公羊月捏着那枚银钩,自个先否定,“绝不可能!六年前,在庐江东湖,他明明已经……”

  晁晨抓住他的胳膊,神情激动:“你说什么?东湖?”未曾想,他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竟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被挑破,谁曾想,公羊月在庐江东湖追击的人竟然是苗定武,那岂非从头错到尾?

  “呵,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苗定武的出现,几乎改写公羊月一生轨迹,称之为命运转折也毫不为过,提到这个人,他不由眉头深蹙,青筋贲张,冷笑里透着挫骨扬灰的恨意,话语里也平添拨皮抽筋的怒气:“那天,我终于找到了他,就在庐江。打斗中,他以蝎尾偷袭,我将那枚银钩连同身上的皮肉一块斩下,不会错……”

  晁晨迫切想要知道后续,拽着公羊月胳膊的手紧了三分。

  “他还想逃,呵,我怎可能轻易放过他,我追着他一直到东湖,他无路可走,我打了一掌,亲手将他打入湖水之中,那一掌我用足十成十的功力。”公羊月咧嘴,无声一笑,容颜隐没在阴影中,显得有些狰狞。

  他很庆幸,晁晨夜视全无,根本看不清。

  晁晨松手,两肩不由急颤:“你,你看到他的脸了么?”

  “没有,夜里下起暴雨,雨很大。”

  “公羊月,我……”晁晨抬头,错愕不已,想说话可喉咙发紧,失了声音,只剩嘴唇翕张,“那个人不是苗定武。”

  公羊月下意识以为“那个人”指代方才的白衣人,冷笑一声:“不管是不是,捉来自见分晓!”说完,他托着晁晨的腰足尖一点,落在附近的大树上,勉力挤出三分温柔,“你在这里等我,别动。”

  树叶未落,影子交错,藏个把人完全无问题。

  晁晨想拉住他,可公羊月转头时懒得费心解,已挥剑斩断红绳,在绵竹时便有人以往事大做文章,而今苗定武的东西再现,只怕绝非巧合。

  这是他的心结,也是他的债,没人能拦得住,晁晨追不了人,孤零零站在树上,脑中嗡然,只余空白一片€€€€

  那个人不是苗定武,至少在东湖的暴雨中与公羊月交手的不是。

  晁晨垂下双臂,那人分明是我啊!

第156章

  为什么真相会是这样?

  六年前, 公羊月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要杀的人是苗定武,这只是无心之失, 又或者阴差阳错, 总而言之, 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误会解开,豁然开朗, 他不必痛心过去, 更不必为此挣扎,爱恨里剥离恨便只剩下爱, 听上去美好无比, 可是……

  晁晨抹了一把脸,雪太大, 在脸上化成水。

  他还有最后一个秘密, 公羊月将他误作苗定武不是绝对的巧合, 因为他当时确实是冲着杀他而去。

  那年公羊月两剑成名,一年之际剑挑天下, 江左许多人为此不忿, 向他托请, 除去此害, 在听信了各方说辞后,他确实抱着除害的心思, 追着公羊月到了庐江约他一战, 本想公平较量,哪知暴雨里他霍然出手。

  若非如此, 晋阳初见,他又怎会咬定公羊月伤他杀他害他武功尽失!命运使然, 上苍捉弄,亦或者,命中一劫,就是活该……

  活该……

  活该失去苦心孤诣的一切,活该沦落至此?

  晁晨仰头,站在树梢上,听叶子拨摇,刹时天地间孤寂得只剩风声€€€€

  究竟是谁亏了谁,又是谁欠了谁?

  风吹树,摇曳得更剧烈,晁晨心潮澎湃,无声呐喊:不,不能就这样放任消极的心绪将自己吞噬,一切看似偶然的事情也许并非偶然,就像今夜苗定武的出现!江湖偌大,他俩只是其中渺小的两尾鱼,不自觉间早已置身争斗的大网之中,所谓的阴差阳错,不过是收网时的相逢。

  若真是陷阱,自己也曾经落入其中,那么此刻公羊月岂不危险!

  黑暗之中,恐惧无限放大,晁晨心生牵挂,比起那些纠葛难说的过去,他更害怕有人会对公羊月不利!

  冲着他来也便罢了,横竖也就这糟糕样子,可要动公羊月,他绝不允许!

  晁晨贴着树干,滑落在地,摸索着藏于阴影,贴着石墙慢慢潜行,耳力在一瞬间提至极致,靠着那股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心中的渴望,竟当真找到公羊月。

  正前方的破院中,两条影子相斗,难解难分,晁晨找了片残垣蹲下,侧耳只能听见刀剑相交的打击声。

  不,附近还有人!

  他尽力放轻脚步和呼吸,调动脑力,仔细回想公羊月平日说过的那些江湖经验,随后拔出骨刀,面露坚毅。

  空中传来破风声,似暗器投射,随后是一片杂乱斑驳的撞击,像是用剑尽数挡开。持刀的人并没有离开,说明并非处于劣势,需得掩护离开,那么没法占据上风的公羊月很容易被拖垮。

  果然,第二轮攻势骤至,刀气陡然凌厉,紧随而来的还有暗箭和劲|弩。

  只听得一声锵啷,刀剑相接,两人对掌分开,公羊月飞退,登时转腕横扫,可惜仍有漏网之鱼。

  银针扎进肉中,公羊月轰然倒地之时,晁晨将好判断出埋伏点,手指在墙缝中狠狠一抠,矮身上前,绕后擒脖,捂住刺客的嘴,一刀割喉。血水飞溅而出时,他随手抹去,不待多想,抬手夺下弓|弩,第三轮攻击发起时,他随大流放箭,却在暗中偷调驽|头,对准刀风最盛的地方。

  白衣人趁胜追击,顺势的万箭之中还有一支逆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箭头撞在大环刀的刀身上,一声嘶鸣,躺倒地上的公羊月同时飞剑,再挫那人要害,回手时握住,一剑劈落,断其兵刃。

  白衣人见他使诈装死,心知不足以杀他,转身即撤,毫不留恋。

  “公羊月?”晁晨推开脚边的尸体,跌跌撞撞向废院跑去。

  左右并无光源,黑得那叫一个彻底,公羊月正躺在地上喘息,听见他的声音,本想撑坐起身招呼,奈何晁晨脚步太快且急,又没法看路,在石头上一绊,整个人飞扑上去,公羊月未免再摔个结实,干脆躺了回去。

  晁晨摸到身下人,又踢到腿脚,脑子里登时浮现公羊月现在的样子,不明白他为何是横躺着,只疑心他中了阴招,毒发出事。

  “公羊月!公羊月你醒醒!”

  醒醒?自己不是睁着眼睛的么?公羊月看他手探过来,赶紧闭目,放松手脚,屏住呼吸。晁晨没摸到鼻息,慌了神,连颈脉也忘记探,满脑子都是悔恨,悔恨自己拖累,悔恨不该去那东湖,甚至悔恨,自己没有早点回应他的心意。

  晁晨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公羊月,你醒醒,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这家伙是被常达观附体了吗?今儿个说话如此丧气,自己可还没弱到如此便要丧于非命。公羊月被他晃得两眼翻白,捂着耳朵说:“喂,很吵。”

  “你还活着?”晁晨捧着他的脸。

  “哼,我这么容易死?”看他着急,公羊月心情好得不能再好,鬼主意是一个接一个来,忽又道:“要证明么?”

  晁晨懵怔,傻傻地问:“怎么证明?”

  “你离近些。”公羊月唇角一挑,等人凑上前,一把攫住他的胳膊,后背发力向前一撑,仰头吻上他的唇瓣。

  晁晨失态地踹了他一脚,公羊月躺倒,伤口裂开。

  听见嘶声抽气,晁晨轻咳,别过脸道:“你,你不是没事?”

  公羊月想冲着他脑门来一拳,可看他脸红局促,又心软舍不得,最后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没好气道:“我是没死,但不代表没受伤,晁晨,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为了背你我才会失了体力,让他逃走。”

  晁晨没吭声。

  “说笑呢,这么较真!多亏了你那一箭,不然蚁多咬死象,确实棘手。”公羊月起身,回手带了他一把,隐约瞧见他脸上有东西,便用指腹蹭了蹭。晁晨下意识要躲,他便用力钳住,替他擦去血污。

  鼻息落在指节上,手上的动作一停,指腹慢慢落到下巴,公羊月轻轻一摁,不自觉将嘴唇凑上前。

  将要贴上的瞬间,只见晁晨脸红发紫,公羊月偏头错开,将他拉入自己怀中,紧紧箍住,方才没擒住人的那点阴云彻底散去,只剩欣然:“不是叫你在树上等我吗?就不怕救不到我,反而丢了性命?”

  “我不希望你有事。”晁晨垂下眼眸,鼓起勇气,复又抬起,言之凿凿:“公羊月,我,我不想失去你!”

  公羊月望着他,眼波流转,良久后回答道:“于我亦然。”

  曾经,公羊月以为粉碎纠缠自己的噩梦,会是自己今后行走江湖的第一目标,所以他成名后第一件事,便是追杀苗定武,也会在有任何一点相关的蛛丝马迹时,毫不犹豫拔剑冲上去,可他现在却生出惊惶,更有些后怕,他的生命里有了更重要的事和更重要的人,再没有什么比得上晁晨和他的安危。

  噩梦散去,不再困囿心结,或许这正代表一切都在变好,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去战胜黑暗。

  此地不宜久留,公羊月叫上晁晨,先离此地,继续去追乔岭。

  晁晨忽地叫住他,扬起缚在手腕上的半截红绳,伸手摸向公羊月的腕骨,抓住另一截,就着断处打了个结系上,那结和断剑上绑缚的那枚一样,即便百般嫌弃,但公羊月却始终没有拆开,丑是丑了点,但谁叫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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