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岭一口气跑至上游渡头,细雪铺落的圆木上留着一串整齐的脚印,粼粼水波前,一人负手而立,穿着鲜卑独有的羊皮袄衣。
“东西在这里。”
很快,这一切便会彻底结束,他将摆脱阴霾,重新开始新生活,激动之下,以至于声线都在抖动。
那人转过身,双手接来扶余玉,仔细观摩一遍后,小心收进袖子中,郑重道:“王上必会如君之约。”
这时,接应的人霍然抬眸,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乔岭捅了过去。
从没有哪一刻,乔岭这般庆幸乔岷所学亦乃自己所学,即便中刀,快哉剑亦非浪得虚名,他迅速拔剑反击,将人杀退至水边。
冷光乍起,钝器入肉。
扑哧€€€€
然而,利器却并非是自己手中的长剑,乔岭低头,看着染血的刀子穿出,支在胸前。白衣人毫不留情地收刀,乔岭口吐鲜血,面朝雪地栽下去,口中含糊:“你们,不,不是拓跋€€的……”
“玉在这里。”
接应的人双手托呈,将拿到的扶余玉交付,白衣人深吸一口气,抖着手下刺,再追一刀,彻底断了乔岭的生机:“要怪,便怪生于乱世,人人皆不得已。”说完,白衣人并没有接物,而是摆手把下属遣退:“去,玉雕师已候着,做个假的,给拓跋€€送过去。情分要承,东西我们也要。”
乔岭气未咽,听着那声音甚为耳熟,努力想转过脸来,可手脚却始终用不上劲儿,连一€€雪也握不住。
白衣人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拄刀半跪,眸中满是忧伤:“抱歉,即便我不动手,拓跋€€也不会安心同你交易,只会顺手推给百济。让辽东四郡重新陷入混战,才能有机可乘,这便是帝王心术,而我,不过是和他做了同样的选择。”
乔岭努力张口,血顺着嘴角留下,在雪地上绽放如花。白衣人伸手,替他阖上双眼:“安息吧。”
第157章
“安息吧。”
人死前, 总是能听见许多声音,似是故人纷至沓来,一人一句, 留于耳边。乔岭闭上眼, 在彻底堕入黑暗前, 分不清梦境现实€€€€
是大哥和乔夫人。
“娘,为什么要让岭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就是因为危险, 所以才让他去做, 以后诸如此般,全由他代劳!”
“不行, 我是兄长, 我该顶上。娘,不管你承不承认, 他都是我弟弟, 你可以恨, 但我做不到!”
是崔叹凤。
“乔少侠,吃鱼不能急, 卡刺很麻烦!算了, 在我这儿也不算麻烦, 你们尽管胡闹, 我兜着,只要不是咽气, 都能给你们治回来。”
是公羊月。
“就这么说定, 改日有期,便去丸都山城打秋风, 你这个卫长可要好好招待,等什么时候你不想再鞍前马后干, 就到蜀南来,不差你这副碗筷!”
是双鲤。
“信女双鲤,在此许愿,愿树灵庇佑,我五人永不分开!”
最后,是自己拼了命想去救,拼了命想要挽回,可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人。
“你叫乔岭?那,我可以唤你岭吗?”
那人策马,乘长风送他出居拔城,亲手为他系上披风,祝君如愿得返。
“此去中原,无论成败,请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
公羊月并不是第一个叫他乔岭的人,第一个,是百济的阿莘王。
那一年,他出外替乔岷办事时,有人往他的门缝里塞了张字条,等他脱困平安后回头,才发现示警之人已代他身故,那人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身份,唯一留下的东西,是手头紧攥着的半截没烧干净的帕子,帕子上绣着几个字,正是《黄鸟歌》中的一句。
那个人不是为了救乔岷,而是为了救他。
怀疑像一颗石子,砸入水后,久久不能平静。自那之后,他开始着手调查陈年旧事,借着影子之故,动用乔岷的力量,终于将一切查清。
可是啊,这世上的坏人为何不能坏得彻底,坏得蛇鼠一窝呢?
连思数日后,他决意离开这个伤心地,向乔岷告辞,乔岷不允,他一气之下闯关,直接南下百济。
穷困潦倒的他,在居拔城遇上了微服出巡的阿莘王。
没有什么传奇成书的经历,也不像话本里说的君臣相会,齐心协力挞伐天下,那个时候,百济自身尚且飘摇,谁曾想,好太王文治武功样样出彩,其父故国原王死后不过二十载,他便已将当初百济攻打下的城池尽数夺回,且还有反攻之兆。
阿莘王出宫寻找能人异士,偶然找到了他,在知晓他乃七剑卫乔卫长的后人后,更觉得是天助之力,以礼相待。
得到赏识后,乔岭受宠若惊,更加卖力,他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走出过去的阴影。
一个以为是天降救星,一个以为是宿命知己,就在一切顺利通坦之时,太元二十年,好太王突然出兵,攻陷百济城池,举国之力亦不能阻,阿莘王只能赔礼送质,俯首称臣以为奴仆。
乔岭十分懊丧,空有一身武艺,却没有佐政之才,无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乔岷找上门来,要他随自己回去,乔家的儿子绝不能变节,效忠他人。乔岭执拗拒绝,争吵之下,两人大打出手。他不敌兄长,逃亡而出,恰得游历至此的丁百川搭救,躲过追捕。
相处的几日,言谈间他觉察出这丁先生胸有大略,好几次都慧眼点破他心障,想到阿莘王失地之痛,他将烦忧道来,这人便给他定了一计。
代国新王非是池中之物,而燕国老帝却一只脚踏进棺材,两国之间必有一战,高句丽臣服于燕,代国攻伐,必定怕其为燕国援手,必要时予以贵眷庇护,教斩草不能除根,只要游说代王,告诉他百济可以牵制高句丽,事成后,即便高句丽算账,只要代国灭燕,他便不敢造次,而作为回报,代王该是扶持百济,拿下整个辽东。
但他无一官半职,又没有玲珑口才,又如何能见到代王?就在乔岭为难之时,丁百川再为他指出一条路。
那个时候,公羊月于他,不过一个名字,毫无感情,而这个计策,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他去了晋阳。此后同行的路上,纵使生出情义,也只能无奈一叹,命运使然,相比之下,他是穷途末路,但公羊月好歹还能等一等峰回路转。
不过,欠人情总是要还的,江湖规矩,从来不迟。
画面回到那日草原树下,双鲤双手合十许愿,山中风铎清脆婉转,乔岭抿唇一笑,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果真的能永不分开,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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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听见脚步声,随即起身招呼:“把尸体放到船上,送他顺流去百济吧,也许那里才是他想要埋骨的地方。”
身后的人没有动,白衣人疑惑转身,发现来者并不是自己的下属。
初桐冷冷道:“拓跋€€的人我已经引走,玉雕师我亦找到,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白衣人做了个请便的动作,他如鲠在喉,又负气道,“秦国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只是合作,我们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如你所愿。”白衣人轻笑一声,摘下别发的簪子,搔了搔。
初桐没想到他忽地这般好说话,清了清嗓子:“那什么,稳妥吗?”他可不想失手,被拓跋€€再拿住要害。
“稳妥,”白衣人意味深长道,“永远不要小瞧帝王。”
就在初桐与白衣人达成一致时,丁百川迟迟没有收到乔岭的信号,也就是说,人可能已经没了。
他站在高岗上,俯瞰丸都山城,不由叹息。
这一场乱局,他算中了公羊月,算中了独孤部,可惜仍然被变子杀乱棋盘,可见,这天下愚蠢的人多,聪明人亦不少,还需继续努力。
“过来。”丁百川招手。
“先生有何吩咐?”
丁百川默了一瞬,决心替那个死去的孩子,完成他最后的心愿:“以我的名义写信去百济,设法告诉阿莘王,若想扳倒高句丽,他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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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安元年(397),年初。
扶余玉失踪震惊上下,有消息称,乃为阿莘王所得,好太王高安惊怒,意欲再发兵百济,百济无奈,只得向倭国献上太子,两相联合,决心夺回辽东四郡的掌控。
乱局结束,游人亦该归去。
张修翊去送别那日,因为贪嘴,在国师府多逗留了半盏茶的功夫,好容易折腾清,刚准备出发,便撞上报信的小厮,说是有人送来口大箱子,就置在门前,里头似有活物,还会动弹,吓得无人敢开。
能有什么活物?难不成谁打了一头獐子给她?
张修翊当即抄着菜刀,带上她的紫衣卫士,把箱子团团围住。思前想后,要是捉弄,多半也是来自公羊月,他这个人虽是狂,但做人还是有分寸,于是,她大着胆子把锁砍开,一脚踹起盖子。
里头可不是獐子,而是个人。
“乔,乔岷?”
她忙把手伸进去探脉,见还有脉动,松了口气,趴在箱子边用草叶子去扫他的脸,窃笑不已。
奈何卫士们还围着一圈,她不好施展,于是给人示意:“快快快,抬进去,送我房里放着,对对对,就放在榻上……”在那一阵的吆喝声中,乔卫长悠然转醒,竖着耳朵仔细一听,登时露出惊恐的眼神。
丸都山城郊外,清风送爽。
双鲤等得不耐烦,捣蚂蚁捣了一窝又一窝,终是忍不住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抖抖衣:“她还来不来,不来咱就走了!”
“这么迟,保不准遇上什么好事呢。”公羊月随口道。
说到好事,双鲤却不怎么开心,那夜之后,该晓得的不晓得的全都明白过来,是既气乔岭骗人,又气他可怜,更气他不争,可气到最后,又反是失落。
“老月,你说十七,哦不,十八?你说他真的去了百济?”
公羊月笑了一下,没有答案。
这时,后头跑来个人,向他们追喊:“几位且慢,我家国师大人给绊住脚,不能来送客,叫老奴来跑个腿。”说着,他捧出个盒子,顺手递给站在最前方的双鲤,“这是一点心意,且笑纳。”
“心意?”双鲤以为是吃食,正高兴,可伸手摇了摇听见盒子里没声,又垮下脸来,打发人走,“知道知道,回去吧。”
等人离开,她才兴致缺缺地拆开,嘟囔着:“能有什么好东西……”
话至一半,忽地没声,三人面露疑惑,抬眼望去,只见打开的盒子里放着一根发带,带上绣着金乌,能瞧着当中明显的断纹,还有丑陋粗糙的针脚,显然是在大对庐府中被斩断那根。
双鲤将发带捞出来,对着太阳,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声音,忽然释怀€€€€
“当你看到太阳的时候,只要记得我们身在同一片苍穹之下,那么即便再遥远,也算不得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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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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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篇€€八尺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