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37章

  男子把竹竿子一甩,蹲身在钱上拨了拨,只瞧里头不仅有正好的银叶,还有不少碎币,甚至破布包裹的铜板。

  晁晨探看,目光落在当中一吊钱上,就着串联的绳子提拎起,用指腹碾了碾,搓出一层腻人的污垢:“油?”

  这么厚的油渍,泡在水里也没给洗去,只能说明过手次数多,它从前的主人得年年日日攒才能攒下这个数。男子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大动肝火,还觉得不解气,按着人肩头又打了一拳:“我刘裕平生最看不惯你这般欺软怕硬的家伙!呵,只晓得欺负自己人,这走马乱世,有本事投军去,看你能杀几个胡虏!”

  “说啊,能杀几个!”

  那船夫给吓破胆,舌头打结,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只能磕头求饶。这会子,朝北的大路上来了一帮子人,有背着包袱细软的,也有两手空空跑在前的,瞧亲昵熟稔的样子,像是一群逃难的同乡。

  跑在最前头的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还不到刘裕的肩膀高,一张脸黄如秋菊,唇上几无血色,瞧着像打小就没吃过肉。

  好在小个子只是瞧着像病秧子,跑起路来小旋风一般,三两步就跨到刘裕跟前,嬉皮笑脸底气还很足:“刘哥,人齐数,走不走刘哥?”

  “走!”

  刘裕瞪了一眼那船夫,把银叶子捡起来,递给双鲤,而后打人群里相中跟来的公羊月,目光在那柄银剑上滚过一圈,朗声道:“嘿,那边那个使剑的,看你会功夫,你来盯着这小子,叫他把吃进去的讹钱给吐出来!”

  公羊月一听,不可置信地望着晁晨:“这家伙居然命令我?“从前哪个撞见他不是闻风丧胆,避如洪水猛兽,即便不是练家子,也会为他剑气所冲煞,能躲则躲,今儿是打哪儿来个怪胎,还能指着他鼻子放话。

  晁晨想不出理由,试探道:“也许是看你面善?”

  “我面善?”公羊月哭笑不得,这话若是传到江湖上,只怕黑白两道,几大宗门都要笑掉大牙。

  晁晨摊手:“总不至于看你貌美。”

  船夫爬起来就跑,双鲤跟着追,操着大嗓门,心急火燎吼着:“老月,你干嘛呢,人要溜了!”

  公羊月没动,晁晨回头瞧见,心知他一句话不对,又是做怪又是闹别扭,于是好话哄他,拱手作揖:“这位少侠,烦请你拔刀相助!”公羊月就吃他这一套,心里甚是欢喜,但面上冷冷淡淡吐出个“勉为其难”,而后连剑也懒得出鞘,拿脚尖掂了颗石子儿,抬腿一踢,精准崩在后脑勺上。

  人向前一扑,晕了过去。

  晁晨帮着解下那几只大瓦罐,公羊月抱剑贴过去,靠在渡头的支杆上,看他苦思冥想如何处置这些钱财。讹人不是天天有,攒到这个数,只怕得有三五月,渡客早已走人,哪里还寻得到线索。

  最后,还是崔叹凤解围,无人认的交付于他,领回医庐,采买些药材布施穷人,也算是善使善用。

  双鲤另租了舟子,打点好后依次喊人登船,公羊月不紧不慢落在最后,晁晨催他两句,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嘟哝着:“喊什么少侠……”

  “什么?”晁晨只听见声,没听清字。

  公羊月挑眉:“我说,你方才为何唤我少侠。”

  晁晨不明白,一个称呼,有何好计较:“不然叫什么?”兄台,兄弟,公子,好像都有些诡异,同双鲤喊老月?他着实喊不出口,小姑娘叫着顺口,搁他这儿像是在喊年过半百的门房大爷,要知道以前那个看门的,就叫老胡。

  公羊月却不肯松口,抱剑施施然走了过去,只撂下一句“自己想”,嘴唇噙着笑,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像是怕他耍懒,过一阵给抛到脑后,公羊月还回头指着人,故意又强调一遍:“必须想,想清楚告诉我。”

  等他快走到登岸口时,迎着江风而立的晁晨,蓦地唤了一声:“月哥!”公羊月全然没料到是叫他,脚下踩着浪头水打滑,差点跌进江中。

  双鲤、崔叹凤、崔浩并着拓跋€€齐齐攀在船舷上回头惊呼€€€€

  “老月!”

  “公羊月!”

  “公羊公子!”

  “小表弟!”

  晁晨伸手,拽住公羊月的手腕将他扶稳,此时熏风暖好,一人抬眸,一人垂首,两人相视,不由会心一笑。

  他嘴唇翕张,这次分明说的€€€€“月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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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太肉麻了,我决定舍弃这些奇怪的称呼,还是老月顺耳,不然就叫哥哥……

  如果大家感到不适,请在评论告诉我,我就不搞骚操作,立马把最后的称呼改回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篇文我一定要写个超甜的…甜的…甜…

第160章

  瘦小个姓丁, 家中排老二,年龄最小,因而“排资论辈”的众人都唤他丁二。丁二是个轱辘轴, 前后张罗, 这头拉扯齐了人, 转身又引着刘裕登船。起初那艄公看他们人多,怎么也不肯撑, 还是刘裕拿出了从前砍柴打渔攒下的一些零碎钱贴补进去, 人才肯渡他们一段,往建康城去。

  十几个男人挤在一处, 眼瞅着天气渐热, 很快给闷出臭汗来,人既恭称一声大哥, 刘裕便担了苦, 让出好位置来给晕船的放风透气, 自己窝坐到最憋闷的正中间。

  丁二是个有眼力劲儿的,油嘴滑舌赶紧吹嘘一通, 说这位置好, 叫作众星拱月, 又拉着刘裕侃谈, 趁机介绍一通:“刘哥,这个驼背的憨货叫康潜, 喊康子得了;那俩老实头合着叫不清不楚, 左边是哥哥胡不清,右边是弟弟胡不楚……”

  刘裕不像丁二话多, 大多时候点头相应,目光飘在这漫漫平岸阔的江面上。

  一阵好说话, 喉咙肿胀发热,丁二口头发干便俯身去掬水,也不嫌脏,喝了两大口,而后续上:“刘哥,你不晓得,慕容德给代国的皇帝拓跋€€打到青州了,搁广固那儿分家,自立为南燕王,这不青州大旱,康子他们才逃过来糊口。”

  旱灾?逃难?

  刘裕这时方才有些动容,目光次第扫过身边人的脸,心里狠狠一刺€€€€难怪都是青壮年,但凡天灾人祸,能跑脱的都是几辈子修福,那些走不远又走不动的老弱妇孺,早饿死在了半途。

  “你们既然叫我一声大哥,我便把话放这儿,咱往建康去,有我一口干饭吃,绝不给你们喝粥!”刘裕豪气横生,起身拍着胸脯保证,一脚踏在甲板上,觉得仿若踏浪而行。掌舵的唱了两支小曲,众人对未来期待非凡,纷纷拍舷附和。

  中原士族南迁后,江左门阀鼎盛,随处一落脚,便能数出三五个。大家族里有良田庄子,家产无数,总需要有人打理,凭着力气做工,大男人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到了建康城后,刘裕四处奔波,总算给兄弟们谋到好去处,一拨人不可能盘在一处,便散到了好几家。

  多了盼头,看着日子是蒸蒸日上,但谁也没想到,胡家兄弟才干了两天,便跟刁家的起了冲突,原因无他,那刁家公子刁逵极爱敛财货,胡不楚看不惯,私下埋汰两句,未曾想给有心人告了黑状,把人给得罪。

  说起渤海刁氏,也是一门清直忠贞,称之为司马家的死忠之臣也毫不夸张,刁逵的祖父刁协曾为拱卫皇权而推行刻碎之政,顶风而上不畏门阀霸权,按理说子孙三代沐此门风,该是刚烈不屈之辈,可到了孙子一代,好几个公子偏就不爱惜羽毛。

  往昔里给家中长辈说道也罢,现今随便来个流民都敢乱嚼舌根,刁逵自是不忿,要拿人开刀。但他好歹也是世家公子,喊打喊杀有失身份,且于家族面子难堪,因而他想了个损招,把人工钱给扣了下来,逼着滚蛋。

  胡不楚色厉内荏,在外头装样子耍横,搁刘裕跟前,却是小猫儿,他怕挨说,告状时便隐去了自己道长短这一条,单讲刁逵是个吝啬鬼,小气窝囊的二世祖。

  刘裕行事楚刺乖张,一听那还得了,自己庇护的兄弟却在城里遭受不公,赶紧上门讨说法,可惜他不善文采,更没个舌灿莲花,直愣愣撞那枪头上,刁逵便设计,冤他损物,要求赔偿,赔不出便告到衙门,没他好果子吃。

  这一脚踩到坑里,算是栽了个大跟头,胡不清闻风而来,这才将幼弟的包瞒如实道来。那刁逵克扣是不厚道,但他们背后嚼舌根,却也站不住脚跟,且不说士族捏死他们如同碾蚂蚁,即便讲道理,他们也是有亏在先。

  丁二想着息事宁人,找来些好兄弟,每人凑上些钱。

  但他们才到建康不久,根本拿不出多少闲钱,就手头这数还是省吃俭用牙缝里抠出来的,攒一块也赔不起。

  胡不清自是见不得打心眼里崇敬的刘大哥因为他们受牵连,心里难受,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后,动了歪念,欲往赌坊求快钱。他裹了件宽袖衣袍,择了个人少的时辰,趁夜匆匆出门,没曾想,丁二买了半只烧鸡往刘裕的住处拼酒,隔着大半长街,还是一眼瞅出了人。

  瞧他往暗巷子钻,一准不是好事,丁二慌慌张张回头去叫人。

  “赌坊?”

  “是啊,还是那种阴沟里的黑赌坊!”丁二将坐在草席上吃酒的哥几个全给拉扯起来,手舞足蹈,表情夸张,“我亲眼瞧见的,不信去看看,若逮不得人,我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你们下酒。”

  康子是个驼背,佝偻着身子,讪笑着:“丁二,你这叫什么话……”他咬着筷头,使劲琢磨,“不该啊,胡兄弟又没个赌瘾。”

  丁二抓耳挠腮,随即一拍掌,指着刘裕,露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定是因为刘哥你!这几日筹钱,不清兄弟那是整晚歇不下觉,他心里愧疚啊!”他双手拉着刘裕,凑到边上小声说,“他觉得愧疚,害你受难。”

  待丁二将胡不清的心思一葫芦全说了个干净后,刘裕安抚小座上的几人,自己拿上外袍,趿芒鞋,跟着丁二出门瞧看。丁二连蹦带跑,心里头没底,只怕再晚些,输得可不只剩亵裤,怕是还要剁手脚。

  但凡往江左的赌场坊子里瞧看,人玩最多的不是骰子,而是樗蒲。樗蒲乃一种博棋,对弈者左右棋枰分半,上头设有关卡障碍,如同军演沙盘,每人有马、卒两种棋子若干,马用以破障,卒则拿来杀人。

  此棋曾风靡一时,公卿贵眷,士族才子甚为痴迷,其遗祸广远,因而曾被皇室废止,眼下建康城中能瞧见的,多半是私下的黑坊,不仅涉足江湖,甚而背后有大家族勾连,势力错综复杂。

  丁二屁本事没有,但却有一绝活,乃天生的混子,城里头哪犄角旮旯有腌€€东西,他都门清,旁人学不来。有他带路,刘裕很快找到赌坊,比他们来此途中设想要好,胡不清只是输光手头银钱,还没到卖手卖脚的地步。

  “你怎么是个实心眼子,人刘哥都说大家兄弟不计较!”

  丁二心直口快骂过去,胡不清耷拉着脑袋,不该还口,只怯怯抬眸,看着拦在当前的刘裕,以小若蚊讷的声量喊了一句。

  刘裕摆摆手让走人。

  胡不清不肯,攀着他胳膊喊:“是俺的错,没管好俺弟那张破嘴,害你费了冤枉钱,俺今儿就是把自个卖了,也要挣来钱!”

  听他气话,刘裕头大如斗,勒令丁二将人拽拉住。胡不清的法子激进了些,但却实属无奈,除了打家劫舍,想弄一大笔银子,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刘裕环顾一圈,宽大的屋子里,棋桌摆满,几乎每位对弈者身后,都围着好些人,多是拿不出闲钱过手瘾,只能一饱眼福,过个心瘾。

  老实说,眼下刘裕也有些动心手痒。

  他在京口时,也常偷偷和人玩樗蒲,赢些赌资,补贴家用,技术还算老道,但凡不是霉运当头,总能赚些小钱,何况今日胡不清已输了大头,想着噩运到底,该是否极泰来,于是他找了张空桌坐下,也想试两手。

  胡不清犯怯:“能成吗?”

  丁二一巴掌玩他脑勺招呼:“刘哥出手,能有问题?”

  来赌场的,都是找生不找熟,看见生脸,很快有人过来坐下,也不客气,抓起五木往杯里投,机制如同骰子。

  几局下来,赢回来五成。

  三人见有好兆头,心里都隐隐发喜,五成时候想赢回老本,够本时候又想着翻倍,总之不可轻易收手。眼看着时辰渐晚,来的人少,很多老赌鬼眼睛毒,谁今天顺风顺水,谁眼下背债累累,看得一清二楚。

  势头旺,便无人肯上桌。

  赌钱总得有对赌的人,说不好听得有冤大头,但常往场子钻的,心里头算得精,哪肯白白掏钱,一来二去无开张,丁二便叫着走。但刘裕没应,还想再等等,胡不清心里头痒痒,也抱着侥幸,反跟着劝。

  丁二无奈,只能跟着候。

  候到胡不清两眼一闭就上瞌睡时,刘裕放开嗓子,朝赌场里招呼:“还有人来否?”就在众人以为无应声时,赌坊门前的布帘给人打起,两道影子并肩走来,当先的高拔男子扫过一眼,看空桌摆的正是樗蒲,忙朗声接话:“我来!”

  刘裕回头相望,拓跋€€瞧清他的模样,忍不住道:“是你!”

  刘裕并不记得他,只看他面相是关外人,想狠狠掏空他的腰包,哪怕崔浩和拓跋€€搬出双鲤解释,换来的不过漠不关心。

  本以为是个热肝胆的豪侠,还想着能交个朋友,哪晓得人家并不在乎,拓跋€€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受了轻视,登时有些怫然,斗气般想给人个下马威。

  他本不会玩樗蒲,只来此路上听崔浩说过规则,和排兵布阵、攻伐征战很是相似,引得他兴致勃勃,也想跟着逗乐子。乍一看刘裕狂热的眼神和俩跟班的期待,拓跋€€吃准人想赢钱,于是起身,上下扫视一通,指着他手旁的钱袋子道:“我赌全部。”

  说完,放下一块金子。

  “如果我不赌呢?”刘裕捏着钱袋,说实在心里馋,但手头上还有几分犹豫。

  胡不清笑得下巴快合不上,丁二亦是目瞪口呆,两人站在刘裕身后,以手推了推背,嘟囔着:“刘哥,金子,那可是真金子!”

  “我来咬咬看。”胡不清上手,咬得狠,差点把牙给崩坏,放下后还依依不舍,小声说了句“真的”。拓跋€€趁势从席子上退出,看样子仿若在说,赌不起便不赌,抻手要拿回自己的赌资。

  刘裕默了一晌,按住他的手:“赌。”

  两人上桌摆棋,各自投掷五木,排卒布马,整列有序。一盏茶的功夫后,棋子厮杀焦灼,又半炷香后,战事进入终局。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既非平局,总归有输有赢,胡不清拿手指在旁点,严格算来,拓跋€€险胜一子。

  “刘哥……”他小声嘟囔,似是难以置信。

  刘裕心里意气,不想投子,咬牙坚持到盘点,未能改变结局。这一输,今夜算是颗粒无收,想到这儿胸臆憋闷,两手撑着额头,坐在席间沉默不语。

  拓跋€€给崔浩递了个眼神,后者上前,将桌边的钱袋子拎上,两人又在赌场里转了圈,无甚兴致,打算往外去,找公羊月几人汇合。

  走时看刘裕还在那儿发痴,他便随口激励道:“樗蒲形如战,但却并非真正的战场,你很强,只是输在今夜气运不够。”

  胡不清急眼,但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来,只能闷着头发狠,冲到门前将拓跋€€俩人堵住。

  刘裕喊住他:“让开!”

  胡不清抿着唇,脸憋得青紫,固执摇头:“刘哥,可是……”他说不下去,亦没有勇气挪脚,只两臂展开死死抠住门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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