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38章

  丁二凑过去,大臂绕着他脖子,提臀将他挤出:“你个死心眼,刘哥可生气喽!”说着还给拓跋€€和崔浩赔了个笑脸。

  胡不清很是委屈,偷偷拿眼向刘裕瞧过去,松了手,低头乖乖上前。

  见他暂时将刘裕缠住,丁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里起了念头,快步追出门去,摆出一副赧然样:“等等,且等等!两位,那什么,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谁没个难处是不,我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欠了外债,走投无路之下才来此碰运气,瞧公子这身行头,也不差这点闲钱,您看能不能……”

  拓跋€€听懂了他的话外音,不知是刘裕授意还是他自作主张,登时有些不悦,质问道:“出了赌场钱人不认的道理不懂?敢赌就要敢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输不起?”一听那外债,且当是个惫懒无用的家伙,有些本事的人,何必来赌坊讨钱,拓跋€€顿了顿,复又谑笑道,“你们欠债,与我何干?”

  丁二倒是没像胡不清一样堵着道,而是在旁跟了五六步,苦苦解释:“刘哥不是那种人,我们真是有苦衷!公子听我……”

  “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输得起!”刘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丁二回头,只见他掀开幕布,立在墙边,唇瓣紧抿铁青着一张脸,目光如电,神情有几分桀骜。胡不清连忙摇头示意,却迟了一步,刘裕已大步流星走了上去。

  丁二打了个哆嗦,知道犯了他的忌讳:“刘哥我……”

  刘裕一掌将他掀翻,走到拓跋€€跟前,面子上有些抹不开,生硬道:“添麻烦,对不住,法子我会自个想,人,”他撇了一眼那小瘦子,“我会自己管。”说罢,拱手抱拳,侧身从旁边过。

  擦肩时他又忽地止步,垂首默立片刻,对拓跋€€道:“你适才不是说,天输我一口气?气运盛衰,周而往复,他日定会还回来!”

  拓跋€€余光一瞥,略微动容,就冲着这句话,挥手让崔浩把赢得的财物奉上。

  “不必!”

  刘裕冷着脸,浑身皆是骨气,还不屑这施舍,将塞过来的钱袋向后一抛,固执地扔还回去:“输人不输志,该赢回来时自会赢回来!”丁二和胡不清被震慑在原地,他一手一个,不由分说将人拖走。

  拓跋€€望着那道倔强的背影,心中竟有些激荡,忙朗声说与他:“我等着,有机会再决高下!”

第161章

  拓跋€€认为, 要断定一个国家的好坏,不应见其最好的部分,而应视其最差而定, 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只是遮掩, 阴暗贫穷的底层生活, 才是真实的反应,所以, 打一入夜, 他便拉着崔浩往九坊去。

  公羊月无心于此,便领着自己人夜游花街。

  此花街非彼花街, 乃是为迎花朝节而铺陈的大道, 从朱雀门往清溪,沿路两旁都摆着各色花卉, 多是春日莳花, 色泽斑斓, 争奇斗艳。

  身着薄衫的游人三三两两聚拢,在灯笼下闲谈, 不知是谁起了头, 采撷娇花一朵, 别在髻端、腰带或是前襟上, 引得旁人纷纷效仿。晁晨瞧见此情此景,瞥过一眼, 见公羊月正在贩子摊上随意看, 他佯装被挤出去,悄无声息溜开。

  “方才还在这儿的……”晁晨一口气跑回盐市附近, 左右搜寻。

  先前打朱雀门过,曾在一众芳菲里偶然瞥见一抹赤红, 若是没相错,该是巴蜀山中独有的野山茶,且还是名品照殿红,倒是与公羊月那披霞似的一身很是般配。

  建康城中名士众,且这附近又临近乌衣巷,保不准有识货的人,若是被采了去,倒是可惜得很,他只能寄希望夜色浓如墨,花又生于不起眼的角落旮旯,游赏之人为那彩灯与热闹吸引,皆未注意。

  凭着记忆在附近转了两圈,终是叫他在一处二层小楼前石板路后,寻到那一株花。

  晁晨撷来在手,护在袖中,防着左右,怕磕了碰了,而后急匆匆穿过逆行的人,往清溪桥去。打清溪再往北边数,过了东府城便是皇亲国戚的贵墅,黎庶规避,行人渐少很是清净,屏住呼吸只能听见水波微漾。

  早先与拓跋€€约定碰头便在此,后来双鲤和崔叹凤去西口市看吞刀吐火的杂耍时,又再度约好时地,公羊月找不见他,早该来此,可眼下半个人也没有。

  在原处小候片刻,气还没喘匀,乍一听桥对头传来清浅的脚步声,晁晨心有所动,携花而奔,一口气跑到拱桥顶。

  明月当空悬,月心正倒落在拱桥下,泛起波光粼粼。

  河上无船,远处清歌起,桥下有美微微抬头,向他看去。晁晨不由一笑,失了仪态,跑去的每一步都是欢喜。

  公羊月负手侧身,望一眼他额前碎发和渗出的细汗,打趣着:“跑这么急作甚,我又不会凭空消失。”

  “只怕你乘风而去!”晁晨顺着话接。

  “能归去何处?”公羊月低声一笑,轻叹息,“我甚是眷恋这红尘人间。”他垂下眸子,从袖中取来一朵白玉兰,替他别在前襟,语气十分亲昵温柔,“……因为人间有你。”

  晁晨抬头,眼波颤抖。

  公羊月顺势用指腹替他抹去鬓角的汗水。

  那一瞬间,柔情填满心怀,晁晨只觉得四肢发软,好似自己漾在水中,快要沉溺,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们……其他人呢?只有……只有你……”

  公羊月装装样子,放眼四望。

  趁他环顾周围,晁晨抑住砰砰直跳的心,踮起脚尖,手臂绕过他的脖子,将那朵照殿红插在他发带上。

  但公羊月是何等人物,稍有风吹草动,便能警惕捕捉,更别说晁晨心不在焉,露出“马脚”甚多。他迅速回头,捉着那青衣书生的手,急步将他往后推,直推到石桥阑干前,微微倾身,从鼻子里懒洋洋哼出一个音:“嗯?”

  “我……”晁晨脑中嗡然,大半个身子悬在桥外,局促得动弹不得。

  公羊月低头瞧人,又瞥了一眼还捏在他右手中的花,竟似愣住。被他发现,晁晨则心中慌张,如个犯错的孩童,下意识挣扎想将手往身后藏。

  脸烧得滚烫,热辣辣像被火灼过,就在晁晨觉得自个要从脸烧到脚时,公羊月竟毫无征兆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半步,忽地半跪下来,一手撑剑,一手搭在膝头,微微偏首将发带正对于他。

  ……他,这是方便插花?

  晁晨两手摸过去,轻轻将红如赤阳,色浓如血的茶花插在他发上。都说古来君子常佩杜若,近有公子宛若芝兰玉树,公羊月配花,却是与两者气质都不似,在这凄风长夜里,生出股触目惊心的美丽。

  他下意识伸手,小心翼翼去碰触。

  然而,公羊月恰在此时起身回转,晁晨探出去的手指没摸到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反倒顺下落时抓到他的衣襟。三月天,公羊月懒着中衣,而最外的红袍又本就穿得松垮,收手不及被重重一拽,差点拉得个袒胸露乳。

  公羊月知他无意,却偏要调侃,立时调笑道:“哟,这么心急?”

  晁晨连连摆手,胡言乱语:“我,我……”他一紧张,脚跟向后撞在石头上,整个人向后一翻,翻入河心。公羊月忙挥手去捞,只捞到空荡荡衣袖一只,干脆撑手一跃,跟着跳下去。

  这时,桥洞下飘出一只空木船,晁晨摔进船舱,侧身一滚,给公羊月腾出位置来。舟子被砸得摇摆不定,公羊月耍赖,也跟着一滚,偏要压在他身上。

  晁晨急忙去推,没推动,公羊月把头埋下,食指点在他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来了。”

  €€€€€€€€

  拓跋€€和崔浩离开赌坊后,又在九坊附近转了转,往约定的清溪桥去。人刚离开盐市口,丁二便打墙角露头,他跟刘裕扯谎,说拉稀肚子痛,偷偷溜了出来,从小巷东拐西拐岔到必经之路上候着,就等这一时。

  丁小二是市井出身,行事不讲道理,全凭喜好,是敬重的人百般捧着,厌恶的人纵使没大错,也是眼中难揉沙子。想到方才在拓跋€€跟前吃瘪,他肚里窝火,恶向胆边生,欲要来个顺手牵羊,给人一个教训。

  拓跋€€口气冷,架子大,瞧来有江湖儿女的豪爽,但骨子里又透着几分矜贵,让人一眼看不出深浅底细,但崔浩却不一样,从谈吐到举止,不是公子哥儿,绝对养不出那谦恭谨慎的风姿气度。

  初来乍到,建康城里的贵人都没认全,更别说附近拱卫的石头城、西州城、白下城以及吴郡四姓并些古老小姓,丁二下意识把人给归到士族里,想随便讨个钤记印章玩玩,叫他们也尝尝慌神的滋味,过一阵再还回去。

  讨谁的好?

  崔浩侧身,露出腰间玉牌,丁二暗喜,这公子柔柔弱弱,心头道:就它!

  怎么偷,是个技术活儿,难倒旁人却难不倒丁二,他打小偷鸡摸狗没少干,也算个熟手,因而蹑手蹑脚跟边上摸过去,顺带活动手指,四下踩点,防着误打误撞的人,当然,也防着刘哥,自己污名恶臭是不怕,就怕坏别人名声,他可不想像不清不楚俩兄弟那样。

  正赶上花朝节,赏花夜游不宵禁,夜市里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不到子时是喧阗不散。这一热闹,来往行客就备多,还有许多大户人家的车马,在道上来回,丁二一直没找着机会近身,好容易准备下手,却瞧见街对头的穷巷里,依稀落下不寻常的影子。

  起初他以为是野猫狗,但走了几步来,脑中灵光一闪€€€€

  是人!

  之所以畸形,是因为人伏在瓦顶,或是缩在暗巷的凹憋处,因而走了样。寻常人可不会这般鬼祟,放着大路不走,专捡着避人的地儿躲,丁二心里犯嘀咕,想着莫不是这俩小子身边跟着暗卫护院,自己已教人发现,只等着瓮中捉鳖。

  当适时,他吓得冷汗如注,不敢进退,屏住呼吸来了个敌不动我不动。

  €€尔,对头的影子打晃,很快跑出几个黑衣,像上梁的猫儿,飞快跑过,手里都拿着家伙,看着不好惹。那杀气浸盛,如此露骨,稍微上道的一眼就能分出家养和外来,这来的可不是什么好货!

  不是冲着自己来?

  丁二探头,左右觑看,瘪嘴咋舌,心里头有几分得意:既然不是对付自个,多半是那俩公子哥儿得罪了人,给人记恨上,派了些人来□□拳。

  本来他心中还有几分不忍和忐忑,这么一看,是个有污点名声的纨绔,拿来开刀倒是再无心理负担。

  丁二伸手,抠了把脚底黄泥,往脸上抹匀,又在旧巷里倒腾了些煤灰,涂了个烧锅底,放开扎起的头发,把外袍脱下,里头的衣服反着穿,怎么凌乱不堪怎么来。待改装好,他捡了半块瓦片,埋头走上前去€€€€

  “大爷,吉祥如意,财源广进,求打赏,给口饭吃。”怕被认出声来,他还故意卷舌,拿方言说得囫囵不清。

  听不懂无所谓,两只眼睛会看就行。

  见来黑瞎子乞儿撞过来,拓跋€€和崔浩同时转身,前者蹙眉,略有些嫌弃,一边掸衣抨灰,一边小退躲避,但他很是慷慨,随手打赏一片银叶子;而后者显然更平易近人,不仅微微颔首,更是不嫌脏臭,搭手过来替他搀扶,怕给摔着。

  丁二正欲探出的手一僵。

  崔浩叮嘱几句,目光不动声色下落,落在那双破履上,心中已洞达,只是未开口,且看他意欲为何。

  这时候,雪亮的刀子折光,将好打在崔浩后心,拓跋€€亦背向而立,未曾察觉,只有丁二面向前方,借错位遮挡,看了个真切。他心里觉得不简单,这可不像上拳教训,倒似快刀杀人,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

  救不救?

  念头在脑子里一瞬过,丁二几乎想都没多想,心一横,右手穿过崔浩的肋下,挽住他胳膊,佯装趔趄向外一挤,低声示警。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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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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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同一时间, 清溪桥畔,伏在草地和灌丛中的杀手跃出,手头挥舞钩链, 鹰抓挂在船舷上, 继而借力, 从沿河两岸飞去河心。

  公羊月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内劲一涌动, 足踏船板, 直接将整个舟子击穿,在钩索的外拽之下, 须臾崩成碎片。晁晨回头瞟了一眼那泛着银光的链条, 只觉得这拖船的钩爪甚为眼熟,像是有谁从前与他说道过, 但一时半会又想不清楚何时何地何人。

  晁晨还想再瞧看一眼, 但公羊月已扶着他腰身, 一飞冲天,教扑来的杀手迎面相撞扑了个空。才来没几日, 也不该是得罪哪位地头蛇, 思前想后, 只能和“开阳”有关, 他不由道:“公羊月,该是冲我们来的, 他们在南边果然有势力。”

  本以为建康安全, 才敢分头行动,哪晓得天子脚下亦敢行凶, 想来北边势力潜伏于此,根植很深。两人心头有数, 一时间不得不承认“开阳”盟会起底细作暗探的计划,实在有先见之明,否则放任自由,只怕会出大乱!

  山河破碎,飘摇之际,国不堪重负,便由侠客先行,却也是妙手。

  公羊月骂了一声“麻烦”,既是说杀人麻烦,亦是说救拓跋€€麻烦,他们再厉害,也是江湖仇怨,万一这厮的身份泄露,那可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不只一星半点。想到这儿,心气难平,手上用剑是又狠又快。

  那些刺客耳力上佳,自是听来,以为是放狠话,都稍稍散开,以包围之势严阵以待,谨防他剑刺缠脖。

  可哪曾想,眼前的家伙从不按寻常人的思路行动,装了个样子见杀手警惕退避后,公羊月应付似地打了两下,带上晁晨,干脆疾冲开一道缺囗,那是跑得比脚底抹油还快。这强弱多寡眨眼掉了个个,杀手懵懂,人人都像给闷棍打了头一般。

  半晌后有一人醒悟,喝斥道:“追啊!”

  别说是那些黑衣人,就是晁晨,亦大吃一惊。真要论起单打独斗,搁公羊月那儿,不过砍瓜切菜,收拾完虽是耗时,但比起溜一串尾巴,该是省事得多。

  晁晨不解:“不打?”

  公羊月懒得解释,张嘴即是打胡乱说:“怕死。”

  “看你有心情玩笑,这心倒是定了不少。”晁晨抚过心囗,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这追逃还轮不到他来压后。

  瞧他那一脸不信的样,公羊月故意嚷嚷:“谁说是玩笑?我怕,一直怕,从前怕,现在更怕……”

  晁晨闻言,被他那一串“怕”字绕得晕头转向,忙叫停:“且打住。”

  公羊月落地疾奔,登时是犟脾气上头,越是不让他说,他越要说,还要大臂一展,勾住晁晨的脖子,迫使他看想自己,才肯开尊囗:“从前孤身一人,怕死后无人相送,而今不再独身,却怕死后有人相送,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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