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想想看, 那梅弄文与玉家小公子有积怨, 梅弄文跑了, 梅弄文的东西莫名其妙出现在江都的石窟中, 而云窟鬼又不知所踪,能说明个屁的山精狐媚, 只能说明, 梅弄文就是云窟鬼!”
此言一出,捉拿凶手的赴宴豪侠们, 又发狂似的按了出去,好几个想攀玉家声势的, 都上赶着嚷嚷,主动请缨去捉梅弄文。
当然,并非在场个个都是如此蠢笨,被人轻易给煽动起,玉家便有好些头脑灵活之人,很快反应过来,梅弄文年岁不过及冠,十年前他还不足十,虽说他的贴身之物掉落此间,但真要将两者等同,却很是牵强。
其中一玉家护院便想道出猜测,但给大公子玉关一手拦了回去,似乎故意要放任这些人沿途搜索,甚至往几处通衢要道截人。
公羊月将这一幕收归眼底时,那看起来贲勇无谋的二公子,也正死死盯着他大哥。
陈韶从晁晨身旁走过,一个人嘀嘀咕咕,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梅弄文那孩子,会是十恶不赦的云窟鬼,他本是带着这线索洗清冤屈,可不曾想,竟得到此一结果。
不论是梅弄文还是云窟鬼,都同玄蝉毫无干系,既已“水落石出”,她便推搡王谧出头,给个台阶,旁敲侧击令玉家放人。
玉家自是说好,且再三挽留,非说是己身之罪,定要给公主殿下同二当家赔罪。
玄蝉本不想应,因连夜赶路不便,她在山庄歇息一夜,去探望时妙曳时将云窟鬼一事给为避嫌而未出面的她细细说来,可惜并未得到应有的回应。二当家心里紧着那口气不松,看得玄蝉心疼不已,尤其是撞见她抚弄海棠,垂眸深思时郁郁寡欢的模样。
于是,玄蝉留了个心眼,偷听到管事同时妙曳的对话,这才晓得那副美人图实际上画的是毛沧沧€€€€
这不是瞌睡碰上热枕头!
玄蝉本就想解时妙曳的心结,送上门来,干脆也不急着走,在将此案上报县丞后,乖乖等着下头跑腿的把人捉来,她要亲自过问,问清楚那凶手为何要拿死去的弟子说事,亦或者那歹人与当年害死沧沧姑娘的乃同一个,那必得给他来个千刀万剐。
不过,她孤身一人留待此间心里惶恐不安,而王谧有要职在身,不能长时间告假,于是她琢磨一圈,想到气味相投的双鲤,便游说她及公羊月等人。
陈韶心里牵挂梅弄文,并无离去的打算,留下是一拍即合。
诸事敲定后,玄蝉便喜滋滋回房。
为显尊贵,玉家将庄中最好的宅院分与她,这宅门重隔,又有花园切分,七拐八绕慢了步子,引路的婢女眨眼便没了影。好在玄蝉记性好,来回两遍已认熟,也不急着寻人,自个儿打回头走。
走过缠藤的花墙,墙头落下拿刀的黑影,眼瞅着要往那白皙嫩颈上一割,另有一剑杀来,二者贴着绿萝藤无声连过数招,刺客眼见拿不下人,转身疾走,遁入树丛不见踪影,赶来援救之人则甫身往内府,回到时妙曳跟前。
这一气呵成,并未惊动玄蝉。
“二当家,果真有人对公主出手。”剑客摘下面巾,竟是白日在时妙曳跟前端茶倒水的慈蔼老掌柜。
时妙曳依旧在摆弄花枝,只是没了方才的颓然和悲楚,多了几许凌厉与威严:“你也相信是云窟鬼吗?”
“这……”
“太草率了。”时妙曳摇头,轻声道,“玉家哪里像是着急缉凶,分明是想尽快息事宁人,可死的不是自家人吗?好好想想,如果鄱阳公主不来此横插一脚,也许方才受刺杀的人便是我。”
“玉家的人?还是……”
“不论是谁,目的很简单,要么就是想要我们警觉,将这案子查下去,要么就是想要我们,死!”
屋里死一般沉寂。
时妙曳不再多言,伸手掐下正中花开最好的一朵,屏退老管事。待人拱手转身,走至门前时,她才复又叹息:“这段日子还劳烦您看护她。”
隔天,玉家下人来报,家主摆宴待客,消息陆续传至公羊月几人耳中,一时间气氛更加古怪。这白事不办,却还有心情开酒席,哪里像死了独苗孙儿的人家,仿佛人命不重要,高官厚禄更打紧。
这传出去,于公主名声有损,不晓得的还以为官家拿权势欺压。
公羊月评了四字:野心不小。
果真,没两个时辰,私下已传成玉家误认凶手,怕时妙曳和朱雀楼报复,连白事都顾不上办,赶紧赔罪。
好一盆污水泼过去,既免了公主之扰,还能打压打压朱雀楼在江湖的威望。
听说要备山珍,酒席定在哺时后,摆在一处水榭中,临近荷花池子,是既能观鱼赏花,又能曲水流觞。
到晚间,菜刚布好,侍女走后不到一刻,挂角上的灯笼忽地全熄,待宾客随行而至时,莲池连同整个横跨侧岸的亭台都黑乎乎一片,玉家主连呼老大出头责问,却无人应声,他忙又招呼亲侍去燃烛。
橘光温柔铺平水面,渐渐蕴出人间星河。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感叹玉照灯的绝美,便见大公子玉关坐在首位,面朝下扑在食案上,一动不动,右手还捏着个小酒杯,酒水倾倒,一滴一滴跌落池塘,引的围拢的池鱼纷纷向周围散开。
“玉关,失礼!”
玉家主面上臊热,先给公主赔礼,而后亲自上前大骂不孝子,等他揪着后颈窝将人拽起时,迎面的宾客皆惊恐震撼€€€€
只见玉面郎君嘴巴豁开,两眼瞪大,眼睑外翻,血流如涌注,整个人死在惊惶失魂的一瞬。
“啊!”
双鲤走在前头,被吓得个半死,玄蝉赶紧转过身遮挡,微微蜷缩将她整个人拢抱在袖中,王泓怪叫一声“他是被吓死的”,连连后退,心中发毛,只想离开这鬼城一般惨绿绿的山庄,而崔叹凤则提着药箱奔至最前,连脉也未搭,只瞧看一眼,便下定论:“还真是被吓死的。”
时妙曳转头同老管事对视一眼,随后嘘声叹息:“玉家主,节哀。”陈韶亦上前,说了些宽慰的话。
在场只有二公子玉闲反应最为激烈:“哪个杀千刀的害死我大哥,我定要给他剥皮拆骨!是了,肯定是那个跑脱的云窟鬼,他知道我们捣毁了他的老窝,所以前来报复,来人,我的刀呢,拿我刀来,我要砍死€€€€”
就在玉闲暴跳如雷,抽刀发疯般乱砍泄愤时,枝头掠来一抹倩影,长袖带风,如见杏花微雨。
长刀落下,却被拈花玉手不急不慢接住。
只听“叮呤€€€€”一声脆响,二公子玉闲堪堪退了两步,怒目圆瞪,盯着那身着金丝白衣,款款而来的玉人。
说玉太过于高冷,此美柔中见慧,举止温婉,处处分寸,既让人舒服,又觉得亲昵。
王泓和崔叹凤认出来者,不由齐声呼唤:“玉,玉夫人?”
女子回眸,颔首以应,可不正是花朝节夜谈€€云台时提到的东武君左膀右臂之一的玉参差。
玄蝉眨眼,嘴唇翕张,无声喊了嘴“玉姑姑”,双鲤则愣怔原地,露出惊艳的目光,这美同时妙曳之艳丽全然不同,锋芒不露,气质怡人,尤见大家风采,端的是诰命夫人的架子。那玉参差早年曾嫁予北府兵内一将官为妻,后夫君在北伐中阵亡,陛下怜恤,聘以女官,在宫中教习王子公主一些强身健体的功法。
公羊月亦对此说法有耳闻,便凝目打量。
正瞧得专心,耳畔忽起一道折枝声,他猝然回头,只见晁晨立于花树畔,伸手断枝却犹未闻,再看石板青苔上被划出的浅痕,显然人方才曾不自觉后退。
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就在他欲细细琢磨时,沉溺于悲痛中的玉家主抬头看去,两腮赘肉抽搐,一双黑白眸含恨,死死盯着玉参差,许久后才很不情愿拱手作揖,梗着脖子道:“家中白事,恕我怠慢,不知所来何事?”
粗蛮得连个名姓尊称都没有。
玉参差倒是不介意,公事公办:“奴家奉旨而来,前两日惊雷,玉家主所献玉佛碎于宫中珍宝阁,会稽王说此兆不详,未免乱朝中士气,还请家主拿个法子。”
这一消息对痛失爱子的老家主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那一口气不提,登时瘫坐在地上,舌蹇嘴麻。
玉闲出头,冷冷瞥过玉参差一眼:“什么法子?”
玉参差不咸不淡道:“譬如,献上一尊一模一样的。”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早年便听闻那玉佛天成,非是人为凿刻,教他们上哪儿寻同样之物,何况,就算仿做,岂非是对佛祖不敬?
连死亲子和长兄的玉闲,在老父亲也受惊中风后,忽地卸下莽撞,冷静起来,兴许是意会玉参差背后会稽王的死命令,作为卒子的他们,也不过只能听令行事,他没有与之对呛,而是选择漠然旁观,先交待下人,加派人手,欲把在座所有人“留在”玉振山庄。
晁晨并不关心玉佛,心思始终落在玉夫人身上,公羊月心眼足,隔空以内力偷偷推了他一把,想试试二者反应。就在晁晨将要撞上玉参差时,玉参差却忽然回眸,隔着落花凝视玉立在池塘边那瘦高的男人。
陈韶相看,敬如宾客,再无其他。
“韶,向东武君问安,君上在€€云台可好?”
“很好,劳文鹄先生费心。”
而后,再无对答,但那画面实在美丽,以至于连涉水的飞鸟都不愿惊破两人铺陈在池面的倒影。
晁晨趔趄,忙着攀扶站稳,漏听玉参差的话:“你作甚?”
公羊月倒是竖着耳朵听来,但他忙着应对晁晨的质问,在这一档口不免给压了下去:“我瞧你好像对玉夫人甚感兴趣?”
第179章
“我, 我只是好奇,东武君麾下左右二将是个甚么样子。”晁晨以袖拭去细汗,忙拉着公羊月的袖口束带, 岔开话题, 低声道, “你没发现玉夫人也姓玉吗?你不觉得玉家人的反应有些古怪……”
公羊月果真没多想,顺着话道:“哦……听说玉家还有位三小姐。”
晁晨摇头, 就那两人的模样, 七窍没一处相像:“玉家那位紫烟小姐,早年便嫁到江州一官宦人家, 和玉夫人的事迹可半点对不上。”
公羊月略一沉吟, 腾出手替他扶正幕离,轻笑一声:“这么说来, 可有好戏看喽。”
随他话音一落, 玉参差已快步走入水榭, 先冲崔叹凤颔首致意,而后出声询问:“崔神医, 可有所获?”
“惊魂散。”
众人大惊:“惊魂散?“
时妙曳身侧的老管事步出, 抢声道:“二当家, 那不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毒大夫庄柯所配置的毒药, 据说服用之人会惊烦疯癫而死,死后露出惊恐之容, 数年前还曾因此出过一城之乱!”
这么一看, 倒是符合大公子玉关的死状。
但玉参差并未立刻应诺崔叹凤的判断,而是自己亲自就着那尸首查验一番, 随后回视众人,目光依次转过阶前那几张或老或少的脸。
玄蝉插嘴:“即便真是惊魂散, 却也不能指明谁是凶手。”
玉闲冷哼一声:“那还用说,定是那云窟鬼。”
玉参差却转眸看着抱剑在旁的公羊月:“红衣银剑?有这位……”她一时拿不定称谓,索性避了过去,“有这位在,外人想入府杀人,该是不易。”
公羊月倒是很配合她,语带骄傲:“那是自然。”
二公子玉闲果真翻脸,操着大嗓门硬声道:“你什么意思?不是外人,难不成还是山庄里的人?”身侧的二夫人根本拉不住自家丈夫,只能唯唯诺诺对着玉参差赔笑脸,想从中调和打圆。
玉参差摇头,不动声色给他去了颗软钉子:“二公子何必着急,奴家方才可有说这种话?”
玉闲白牙一咬,狠狠剜去一眼,拂袖而走,打她身侧路过时,微微垂首,压低声音道:“反正我死了儿子香火已断,我爹又落得个半身不遂,若是我来个鱼死网破,你说请不回玉佛,怠慢失职会落到谁头上。”
“威胁?”
“怎敢,您现下可是东武君身边的大红人。”话是这般说,但玉闲却露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狂喜,玉参差丝毫不怀疑,性子冲蛮的他,会发疯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烂事。
王恭起兵后,各地隐有响应,朝中不免人心动摇,圣上请了僧尼讲经,届时会亲身礼佛,这时候再出些不祥之兆,只会加速江山肢解,即便不是为了向会稽王邀功,玉参差都必须得把这事儿办妥。
于是,玉参差嘴上挽起一抹和善的微笑,突然改口:“诸位莫慌,惊魂凶乱不会再现。”众人向其望去,她复又缓缓开口:“其实,依奴家看来,大公子并非死于惊魂散之毒,而是亡于一种邪功。”
玉闲眼珠子转溜,意味深长道:“哦?邪功?“
玉参差解释:“说是有这么一种功夫,叫鬼面吓,专以恐吓制人,《素问》有言,恐伤肾,若功法走阴,主肝肾,则极易为其破功,以至气机逆乱,被惊死。“她顿了顿,当说到名医篇时,还向崔叹凤投去讨教的目光,”这种武功诡谲,寻常法子练不得,得靠死人聚死气,才有足够杀人之威。“
“死人?那不就是云窟鬼!“王泓脱口而出,”就是梅弄文,就是姓梅那家伙!“
陈韶神色复杂,盯着玉参差目不转睛,其余几人倒是相互觑看,只觉得听来新奇,有些怪力乱神。
玉参差留意到陈韶的视线,心口一跳,隔着衣襟抚顺气息,面上仍旧稳得住。只听她声色略有些凌厉:“怎么,不信我?”
水榭里的几人都没开腔,以东武君在江左的威望,和玉夫人一介女流却能受门下食客尊敬,想来是不会说谎,只有晁晨一人隔着薄纱,目不转睛凝视着女子的手,心里只有苍凉二字€€€€
假话。
玉参差说谎时,会下意识扶弄玉簪,说来,这个小细节还是本人透露给他,却不曾想用在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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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振山庄发丧,尸体被收置于堂内,说来可笑,因为玄蝉胆小又避讳,在二公子玉闲的操持下,那灵堂设在庄子里最偏远的角落里,孤零零,显得实在可悲。大夫人死得早,玉关膝下又无子嗣,一时连个哭灵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