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57章

  人,都是赌徒,即便是万里挑一,也比丁点机会也无要强上许多。

  梅弄文摇摇晃晃向外,执意要走,一番话下,无人阻拦。

  光鲜亮丽之下的黑暗彻底被撕扯开,陈韶呆立原地,无法还神,脑袋里回荡着另一个青涩稚嫩的声音。建康梅雨里,也有个如梅弄文般出身贫户的少年学子,掷伞冲着他高呼€€€€

  “我痛恨这里!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而后,那人冲进暴雨中,背影淡去,渐渐与梅弄文重合。

  那人喊的是陈文鹄还是陈博士?总之不会是眼下这个€€€€

  “折花居士。”

  陈韶抬头,对着眼前头戴白幕离,身着青衣的年轻文士努力挤出宽和的笑容:“已经许多年无人再这般称呼我。”

  别说梅弄文对江左朝廷感到绝望,便是陈韶,也觉得惭惭压身,透不过气,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自打谢太傅死后,北府兵几经起落,江南的气数不过勉力维系,十数年前那一场震惊天下的以少胜多之战,仿佛只是这偌大王朝颓败中的回光返照。

  还会有那样的救世主出现吗?

  就算有,或许也到了变天之时,陈韶无奈又恶毒地想,若不是冥冥之中的感觉,他又为何会请辞于国子学,转身入“不见长安”,而后又再无望中找寻一丝希望,转头再回到太学学宫,努力给水生火热中的孩子一点期盼。

  但他终究不是希望本身。

  恍惚之间,晁晨拱手,引他借一步说话,将晋阳书馆托付,荒唐斋见闻及萧九原和温白坟前所知细细道来。

  陈韶不似玄之脾气暴烈,也不若杜孟津心眼多,比想象中要好说话,竟真的相信他们。晁晨反倒有些无措,直到见其转眸看向安排府中善后的玉参差,才明白是因为先前自己帮玉夫人说话喊冤之故。

  看两人磨蹭,半天连屁都放不出一个,更关心实质收获的公羊月不由抢声道:“小子不才,还请折花居士相告,这萧九原与温白,分明是何人?”

  他尽量放缓语气,显得不那般咄咄逼人。

  陈韶讲礼,说话总对着人说,他转身向公羊月拱手,直言而无鄙夷,在一众投鼠忌器拢在外围的所谓江湖侠士的猜忌、警惕和暗自较量下,是真真正正做到一视同仁:“‘不见长安’中文武三公之上,还有一首领,萧大哥便是。至于温白,便说来话长,”他顿了顿,再说话时,黠慧的眸子里藏不住光芒,“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帮助梅弄文吗?曾经有一个同他身世经历相仿的少年,也曾口出狂言,也曾做出这般有违儒道的放肆之举,那时我没有帮他,才至他后来过分偏激,而铸成大错。”

  公羊月豁然:“这个人便是温白?”

  二十多年前,陈韶尚年轻,因神童之名和颍川陈氏的背景,未及冠龄,便已被提拔为经学博士,在国子学授课。

  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入学宫第一日,街头巷尾拥堵了不少人,好奇想瞧看这位小老师。

  这当中就包括一位名叫温白的年轻人。

  起初,陈韶以为他同旁人一样,只是凑热闹,后来却见他每日都来,风雨无阻,寒暑无碍,随日子过,围观的人少去,他还有些不大乐意,后来才晓得,此人与众不同,不是来看人,只是趁乱想偷溜进国子学听课。

  好几次温白险被逮个正着,都是陈韶帮他掩护,躲过责罚。

  晁晨蹙眉:“真的,只为了读书?”不知是不是将“白鹤仙”的身份先入为主,他下意识里总觉得此人另有图谋,这图谋不一定是坏事,但想来另有隐情。

  陈韶追忆道:“他说:区区尝听闻,国子学中学子不需经策试,也能入仕途,想来都是些天纵奇才,区区就是想见识见识,究竟有多厉害,亦或是此处的五经博士比之太学,有多了不起,能培养出朝廷未来的肱骨之臣!”

  这口气,分明又酸又愤然。

  可陈韶的话分明没有参杂感情,只是平铺直叙,像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再追述,不带任何立场。晁晨隐隐觉得,温白的出格,如今的陈韶在潜意识里是认同的,只因世俗,不敢公然站出来发声表态。

  身前人缓缓续上方才的话:“我就同他说:太学教授明经的陆博士便非常之博才,当年我亦曾数度登门拜访,与之论学,与他好生钻研,必能成大器。约莫是没料到我未曾把他狗血淋头训斥一顿,反倒好说话,温白勉强认同了我。但好景不长,周遭的浮躁对一个人定力的摧毁,轻而易举……”

  温白一开始努力接受现实,但积压的情绪无处宣泄,未过多久便再度心生不满,那时他已与同龄的陈韶厮混熟,因而经常来找其大吐苦水。

  话至此,陈韶连连苦笑:“彼时我亦年幼,又闭门钻研多年,对世事并不通透,只觉得个人之力微卑,遑论打破祖制,实在不知天高地厚?甚而,还一度嫌他过于愤世嫉俗,将心思都用在无用之功上,应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做学问,不要学人沽名钓誉。”

  公羊月一针见血:“你和他终究出身不同。”

  陈韶并未因此有拂面子的困窘,反而坦然承认:“我不屑于功名,不过是因为生于豪富;不趋于旁骛,一门心思在学究上,不过是因为温饱不愁。”

  相比起傲慢的士族,温白本以为有神童之称的陈韶与之不同,孰知,那种不自知而流露的高高在上,比起刻薄言语,更为致命。

  温白行在建康城中,像个垂朽老翁,觉得死气沉沉,人生再无盼头。

  对比江南的靡软和腐朽,那时秦国气可吞天,大有一统北方而锐不可当的势头,而当中辅助秦天王苻坚横扫诸国的,有起于畚箕的王猛,有战败降将,甚至还有出生草莽的江湖人,自负才华的他动心了,决心另谋高就。

  陈韶扶着窗框,隔着江南屋瓴制式的菱花格向外,神思恍惚,有些呆滞,直到飞鸟蹬了一脚檐铎,发出脆响,这才眉目还神,慢吞吞继续往下说:“他来找我借钱。”

  和梅弄文不同,温白至少有告而别。

  “钱不多,但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急需之处,便直言相问,承蒙信任与厚爱,他索性把心里话都透给我。那时我十分不解,都说胡人毫无人性,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和他们能有什么好话说,不过与虎谋皮,于是开口即劝他,如今风雨飘摇,兵荒马乱,只身北上谋出路只会更为艰难。”

  公羊月再度吱声,笑道:“让我猜猜,他并不认为你为他好,反而因此狠上你了,是与不是?”

  晁晨却说:“说恨就过于言重。”

  陈韶冲晁晨颔首:“不错。虽是不恨,但也自此不睦,后来我亦有反思,大概那时他觉得我是要断他唯一生路。”他叹息,用手去拨窗台缝隙里那棵本不该生长于此的豆苗,“自此,我二人分道扬镳,念在师生一场,我去渡头送他,不过没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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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双节快乐~

第185章

  晁晨追问:“那后来呢?您是如何进入‘不见长安’的?若温白当真投靠北方君王, 便不该成为‘白鹤仙’……”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那几封书信,曾有言提及, 温白在北方亦不得志, 似乎是为丞相王猛所轻, 赶出长安。

  陈韶以手示意他切莫心急,自己一个一个解答:“那日, 我在江边独立数个时辰, 心中隐隐有风云变幻之感,我不承认是温白说动了我, 但不可否认, 他的话留在了我的心里。没过多久,听闻谢玄将军在京口招流人组建北府兵, 我便辞官, 想去游历一番。后来误打误撞, 经由先代文公阮秋风,而进入‘不见长安’。”

  “阮秋风?”

  晁晨将那名字反复念读, 猛然回过劲来:“是三四十年前, ‘江左四公子’里的那位号曰‘气剑无双’的剡县阮氏一族的三少爷?”

  陈韶点头以应, 甚感欣慰:“没想到还有晚生后辈记得, 当年的四公子,如今也只有那位琅琊王氏的王汝太守还在世。”

  晁晨安慰道:“江山人才辈出, 倒是不必如此悲观。”

  陈韶不置可否, 又道:“秋风先生的辈份甚至在萧大哥之上,经由他撮合, 我顺利进入‘不见长安’,认识了顾在我、华仪等志同道合之友。相比于江南的固步自封, 我在北方见识良多,大开眼界,虽依旧不甚赞同,但也能理解当初温白的决心与决定。”

  公羊月淡看流云,没来由冒出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陈韶难得击掌示同:“说得好!我始终不赞同的原因是,他只看到别国的好,却没看到别国之恶,苻坚那样的仁君多少年才出一个?只怕多的是如苻生、石虎那样暴虐无度之君,跟着那样的君王,保命尚艰难,何言出头?”

  “逃避无力,变革才见真章。受了顾老哥的影响,我切实地想做一些事来改变,恰逢谢公东山再起,精神备受鼓舞,只道若源流不断,活水如许,那么一代倒下自当有另一代扛起,许多从前报效无门的人,兴许渐渐也能多出机会。”

  陈韶语声铿锵,连眼睛里都饱含想太阳一样明烈的光:“我希望温白是最后一位,所以,我回到了这里,改去太学授课。”

  晁晨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温白是怎么死的?”

  “此事便说来话长,”陈韶顿了顿,身在江南,许多事也是他后来从华仪、柳徵等人口中听来,“如君所言,温白在北方受挫后,偶然之中为萧大哥所救,遂亦投身‘不见长安’,过去的稚嫩和偏激在经久的风雨里不复存在,我再见到他时,已判若两人。我能感觉到他沉淀下来,不再生些无妄的痴想,看他弃文从武,跟着屠三隐他们行侠仗义于北方,我还觉得甚是安心。”

  “再后来,谢都督领兵北伐,苻坚率百万众兵临八公山,淝水、巴蜀、荆州三线开战,南北局势剑拔弩张,前线吃紧,自顾不暇,以至于所有通讯全部切断,那两三年间我再没收到‘不见长安’任何消息,等我再联系上华仪等人,才知温白已然叛变,下落不明。有说法称,他当年投奔北方时另有经营,因而众人怀疑,他暗伏于组织,动机不纯,另有诡计。”

  “那时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我也无法分辨出真假消息,只能在南方留意搜寻,可惜并无所获€€€€”陈韶话音骤止,忽又转身,右手握拳朝左掌心重重一捶,拔高音量,似是悻悻,“我记得萧大哥也一直在寻他,但他仿若人间蒸发一般。我最后得到他的消息,是在九原兄死时。”

  陈韶两手垂落腰间,丧气道:“萧大哥就是被温白诱杀的。”

  但温白分明在喊冤!

  他曾在信中再三请求萧九原信他,若能昭雪,两人便有再见之机;若无从昭雪,便引为绝笔。可现下从陈韶说话的口气来看,是悲恸多于愤慨,想来萧九原并非是为了追杀温白,肃清‘不见长安’中叛徒为由追捕,只是为求一个答案。

  那么便又与陈韶的说法自相矛盾,温白究竟是否知晓萧九原在找寻他?若知,有什么理由拔刀向昔日同伴,痛下杀手?若不知,那又为何会传出这样的说法?

  晁晨和公羊月对视一眼,各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温白逃回晋国之后,至萧九原死之前,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连书信上也未提及。

  即便钻牛角尖,也无法在这一点上刨出个所以然,晁晨转念一想,另谋出路:“那温白在晋国时可有什么至交好友?”

  陈韶略一思忖,时日太长,脑子里只剩下些模糊的影子:“是有一位,曾为他提过,不过若你们想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却是爱莫能助,当年他并未透露给我,只依稀说到,此人家中,种有几棵梅树,又爱酿造梅花酒。”

  江南种梅树的人家,没有上千也过百,光是无锡县梅岭,便生得一整片,无异于大海捞针。

  陈韶感叹:“……若不是两位捎信来,我还以为他在这世上某一处清静地儿活得好好的。”

  晁晨心中一动,忙问:“折花居士,您也不信他会做出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吗?‘不见长安’中其余人的态度又是否与您相悖?”

  “虽是愤世嫉俗了些,但不过是少年通病,无伤大雅,还记得当初在太学读书时,他可是连路旁折翅飞鸟、叶下断脚的蚱蜢、为雨水打落的蝴蝶都会捡来细心照料之人。每日放课后,他都会偷偷溜去坊间,找一屋檐下石阶坐着,观摩来去之人。”陈韶将为数不多的过往翻出来,“我撞见过两次,向他询问缘由,他说市井之人无论好坏,最为真诚,观之引为一趣。我当时还想,若他生于大家,必定会为人作美谈,你看,王子猷风雪夜访戴逵,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风骚事迹,至今还为人乐道。”

  晁晨颔首耳聆,未发异议,以至于陈韶说了老大一堆话后,这才愕然愣怔,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你是怀疑他为人陷害?这……公子便多虑,‘不见长安’中多是同道中人,少有排资论辈,即便有人曾起怀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绝不会做出构陷同伴的龌龊事,尤其是文武三公。”

  这时候,公羊月插了句嘴,打断二人的攀谈:“你们有没有想过,是谁把他俩埋在燕山中?”

  晁晨眼前一亮,张口便想说回头再谈,但仔细一想,千里迢迢,那地方可见暂时归不去,如此一来,谁也不知真相为何,也许当时他们真的该把温白的棺材盖也一并揭开。

  陈韶见他眉头拧成“川”字,忙宽解与他:“我虽已多年未曾过问‘不见长安’中人事,但九原兄死后,我心绪难宁,也曾数度追查。我发现,以九原兄的功夫和阅历,若是一般劫杀,想要他的命不啻于异想天开,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用计!”

  晁晨不由念叨:“就像玄之道长那样,为熟人作案,那不就是温……”

  “居士之意,在下了然!”公羊月蓦地冲陈韶颔首,脸上渐渐绽开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即对被打断话头而一脸茫然的晁晨道,“老魏之所以能得手,除了玄之历经千里追杀而略显力竭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裴塞并无防备和怀疑,但萧九原则不同,他身为领袖,先不说绝非莽撞之辈,即便心有冲动,但换做是你,在铺天盖地的指摘下,你真能做到一点不怀疑动摇?而对温白来说,就算萧九原单刀赴会,他就真的没有一点后手,你可别忘了,那棺材里的尸骨残破程度,虐杀无疑!”

  晁晨接上他的话:“也就是说,另有帮手!”

  陈韶欣慰地看着踊跃发言的两后起之秀,为其聪颖而面露微笑:“所以,温白在之中究竟作何存在尚无定论,但他背后一定有推波助澜的襄助之人,这人或许就在江左,就在晋国,势力根植,不可小觑!”笑容一瞬敛去,陈韶眼中再无一丝光华。

  多年都不曾被发现的鼠辈,若不是藏匿得好,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定是借了光鲜亮丽的壳子龟缩。

  耗子藏在陋室还是钟鸣鼎食的大宅院,那差别可如云泥。

  公羊月嘴角一勾,靠在屋外的墙壁上,抱剑冷冷看着随处可见的玉雕,透过水色上乘的石头,再觑看被扭曲的院景:“说不定就藏在建康,藏在宫中,甚至藏在那红极一时的劳什子€€云台,也不是不可能。”

  晁晨惊呼:“€€云台?”

  陈韶示意他放低音量,左右环顾,随后郑重道:“不奇怪,€€云台那么大的经营,门下号曰食客三千,会稽王为扩张势力,什么人都可能收进来,比起累世而起的宗门,自是鱼龙混杂,很难保证异心之人不会混进来。”

  晁晨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缓过脸色,反倒更显得惊魂未定,甚而急躁地追问:“居士可有打算?如何排查?”

  公羊月把这急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陈韶想必也已想过许多法子,奈何他背靠世家,又无放心妥帖的江湖背景,正是为会稽王嫉恨之处,别说大动作,就是想渗入颍川,却也困难。不过,眼下却有个好机会,他将目光转向来处,微笑着盯着那棵已近凋谢的杏花树€€€€

  再没有比东武君左膀右臂更好的人选。

  晁晨意会,脱口道:“居士的意思是想拜托玉夫人,学生觉得可行,那玉夫人……”

  就在这时,公羊月挑眉回视,喝问道:“谁?”

第186章

  树影摇动, 崔叹凤自外来,略有些尴尬:“我来问问,下一步当如何?广陵县丞已领人前来处理, 鄱阳公主与王泓不便久待, 王谧已着人来请, 朱雀楼二当家也预备启程,”说到这儿, 他顿了顿, 望向陈韶,“博士, 您的那位学生走了。”

  “已经出了山庄?”

  陈韶边问边挤开两人, 朝马房解快马去追,当年他没能相送温白, 而今他不想再错过, 更不愿学子再步故人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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