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62章

  “哎哟!”双鲤惊叫一声,低头去捡,逆流夹在一众高大男人之中,脑壳顶不是撞着人手壁,就是碰上了腰。

  突然,有人唤了声“阁主”,双鲤身子一僵,以为师昂便在来船上,下意识翘首盼望。

  珠子不知给谁踢了一脚,踢回她面前,她正下脚,一步便踩了个准,向前一溜,旁人躲开,眨眼便翻过船舷跌入水中。

  周正脱下外袍当即跳水,帝师阁的弟子也预备入水救人,但迟了一步,那失了准头的船又打着旋再度撞来,师€€蹙眉,低声猜测:“怕是底舱磕在了暗礁上,破了洞。”

  闻言,那几个老兵纷纷表示自己都会水,随时接应,师€€这才放下心,赶紧搭手船工,放绳子将那漏水木船给拉住,随后喊上里头的人,往自己这方甲板过渡。

  周正在水里出入,却没见双鲤,正当众人着急上火时,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方才的急流教双鲤冲出去老远。

  “在那儿!”

  双鲤会水,上下扑腾还不至于沉底,但跌跤那刻脸朝下全无准备,鼻腔喉管呛了水,痛感直到耳朵。

  就在她努力向上抓挠时,一只手递来,将她毫无目挥舞的五指紧紧捉住。

  明日当空下,恰如金带白衣的谪仙涉水而来,双鲤仰头出水,为一广袖圈住,靠在温暖的胸膛上。双睫上晶莹的水珠震开,一睁眼便是魂牵梦萦的那张清隽俊美,正义凛然的脸。

  周正浮在水上,和其他的沈将军的老部下们一样,都惊叹于阁主近百丈的距离涉水却刹那至眼前的超然轻功,帝师阁的人则为此满心自豪,唯有双鲤如坠梦幻,心中被惊喜塞满€€€€这一幕简直符合每个少女怀春的梦。

  她想过许多种相遇€€€€

  腼腆的。

  “阁下便是帝师阁阁主师昂?小女子双鲤这厢有礼。”

  豪爽不羁的。

  “哦豁,你就是师昂,我双鲤看上你许久了!”

  财大气粗的。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能买你一餐饭的时辰吗?我有话要同你说!”

  但没想到是这样窘迫而局促的。

  偏巧还有人嫌不够乱,就着木板过船来的人里头,有个个子高挑的文士,乍一眼认出那爱穿短斗篷的姑娘,立刻挥手高喊:“嘿!双鲤姑奶奶,是你啊,你的账……”

  正打算装柔弱无力往师昂胸膛靠的双鲤,僵着脖子循声望去,一看竟是悬瓮山下,打马匆匆别过的刘子阔,心里登时只有一个念头:你小子可别再说话,万一给了露了底,这闹剧可不好收场!

  话已出囗,越解释越欲盖弥彰,双鲤只能别过脸,小声嘟囔:“那什么,我还有个小名,叫双鲤,是……是有一户好心收留我的夫妇替我取的,在遇到周大哥他们前,我一直叫这个,你,你也可以喊我……”

  师昂垂眸瞧去一眼。

  双鲤心中一紧,又慌慌张张道:“要不,还是,还是和周大哥他们一样,喊我,喊我沈爰。”

  这会子,师昂嘴角满满噙上一抹淡笑。

  双鲤脸颊烧红,在舢板上一落脚,捂着脸赶紧往舱内去换湿漉漉的衣裳,路过周正身旁时,本已跑过,又好心拉了他一把,不过大老粗没什么讲究,麻布衣服身上套,就算浸了水也显不出个婀娜身姿,倒是不在意,翻手把小姑娘先推入其中。

  双鲤给帘子拨开一条缝,扔出一条干净巾子,周正接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向船头那身负一把伏羲制式梅花断纹七弦琴,身如光风霁月,两袖翩然,一尘不染的人。

  师昂转头,颔首致意:“几位辛苦。”

  “应该的!”周正把巾子一掀,抱拳郑重道:“当年我们几人发愿追随沈大人随军北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点奔波又算得了甚么。说来还要多谢帝师阁给予助力,我们哥几个过荆州时,手头拮据,连饭也吃不上,还是师€€等几位少侠慷慨解囊,以解困窘。后来因此结识,一问才知,原来阁主竟也在找寻沈将军的女儿。”

  师昂淡淡道:“是为故人所托。”

  周正想了想,追问一句:“冒昧问一嘴,不知何人托请?”

  当中倒是并无避讳,师昂便如实答他:“支公高足,‘慈航普渡’施佛槿。”

  此人一出,周正心中当即了然,当年他还在军中服役时便听沈赤黔提起过,说沈家当年因遭到王敦之乱的牵连而坐罪,其父沈劲因为年幼而逃过一劫,此后虽立志报效,但却因邢家之别而遭受歧视和白眼,始终未能入仕,那段日子便投身军中,后来从战场上救回不少孤儿,施佛槿便是其中之一。

  后沈劲重新被启用,常年出入边关,无力抚养,巧在这孩子身具佛缘,便给高僧支道林领了去,一直作俗家弟子,带发修行。

  据闻,淝水一战后,此人便远赴西域修行,近年来少闻消息,不曾想为当年沈家救命之恩,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龟兹,也如此尽心尽力。

  周正胸膛暖起一团火,目放精光,心绪久久未平:“还请阁主替我等谢谢大师!”

  师昂负手而立,会心一笑,将那大和尚托付时谈起往事的一句话挑来答复:“结善缘,不求报。”

  “哈哈哈,是我慕俗!”周正随即长啸。他是个武夫,但摸爬滚打下眼力劲尚不错,心知以师昂的身份,不可能亲自出山来迎接,只能另有要事,再看他目有急色,便问:“我等便是上山致谢,不敢叨扰,若有不便……”

  师昂打断他的话,语带歉意:“失礼。确实事态紧急,否则必定请几位入阁休整。”

  双鲤早收拾妥当,看他们说话,却又不好打扰,秉持少说少错的原则,只能躲在帘子后头偷看,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师昂早留意到她的眼神,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去过,假装视而不见,继续同周正交谈。周正倒是没有发现双鲤的小动作,说得正起劲,想他昂藏一男儿,有忙就帮,从不计较得失,遂朗声道:“阁主有话直说,我等愿尽微薄之力。”

  而后,师昂一个抬眼,示意师€€带人避开,这才续道:“不瞒各位,自谢太傅殁后,晋国上下恐怕难复当年淝水一战的同心协力。会稽王司马道子手握重权,频频猜忌打压谢家及其余氏族,我帝师阁与其交好,即便一退再退,亦未能幸免……”

  话到此处,他略一顿挫,望着浩淼烟波,八百里云梦大泽,不禁眉头倒竖,面有厉色:“但现今绝非内讧之时!天下方镇割据,刺史领兵权在外,统辖数州,不服朝廷且拥兵自重,王恭便是前车之鉴;内忧未解,外患亟深,前有魏王拓跋€€大破慕容燕,后有秦帝姚兴正当壮年,大有东征之意,绝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只怕会重蹈永嘉之耻!”

  周正沉吟片刻,一拳头砸在桅杆上,骂了一声“狗娘养”:“都甚么时候了,这些贵人们还不知好歹!”

  约莫是反应过来言语俗媚,有失仪态,周正愕然一瞬,挠着头尴尬笑了笑,又清了清嗓子,这才改囗委婉:“庙堂高阁非是我等伸手可及之地,只能仰仗在朝的谢氏子弟,不过方镇之危,在下倒是有些想法€€€€如今出镇地方的大将中,不少都曾亲身参与,或是祖上投身抗战之中,不如我们一道,前往游说!”

  “正有此意。”师昂点头答道,“碎麻拧绳,聚沙成塔,力量不可小觑,即便南北相安,未雨绸缪也是好的。不过……还不够。”

  他转头,向船舱的方向望去,双鲤没料到他杀了个措手不及,赶紧将帘子摔下,掉头缩回舱中。周正总是慢半拍,没看到人,但却从晃动的麻布里悟出几分味道,脸上当即绽开一抹豁然的笑容:“师阁主,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

  师昂面露欣然:“沈劲将军当年死守洛阳,不肯屈节而死于燕军铁蹄之下的故事,至今还在江左流传,一度引为激励,沈赤黔大人一家又曾为北伐奔走,而今遗孤得归,借往昔军中威信,或可振臂一呼,即便不能造势,想必方镇上的那些人也会慎重考虑。”

  捭阖天下再重要,也重不过出师正名,一旦失名,那是要被钉在史柱上,为言官史官囗诛笔伐。他已说得极为隐晦,换言之,即便拥兵一处的大将心有异动,但只要麾下兵卒不为其言语所惑,一心抵御外敌,不响应,不盲从,那么即便不能阻止叛乱,势力也会因此大打折扣。

  双鲤听不见动静,心里猫抓似的痒痒,在闷热的舱内绞着衣袂坐立难安,等了许久无人进出,这才踢开垫子小跑上前。

  帘子撩开,金带白衣,高岭不俗的男人就负琴站在舱外。

  天不怕地不怕的双鲤,瞬间偃旗息鼓,像只惊慌的小兽,放任目光乱觑,怎么也不敢落在那张脸上。

  师昂沐在阳光中,向她伸出手,客气道:“沈姑娘,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第192章

  酒楼开门迎客, 四通八达,乃打听消息寻人搜物的绝佳之地,但林远志吃不起饭, 更经不起无谓的开销, 只能应聘去刷盘子干杂活。

  正好这倾波轩开宴, 来得急,客又多, 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掌柜的便给他点了去。

  夜幕降临,曲乐不停而美酒佳肴不绝, 林远志匆匆塞了口干馒头, 便给掌勺推出去上菜,一手一盆, 再腾不出空。

  那片干馒头梗在喉咙, 憋得他面目泛紫, 全赖同行的杂役一记膝顶,给他将憋着的那口气送出来。

  林远志如是想:这长安城就是不一般, 连个上菜的跑堂, 也会两手功夫。

  “你来找人?”比肩的同伴随口问, “俺听和你一个屋的阿瓜说的, 说你来长安投亲,远房还是近亲?”

  林远志摇头:“同村人。”

  那人显然很懂, 并不看好:“哎, 兄弟,不是俺多嘴, 亲戚还得看三分脸色呢,真发达了, 谁瞅得上你?你还不通这长安城里的人情世故,打钱家的人坐镇后,九坊里混的,没一个不向钱看!”

  林远志不信:“总有人不媚俗!何况,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爬树掏鸟蛋,甚至两家贫穷,穿过一条裤子的好哥们,怎么可能掉进钱眼里,何况他也不是来打秋风,只不过想托人寻寻门路,在这偌大城池里找户人家做长工,安定下来。

  那人也不争辩,年年都有这样的愣头青,不需要多话,碰了壁就晓得,于是他改口:“有线索吗?”

  林远志想了想,道:“姓林,和我一样,林家村出来的。我们打小有约定,谁出息了,一定不忘对方,像这样,”他将小指头卷曲,笑得质朴,“像这样发过誓的,不能改,谁改谁糟怪,做人要爽气!”

  身旁的同伴咋舌:“茫茫人海,哪儿那么容易!”

  “如果你经常把一个人挂在嘴边,你就一定能见到他……”林远志呵呵傻笑,随即转过连接后院庖屋和轩阁陪楼的长廊。

  这时,一只扇翅的小虫飞到他脖子上,林远志双手腾不开,只能歪脖子甩。正别开脸,忽然瞧见一道人影打后墙翻落,落地的姿势十分眼熟,像极了从前那个翻篱笆偷枣子的家伙惯爱的动作。

  “初桐!林初桐!”

  林远志急急忙忙追着那道影子去,可无论他怎么呼唤,对方都置之不理,反倒渐行渐快,距离越拉越远€€€€

  他是故意的?

  林远志坚信他一定听见了自己的喊声,又忍不住猜测是丝竹管乐过于嘈杂,他听不太清咬词,且要事在身,所以才充耳不闻。

  对,一定是这样,不是故意,不是故意!

  “林初桐!”

  林远志的喊声惊起一片骚动,扶着阑干听曲闲谈的客人都张望过去,他端盘子的手都在抖,眼看抄近路要追上,结果转头撞在一位五大三粗的客官身上,洒了汤汁沾了袖。

  “哎哟,对不住,是这死小子不长眼,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在旁的同伴看傻了眼,打林远志一冲出去,立刻报告给后厨片的管事,人撵上来,赶紧出头赔礼道歉。来这儿的非富即贵,一套衣服倒是不在乎,就是被找晦气,有些不快。

  贵人呵骂两句,管事在前领着点头哈腰,承了大部分火气,心里想后头那小子连个屁都没放,也觉得窝火,便抻手去揪他衣领子要将人按头认错。

  这一巴掌过去,不仅落空,反倒发现林远志搁那还想继续追喊,管事登时怒发冲冠,当着贵客的面就是一脚,踹在他小腹上:“死小子,磕坏的碟碗菜肴全从你工钱里扣!”

  林远志一屁股跌坐在地,终于消停:“扣吧扣吧!”

  “哎哟,这就委屈了?老子看你是皮痒痒!”点头认个错便完事,哪想这家伙还犟嘴,当着众人的面,那管事下不来台,连带那客人也脸面铁青,搞得跟他仗势欺人一般,“今儿不给你点教训,你怕是不知好歹……”

  他上手撸袖子,看是要动拳。

  同行的伙计冲出来打圆,把自个的菜盘直往林远志手里头塞,又捂着肚子装腹泻拉稀,连连跳脚:“哎哟,可找着你了,我这肚子痛,茅房,我得去趟茅房,快!陪楼最大那间加菜,赶紧送过去,冷了一分都不行!”

  陪楼曲水宴,做东的可是长安公府的钱氏,整个长安商会的龙头老大哥,这倾波轩幕后东家虽不为人知,但九成九挂在其名下,万一耽误事,那就是捅破天!

  底下的小人最会拿眼色,管事看那壮汉没开口,便也默不作声。

  缄默的当口,林远志被同伴给一屁股挤了出去,他此刻心里也后悔后怕,得了台阶赶紧端着东西灰溜溜跑远。

  贵人出入的雅舍,不是他这种新来的嫩伢子能去的,不识得路的他在里头足绕了两圈,这才摸着门,正当他一脚跨进去,就见风来灯灭,只留有首座一点夜明珠光,而身旁一条影子持刀刺光,狞笑道€€€€

  “狗贼,拿命来!”

  “什么人?”

  张甲挡在前头,接下致命一击,钱胤洲不动如山,将手里那颗暴露位置的宝珠捏了又捏,凭着记忆,决然朝献珠商人和公羊月的方向掷去。公羊月甩袖捞来,带了那倒霉鬼一把,将他按到桌案下。

  潜伏的刺客纷纷拔刀。

  “送你下地狱的人!十五年前,你们姓钱的做过甚么,自己心里清楚!”来者同张甲缠斗,直逼钱胤洲。

  钱家护卫世代冠以张姓,以天干排序,族长身边为甲字号,同宗兄弟可为乙丙。

  这些看家护院的不比寻常人家,有的是退隐高人,更有躲逃至大漠的江洋大盗,在沙暴中为钱氏所救,留下契约卖命。

  这一代的张甲便曾是一方恶徒,被收服后,以钱财作许卖命,但凡杀过人的,绝非寻常人家装模做样的纸老虎可比,五招内虽没拿下人,但却进身略胜一筹,斩落来者腰间系挂的那枚白羽。

  那羽毛缓缓落在钱胤洲脚边,他俯身两指夹来,目色深深:“十五年前啊,姚苌逼宫,带兵追杀苻坚,城破日,‘六星’中‘羽将’宗平陆火烧天枢殿,毁去‘芥子尘网’多年积累的绝密文书,而后自内城门坠……”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接连有锁链钩钉响动,内外门窗依次阖上,吃酒的人大乱阵脚,可黑暗中又不敢随意冲撞。

  钱胤洲无声一笑,并不慌张:“关门打狗吗?”

  刺客首领顶撞回去:“还你们的,还你们姓钱的当年‘拒不开门’之仇!”说完,他将手里的头尾两刃尖刀向前锥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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