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姚苌还没完全掌控秦陇大地,诸王揭竿,环视在侧,虎视眈眈想再圈点土地,靠钱家积蓄基业,称王称霸不行,跑路倒是没问题。
钱胤洲很震惊,对于这个前半辈子没见过两面的表兄,很是不解,便质问他为何如此帮扶晋国。
€€€€他虽不经商,但生在商贾之家,也听过不少箴言家训:商人是没有立场的!
钱小六爷却回他:“我自幼生长于嘉兴,连咱爹讨的十八房小老婆都晓得,国不国则家不家,哪来那么多婆妈解释,这是应该,是必须!”
那会子,钱胤洲说不出的震撼,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大义,就算不会坑蒙拐骗求利益,但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但他想到了一些人,长安的故人,还有西域游历时见到的亡国之人,心里有了松动。
用了整三天时间,钱胤洲把细软都收拾好了,只剩最后一对独山玉耳€€和一棵干枯的不溺沙棠€€€€
这些都是那年上元节的斗奢宴,故人赢来的,后来虽再无相逢,但在长安,钱胤洲却尽力搜集了所有,关于他在昆仑和淝水的消息。
那个曾经搅弄得长安不得安宁之人,是不是也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钱胤洲把箱子推倒,包袱散开,赤脚冲进钱小六爷的屋子,发疯似的把人骂了一通,跷脚说自己要留下来。
话不投机,钱小六爷也不兴劝,该走就走。
只是,走之前托人捎了句话来€€€€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传口信的问道:“我家小六爷问,四公子怕不怕被万人唾骂?“
钱胤洲振振有词道:“不怕,我想做蔺光第二,像那位传奇汉商一样,将几国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年轻时,在长安遇到过一个人,那时多有误会,对他不甚理解,现在,终是懂了,虽没如愿周游列国,但曾有幸跋涉其间,已是心满意足€€€€”
“身虽困囿于长安,但心却早已在昆仑之外。”
€€€€€€€€
星月披肩,苍茫大泽上,双鲤夜不能寐,一手托着司南,一手展开地图搁在膝盖上,脚下靴子踩着甲板正前方的船舷,意气风发,如乘风破浪。
图册上留有师昂的标记,弘农、华山两处都被朱笔圈出。
秦天王姚兴发兵,接连几日大破两郡,向上洛逼近,有大兴兵戈之兆。离开云梦大泽后,本预备自上党往这两处游说方镇的几人,却不料星月兼程依旧迟去一步,眼下只得掉头。子夜前,师昂带队离开谯县,眼下正摆渡在淮水之上。
双鲤瞧了半天,没瞧出个所以然,兀自嘟囔:“下一个该谁呢?”
“司马元显。”
师昂负琴而来,立在她身后三步外,答了她的问话。双鲤闻声,跳了起来,局促地将手里的东西裹卷,东躲西藏。
“师……师阁主。”
“还没有歇息?”
双鲤才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兴奋得睡不着,她只会在师昂面前装乖,拟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忧愤样,才能对得起沈小姐这将门之后的身份:“一想到秦军践我疆土,杀我国民,我便夜不能寐。”
师昂轻轻“嗯”声,双鲤拿不定可否,眼皮掀了掀,偷看两眼,心思一转,又关切问道:“那……那什么,此去可难?昨日我无意间听到了周大哥和师小公子的谈话,好像宗室的人对帝师阁颇有成见,这个人也姓司马,他是不是……”
司马家可不是对帝师阁有意见,而是对所有挡了皇权大行其道的人有意见。
看她天真纯善,师昂并不想同她探讨门阀政治,只抿唇一笑,微微摇头,劝她快些入舱内歇下。
双鲤是言听计从,把图册往他怀中一塞,往后舱撤,走到舱门前时,还转头吐了吐舌头,满眼都是甜蜜。
顶包的身份总有见光的一天,相处的日子是过一日少一日,师昂不入眠,她怎舍得走。
小姑娘踮起脚尖,在外舱走了一圈,又转头回到门边,两指头将帘子别开一条缝隙,蹑手蹑脚蹲身,屏住呼吸,贪婪又痴迷地看着船头的白衣玉人。
这位师阁主年岁足足大她一倍,可却似有神术相助,容颜深邃却不沧桑,加诸玉华清冷的气质佐之,没有半点少年的莽撞与轻浮,对不谙世事的少女来说,最是无法抗拒。
“噗€€€€”
师昂一弹指,指力打在门框上,激起缝隙里的灰尘,双鲤鼻头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时候再捂嘴已来不及,双鲤支出个脑袋,揉着鼻子傻笑,又忙打了个呵欠,假装睡眼惺忪:“我,我方才头沾着瓷枕时,忽然想到一事,不吐不快。”
她一边说,一边遮遮掩掩把靴子松了松,踩着帮子,假装跑得及,来不及趿好。她哪里知道,师昂早看穿一切。
许多年未再见这般古灵精怪的推脱,那位素来老成练达,泰然自若的帝师阁阁主,为这举措微微愣神。双鲤趁机冲上前去,绕着他跟前,像只不安的兔子,左蹦又跳,抓耳挠腮:“不怕,不怕!”
“嗯?”
师昂似是没接上她跳脱的思路。
双鲤拍拍胸脯保证:“直说了吧,我这个人别的不行,运气最好,不仅能逢凶化吉,还能死里逃生!师阁主,我同你讲,有一年我去富贵堂裴子常那里讨一味药……噢!”她话多又失,眼珠子一转,立即改口,一本正经,“是这样的,是收留我的那户农家主人染了急症,我在南五岭听说裴子常和洞庭的神医有莫大关系,这才去的……”
“你不信?你不信我说俩句雅言给你听听……”
师昂侧靠桅杆,不厌其烦地听身前的姑娘嘴里滔滔不绝的故事,而双鲤则坐在船舷上踢腿,一会不察,就放纵地嘻嘻哈哈,一会猛地回过劲,又收敛自我,装作矜持,师昂偶尔嘴角微扬,不信自己会被个小丫头逗笑,但又没忍住,去看她眼底的星光。
自会稽王司马道子摄政后,建康自顾不暇,镇守一方的大将蠢蠢欲动,刀子不对外,反倒瞄准起仅有的国土来,屡有骚乱。
从踏上这条路起,师昂便清楚,此行非是艰苛二字能概括。
司马元显乃司马道子之子,八成以上的可能,逃不脱闭门羹,五成以上的可能,他父子通气,齐心协力,将乱朝纲。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大义灭亲机会,他们仍抱有希望,毕竟谢家递来消息,说这位会稽王世子不久前秘密上疏天子,卸了他爹的要职,揽在自己的身上,传旨的人已在路上。
如此一来,司马元显出任扬州刺史,并兼三公之一的司徒,统领十六州的军权。北门锁钥,战略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秦军窥伺在侧,屡有侵犯,若当真东征,此处必为攻守关键,若未举兵,那么还需以其权,牵制周边方镇大将。
按理说,他们的目的该是殊途同归,但偏偏这位世子未及冠龄,为人轻浮草率,早早掌权,只怕难保不做出出格的举措。
翌日渡口下船,一行往刺史官邸去,途中歇脚时,又逢上一事。
那茶寮棚子外头,先跑来个瘦巴巴的男人,摔在酒旗下,头将将对着周正。周正未多想,伸手便仗义相扶,却被尾随而来的差役呵斥住:“做甚么的?闪开,都给爷闪开,贻误了刺史大人的要事,要你们脑袋!”
周正见其穿着,确乃府衙之人,想到来此的谋算,便咬牙把手撤了回来,别开脸猛灌下一口烈酒。
那男人呜呼哀嚎,抱着食案桌腿不动摇。
没片刻功夫,又追来个抱孩子的妇人,把五岁的娃娃往脚边一放,滑跪上前,一会朝差役磕头,一会又扑在丈夫身上,不让其被拖走。
这会子,连懒洋洋喝茶的双鲤也来了精神。
怎么看这拖儿带女,拖家带口的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倒是那些个官兵,像是欺男霸女,横行霸道。
身旁一桌行客也过不得眼,不由嘟囔了一句:“看着可怜哟!”
参茶水的老板娘忙用绢帕堵嘴,示意噤声,等人给强行拖到岔路口的大树桩子下时,这才扇风摆手,小声戚戚:“他们都是荫客,主人心好,娶妻生子后就打发出府过活,没想到撞上这样的事,还是难逃一劫。”
双鲤纳罕:“什么是荫客?”
“即是免奴为客者,”师€€正欲解答,瞧见师昂攥着茶盏的手一落,便没有插嘴,垂首盯着绿汤里的一片浮叶,听师昂道,“这些人祖上多为官奴,后永嘉之乱随船南迁,因此得恩赦,被免去奴籍,归于各世家为佃户。”
行客嘴甜,说了两句好话哄,又向老板娘讨问:“这叫什么事?”
老板娘拿绢子甩了甩,俏声笑了笑,不当回事:“还能是什么,抓壮男,可不就征兵役呗,听说还另起了个名附庸风雅,叫乐属。”
周正官至裨将,也不是什么新兵蛋子,一听就晓得情况不对,立时将杯子重重一磕,蹙眉厉声道:“他这是要扩军备!”
双鲤大吃一惊:“要,要开战了么?”
“不好说。”师€€在小一辈里素来谨慎,闻言冲同龄的双鲤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乱说话,而后转头恭聆,等着师昂发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钱胤洲的故事接前传《公子传令》,在这里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合理结局
第197章
这动机确实不好说, 急着征兵,不是对外就是对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司马元显虽然领了十六州的兵, 但真正服他管教的却不多, 这其中尤以当年谢玄组建,在八公山下大破苻坚百万雄师的北府兵为甚。
宗室打压谢家的势力, 却夺不来手下兵权, 自然会另行他法,而当今天下, 局势本就不稳, 此举下,福祸难测。
至少, 当前看来, 弊大于利。
只见不远处的草丛后, 又追来个跛脚的老妪,一瘸一拐奔过来, 拦着不让官家的拖走自家儿子, 嘴里哭喊着“人命不堪负”。
那差役也是奉命行事, 跟在刺史身前, 从来嚣张,如今被个老太太闹得面红耳臊, 登时气从中来, 一脚便踹向心窝,教人摔了个四脚朝天。周围群情激愤, 个个长身而起,双拳紧握, 赤目怒睛。
“打老人妇孺,算什么本事!”
“对,有本事真刀真枪战场上杀敌去!”
“来呀€€€€”差役挥手,立时涌出一小队人马,将茶寮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那执鞭的头头甩了一手,狠笑道:“再唧唧歪歪放屁,叫你一块抓了去!”
周围立刻敢怒不敢言。
那老婆子遭逢绝路,一腔孤愤无处发泄,干脆张口,在那差役胳膊上狠咬一口,牙齿快被拽脱牙根,也不肯松手。
“娘!”
“婆婆!”
“死老太婆!你他娘的给老子松开!”
一鞭子甩下去,却定在空中,无论那差役如何抗争,却始终不得动弹,师昂正襟危坐正中,气定神闲饮茶,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而身侧的周正和师€€同时出手,将老妪护了下来,连带那汉子也给一并提走。
“什么时候,江湖人也敢管官府的事?”那差役将腮帮咬得鼓胀。
周正一听,暴脾气上头,指着他鼻子骂:“你小子哪根葱?知不知道,当年护住晋国江山的北府军,就是你不屑一顾的流民和江湖人组建的!滚犊子一边去!”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差役大跌脸面,气急败坏拔刀斩,周正一脚定乾坤,踹在他膻中穴上,掀了个尥蹶子。
“动手!都给老子上!”
差役头头呕出一口血,搓了搓心口,退在后头。
正在此时,那缩在妇人脚边的孩子忽然挣脱开,朝着男子跑去,嘴里直呼“爹爹”。此一声引得恶徒回头,当即横刀立劈,要来个枭首示众。
“你敢!”
双鲤伸手入布包,想也没想,抓了把暗器扔出去。只见白衣一掠,比他更快,两声“叮咚”脆响后,长刀寸寸断裂,徒留一刀杆,而那哭闹的孩子被师昂提在手上,毫发无损回到母亲身边。
狗腿子见势不妙,趁混战扭头就跑,双鲤观战在侧,跃跃欲试,翻过桌子寻路岔过去,想来个痛打落水狗。茶寮的老板娘被她撞了个实在,吓得两眼瞪大,直抚心口,好半天才扶着双鲤的肩缓过劲儿来。
“不能让他跑!”双鲤愤愤不平喊。
师昂却已下令:“穷寇莫追。”他们还要上刺史府拜会,总要留面子,不死人就是条件,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事态平息后,那一家人领着孩子,硬是要磕头拜谢几位侠士的仗义,师昂又搀又扶,才将人拉拽起来。
就此别过打发了去,茶水也吃不下,结了茶钱,几人继续上路。
问路去扬州,刚过了岔道入林子,师昂侧耳听风,当即不动,随手摘下那断纹七弦琴一拨€€€€
附近草木摇曳,林间萧疏,黑影自树叶草灰里跃起,持着兵器绞杀过来,方才丢盔弃甲那差役头头就站在正前方,逢人冷笑:“恭候多时!”
师昂面不改色:“刺史授意?”
那人面露狰狞:“想不到吧,刺史大人早已知晓你等行踪,他让我转告师阁主一句,这就是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