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67章

  周正扛刀不废话,抢先冲杀过去:“要打便打!”

  “上!”

  对方早已换下方才屁滚尿流的委态,气焰登时嚣张起来,一挥手,四面埋伏的人成倍多,可谓下了血本,拼人数也要将他们的命留下。

  师昂一一扫过眼前人,心中灰冷,轻声叹息:“师某只问一句,社稷危难,大敌当前,不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却举刀向自己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下地狱去问吧!”

  刀锋逼喉,霎时原地只余一抹残影,那金带白衣人脚步变幻,如鬼魅般腾挪移位贴上去,众人只见琴弦一颤,泛音拨撩,已是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江湖都说,帝师阁阁主乃昭昭君子,不曾想这般杀伐果决,刺史府的兵卫皆吞咽口水,为此慑然,心生退缩。

  但他们身负要务,再不能回头。

  “杀!”

  喊杀声中,潜伏林中的人再不留手,鱼贯而出,上头是罗网铺盖,下头是陷阱坑洞,在侧有劲|弩暗器相候,身边还有不怕死的一轮一轮涌上。

  被师昂杀死的人落地,诡异弹起,眼珠撑爆,攥着最后一口气咬开藏在嘴里的吹箭。

  冷箭蹿出,不是为杀人,而是抢得一手时机,在空中炸开紫色的毒烟。帝师阁众人早有准备,师€€当即掷出几个药瓶给周正等人,而师昂则护着双鲤,广袖一展,一蓬白雾混紫,将毒烟化去。

  双鲤嗅见香气,也算见多识广的她反应过来,是无药医庐素来号称能解百毒的“清风散”,不由松了口气。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始终不得安定。

  再看前方,杀红眼的牛鬼蛇神们表情都不大对味,甚至包括地上的死尸。含着吹箭的人身体僵硬前,面带古怪的笑容,丝毫没有手段被化解的沮丧……他们,他们好像在狂喜,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目的已经达到。

  为什么?

  双鲤来不及细想,周正已伸着脖子高喊:“师阁主,您带着小姐先行一步,此地近扬州,只怕拖得越久,越给人后手!”

  师昂毫无迟疑,在双鲤肩上一擒,转身足尖一点,飘然掠过林间。

  回头折返,又见那茶寮,双鲤心中忐忑,欲开口求救,又想扰乱视听,但师昂却只说了一个字€€€€

  “嘘。”

  他脚尖在茶棚上借力,下头突然蹿出数把刀剑,酒客与店家齐齐发力,欲将两人绞下。师昂却只是一哼声,单手抱琴一撩,将人杀退出去。

  “哎哟,小心!”

  双鲤闭眼,惨叫一声。迎面又是一张大网捕来,仿若蜘蛛盘丝,要将人络住。

  师昂将双鲤搂住,安慰了一声“别怕”,而后气息悬浮上引,隔空摘得叶片旋身,随他裁网而过。

  老板娘盯着逃出生天的两人,将绢子狠狠一捏,脸色发黑:“哪里跑!”

  一前一后追到江边,既早做安排,自是不会留下任何退路,茫茫江水,从无一舟。杀手们追至,喜出望外€€€€

  “没想到堂堂帝师阁阁主也有今天,你的首级可就要归我湘西黑白罗刹喽!”

  师昂既无恐慌,也不见狠色,仍教人是落落一疏风之感。他面对江水,不卑不亢,言辞里甚而还带着些感叹与可惜:“当年‘一阁二谷三星四府’连同江湖散人共御敌军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太平安生了十载,便已忘却国破山河之痛,诸君身负武艺,可惜甘当走狗,并未用在正途。”

  “不愧是正道君子,死前还不忘说教。”老板娘笑着落下手刀,命令道:“动手!”

  双鲤终于憋不住矜持,龇牙咧嘴,话出跟个连珠炮一般:“你才会死,你全家都会死,是噎死、淹死、吊死、摔死、呛死,被你这个老女人丑死!”

  老板娘暴跳如雷:“这丫头留活的,我要生拔她舌头!”

  有师昂在旁,双鲤胆子不是一般大,最差结果不过是做一对“同命鸳鸯”,她嘻嘻一笑,越说越得劲:“多行不义必自毙,告诉那什么狗屁刺史,双鲤姑奶奶金口玉言,他这种乐属行为,总有人看不惯,到时候要命的是他!”

  说完,她转头看着师昂,以一副浑不怕死的口气猖狂道:“要跳江吗?”

  师昂好整以暇望了她一眼,淡淡道:“不用。”只见他随手一拂,细叶飘落水面,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一足踏水,一苇航之。

  事实上,黑白罗刹并非口出狂言,之所以敢大放厥词,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师昂撑不过去€€€€

  为了对付这位当今天下正道第一人,他们下足了血本。

  光鲜亮丽是对外人的,当岸上的追杀不见影时,师昂察觉身体上的不对劲,额上冷汗如滚珠,驭叶过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本想将身边的双鲤先行甩上岸,但那傻丫头机敏察觉,反倒死死抱住他手臂。

  惊呼声中,两人齐齐跌入江水。

  双鲤再度转醒时,已在扁舟之上,师昂在旁打坐,双目紧闭,平望浩浩大江,二人正随波逐流。

  这是何处?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不敢惊扰,又按捺不住几度张口。

  许是抓耳挠腮动作大了些,船身微漾,师昂略有察觉,双臂内收,劲力回填气海,长长吐出一口气。

  见他收功,双鲤忙贴了上去:“师阁主…你可还好?”

  师昂颔首,答了个“好”。

  双鲤噗嗤笑出声,又忙捂着脸躲开,结结巴巴摇头道:“我,我不会把这糗事到处说的,我,我发誓!”

  师昂没接话,扔给她一个皮囊,让她自个灌点水喝。

  双鲤老实接过,伏在竹筏后,低头去舀。

  趁其不察,师昂拉开宽袖,将握紧的右手翻过来,摊在膝盖上,先前她抓按双鲤那只手的掌心已是铁青一片,青气顺着手少阳经,正往心脉游走€€€€

  毒,是很厉害的毒,连无药医庐号称解百毒的清风散都能克制,而自己也无法察觉,除了下法巧妙,这当中至少下了四层药,才成就这举世奇毒。

  那老板娘的茶水,或是打斗时掷出的那蓬紫烟,甚至包括他援手相救的那小孩身着的外衣,也许江水也在其中一环。如果不是他少年时曾于蛊毒无双的滇南另有机缘,也许此刻,他已是腐尸烂肉。

  为了杀他,这些人煞费苦心。

第198章

  双鲤看他失神, 忙问道:“师……阁主,可是在担心师€€和周大哥?”见他未语,她心里像一脚踩空般发慌, 绞着衣袂又试图鼓励:“你信我, 我说话一向特别准, 此行定会平安无事,一个不少!嘿嘿, 他们都说我……”

  师昂回望去, 不动声色将手臂掖进袖子中,佯装无事。

  双鲤心情好转, 托着下巴傻笑:“……说我福大命大。”

  师昂解琴, 轻放在膝头,指腹缓缓滚过七弦, 发出两道低沉旷远的散音, 震碎粼粼波光与萧萧木叶。且听他轻轻开口:“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起年少时, 曾与……一友人星夜乘舟漂流过芦苇海的样子。”

  双鲤迫不及待追问:“很美好吧?”

  “不,”师昂却微微摆首, 嘘声一叹, “也被追得跳江, 很是狼狈。”

  跳江?狼狈?

  双鲤心里翻江倒海, 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不会信这两字与师昂有关, 在她心里, 那个人该是从容不迫,时时泰然。一时间, 率性促使她憋不住想笑,但倾慕又使她发疑纳罕,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甚至一反常态想堵上耳朵。

  但她没有抬起手臂,清风徐徐拂面,回头时师昂的发梢扫到她的脸颊,面上一烧,她用冰凉的小手一捧,忽然觉得那么真实€€€€

  心心念念的阁主就在她身边!

  壁障破除,距离缩近,原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帝师阁阁主,也有做不到的事,还正好让自己碰上,就这一点,便远胜天下人。

  就在她暗自甜蜜时,师昂已自顾自续下去:“人之本性,越是不美好的事,越是记得清楚。”

  “不,不不不!”双鲤连连摆手,“人应该念好不念坏,阁主你看我,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以前老……老是有人说我整日无忧无虑,活得没心没肺。”她两手向后一撑,目光追随涉水盘旋的孤鹜,终于不用再装大家小姐的矜持,舒朗地笑起来,“我真的很开心,和帝师阁阁主同舟,就算被追杀也没那么糟糕,够我吹一辈子!”

  师昂垂眸:“阁主,亦不过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

  双鲤搓搓手,把头埋得比他还深:“过谦,过……”

  师昂打断她的话,双眸一闭,认真道:“我的意思是,你还小,不要对一个人抱有过大的幻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双鲤不解:“那……你有做过甚么恶事吗?”

  “说恶却非恶,意善行恶,好坏同源,你可懂?”师昂睁开眼,本想探出手去揉揉小姑娘的发顶,可不知为何,对上那双黑白分明又澄澈的眸子,竟多了一丝哀伤。手僵在半空,他别过脸去,滋味复杂:“……我利用过一个人,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双鲤张口,反倒替他开脱起来:“诶,你们聪明人那不叫利用,叫情有可原。”

  师昂无言:“果然还是个孩子。”

  双鲤尴尬,讪笑着挠头,又接一茬:“那你会告诉她吗?告诉她真相。”她想着若师昂说会,或许真的另有隐情,那么自己的狡辩也就不是狡辩,良心上过得去。

  但师昂显然没如她所想,语气里不带一丝余地:“不会,知道得越少,越快乐。”

  双鲤不甘心,削尖脑袋冥思苦想,还想再辩驳两句:“我们来打个赌吧,就赌,她知道了也不会生气。”

  师昂万年不变的脸色终于添了一丝波澜,惊讶道:“为什么?”

  “因为你方才还在为她考虑,你希望她快乐,不是吗?我不觉得是装出来的,我能感觉到真心,”这倒不是胡诌,师昂虽然语气强硬,但目光清明,没有丝毫慌乱遮掩,心底越坚定,说明越坦荡,“而且我说过,聪明人那不叫利用,而只会利用他人的也不叫聪明人,叫不择手段的小人。小人的利用是牺牲别人,谋求自己,而聪明人的利用,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顾全大局,如果一定要做选择,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师昂眼前一亮,很快却又摇头笑说:“……果然还是个孩子。”

  双鲤抗辩:“姑奶……本姑娘已经及笄,早不是孩子了!”

  师昂却不愿再争,一笑泯之:“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般的臆想,只是因为还未遇到,无法抉择的时刻。”

  这时,有船只靠来,船头竖着箜篌徽记,是那日芦苇海撞船后,与公输府中人一同前往另外一处方镇游说的帝师阁弟子。

  难得的是,刘子阔也在其中。

  “双鲤姑奶奶,你这……你这样子就像刚从水草堆中爬出来的女鬼……”那算术一绝的书生可见耿直,嘴巴甜不起来。

  双鲤羞愤难耐,想跳起来揪他耳朵,却又碍于师昂在旁,最后只悄悄往他小腿踢了一脚,埋汰道:“都说了不要叫我姑奶奶,要叫我沈姑……算了,你还是唤我双鲤吧,晋阳的事可不许到处乱说!”

  碍于余威,那大男人点头如捣蒜。

  双鲤这才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小心翼翼朝师昂瞟去一眼,趁势把人引到一边,改口追问:“你不是跟公输氏的人走了么?那日还没来得及细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怎会和他们同路?”

  刘子阔便如实道来:“离开晋阳后,我便如约去了雀儿山,不过左右等不到你,便想出山打听看看,后来路遇不平,全靠公输府的人仗义出手,他们听说我精于算术,便邀我一同去钻研攻城器械,这些年,我一直住在吴郡一带。”

  看他好端端一根头发丝都不少的样子,双鲤总算放心,抬肘在他胳膊上撞了一把:“你也算学以致用。还有呢?”

  “还有的你不都晓得了,公输府家主公输沁通过祖传《天枢谱》营造出一种新式城防工事,但不确定效果如何,你知道的,自王恭起兵以来,各地军阀割据,局势甚是微妙,选谁合作尝试,都可能惹得一身荤腥,家主无法决断下,所以才遣人往帝师阁通通气。”刘子阔说话绵软,竟显出几分委屈,“听说你们要游说方镇,这不,我们也自荐奔赴,不过在往弘农的路上听说郡地已失,不得不赶了回来,没想到正好遇见你们。”

  说完,不等双鲤接话,刘子阔已快步走至师昂的跟前,拱手一抱拳:“区区先行一步是为传话,秦军连破数城,士气高涨,势如破竹,现正由姚崇领军,直奔洛阳而去!”

  “还请师阁主想法子,救救洛阳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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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明光宫。

  为迎神奉神而造的宫殿,殿中灯火长明,如永无极夜的仙境丹丘,殿上寒鸦别枝,疏影萧瑟。白衣人立于屋脊之上,将长刀挽花挎回腰间,一边扭动护腕,一边道:“重新回到这里,什么感觉?”

  初桐看了一眼未央宫的方向,脸色冷峻:“如果鸠占鹊巢的人都死去,就更好了。”

  鸠占鹊巢,不过是讽刺他姓姚的占了苻家人的江山。

  白衣人呵出一口冷气:“你可真敢说。”

  初桐反道:“你不也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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