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她又推了师€€一把,自己找了个位置,抱膝背对而坐,不肯回头。
师€€看向师昂,后者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双鲤竖着耳朵听动静,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刘子阔在旁手足无措,不停道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刚才还想拦你嘴巴来着,你怎么自己就讲了……”
“你别说了行吗?”
刘子阔乖乖闭嘴,给她递上一块干净的巾子擦脸,双鲤没接,任凭泪眼模糊。
师€€摇桨,船行离岸,刘子阔冒死开口,拿手指包着一层衣料戳了戳她的手臂:“小姑奶奶,真走了……”
双鲤掐着手,不让自己回头,干瞪着江水。
星月下,师昂沿岸送了两步,对师€€道:“她如果想去帝师阁,就送去有琼京,如果不愿,过了荆州,随她走……师€€,一定要保护好她,你死她也不能死。”
你死,她也不能死。
双鲤猝然起身回首,言犹在耳,可岸上哪里还有人在?她一把拽住师€€的衣服,不可置信地追问:“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师€€皱眉,又气又好笑:“沈……姑娘,得了便宜可不能卖乖。”
双鲤松手,低声道了句“对不住”,默默坐回船中。船至江心,顺流而下,刘子阔倒在床板上呼呼大睡,她却无半点倦意,干熬半宿,才平复下想回头的心情,乖乖不再添乱。
东方见白,日初既美。
两岸山间银装素裹,出了洛阳地界,局势安宁,附近山中有打柴人出入,路上遥见冻坏的幼狐,便蹲身解衣,将其裹住抱在怀中。狐狸重沐温暖,迷糊睁开眼睛,轻轻叫唤,而那打柴人则唇角弯弯,笑时眉目慈悲。
双鲤猛然站起,脑中光影重现€€€€
她以前真的见过师昂!那不是自欺欺人的臆想,更不是骗公羊月的瞎话,那是真的,就在雀儿山!
“调头!师€€,调头!”
“姑娘,坐下。”
双鲤一脚跨在船舷上,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那个答案,咬咬牙,宁愿不择手段一回。于是,她指着浩淼的江水,露出孤注一掷的笑容:“你不调头,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说着,她将那布袋子的挂绳紧紧缠在脖子上。
“我可不想在这,就死在你前头。”师€€不甘撑蒿,溯游而上。
待他三人回头山中时,已人去茶凉,双鲤站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心中不安,冷汗直冒。过去有此症状,还是公羊月危在旦夕,自己向裴子常求药的千钧一发之际,除此之外,从未有过,但现在,更胜当年。
她无法判断,这不安来自公羊月,还是来自师昂,亦或者都有。
双鲤回望师€€:“他们去了哪里?”
少年拢袖,站在门边,重重呵出一口气:“今日死战,里应外合。”
双鲤身子一晃,堪堪连退两步,退到干净整洁的榻前,一屁股跌坐在地,即便是江湖上冠桂天下第一的帝师阁阁主,遇上战争,也一样无能为力,需要做好随时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
师€€快步上前搀扶,她撑着榻板,腿脚发软,几度无法站稳,失手将垫絮抓拉下。
鹅毛飞落如雪,双鲤鼻翼嗅了嗅,闻到扑面而来的药香€€€€
这是师昂的房间,他偷偷用过药,他……一直有伤在身!
€€€€€€€€
“太元八年凛冬,我为人暗算,深中蛊毒无药可治,被人抬上竹筏放河而葬,漂流至九江时为君搭救,刮毒疗伤。太元十三年三月,春,在江州南城,小爰出天花,是你路遇赠药,细心医治!你这样的人,为何偏偏要替羌贼卖命!”
屠三隐将鱼线缠紧,发力向前一箍,怒喝道:“该死!”杀眼前的白衣人,比过往在长安杀过的每一个,都教他愤慨难平。
只见神术刀立提一转,将细线绞住,白衣人马步扎稳,向后用力一拖。老人撞在身前的冰棺上,用另一手死死抠住棺椁凹槽,合掌发力一推。
棺材未动,但气劲隔山打牛,洞穿棺壁,刺向白衣人腰间。
白衣人横刀在前,速滑向后,退至无可退时,翻身一卷,以内力硬抗,随后也追一掌,打在冰棺的另一侧。
棺材盖掀开,轰隆砸去,屠三隐飞墙躲避,将鱼线甩开作刀,向他肋下削去。雪雾之中,两人再过数招,白衣人飞身跃起,持刀将其压下,一脚横踢在机窍上,墙上迸出两根铁条,直接刺穿屠三隐的脏腑。
老人闭息,歪头倒下。
白衣人余光瞟向身后,对那红衣剑客道:“不动手?”
公羊月冷冷道:“我不是来救他的。”
白衣人低笑:“你不怕我杀完他再杀你?你们若是一起动手,现今挂在这里的,保不准就是我。”
良久后,当白衣人收刀时,公羊月蓦然睁眼,笑问道:“你,真的杀死他了吗?“随他话音落下,屠三隐“起死回生”,单手切向他左背。
鱼线贯胸而出,白衣人捂着伤口,同时挥刃,砍向其脖间。
老人这才无力垂手,公羊月谑笑一声:“你看,这样不是更好。‘沧浪钓’和‘红衣银剑’可不是朋友,给他帮手,你死了,以他的狠劲保不准杀起我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但现今却不一样,你俩两败俱伤,我再动手,杀了你,我安然逃生的把握更大。”
“……这么看来,他厌恶你比厌恶我更甚。”
白衣人顺口接了一句:“你厌恶我吗?”
公羊月沉默,身子一翻,坐在棺材上,捧着火苗垂眸,把手探向棺木之中,先摸到一双钺,又摸到许多干枯的花草,最后落在一只冰凉的玉斗上。
“敦煌相逢不是巧合,滇南解毒也不是偶然。”
白衣人脸上还噙着笑:“你中毒可与我毫无干系,我去敦煌,确实赴约诊病,不过,也顺便联络吕家的人,吕纂不服凉王立下的世子,若他篡夺权位,于我姚秦,大有裨益。你的到来只是让我提前启动了一个计划,即便你选去天山,我也会想法子再引你向南。”
“就为了这玩意?”公羊月将玉骨冰魂斗托在手上。
白衣人眸中浮现憾色:“对不起,利用了你。”
公羊月哽咽,在空气稀薄的冰库里大口喘息,方才能平复澎湃的心绪,很多事过去扑朔迷离,但而今倒推,却十分浅显€€€€
“圣物自始至终没有丢,就在那盒子里,盒子置物巧妙,内有夹层,一摔,东西便落到第二层,那玉斗本就轻巧,甚至比不过盒子本身的重量,除非事先怀疑,早有留意,否则失窃后光靠掂,是掂量不出来的。”
晏垂虹一死,晏弈带着盒子离去,只要半路截杀,不仅可以嫁祸于人,还能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圣物。
公羊月忽然松手,玉斗从他指尖滑落。
白衣人惊慌失措,下意识冲上前去接那落物,不过,却被公羊月抢先一手又给抓了回去:“这么在意?“
白衣人气息浮动,比方才被质问要不安许多,像被拿捏住七寸。
公羊月挑眉,目光落进棺材中:“楼姑姑说,这玉斗最初乃是用来保尸身不腐的陪葬之物,我想,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要保存的,就是他吧€€€€”
里头躺着的可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只是个相貌端方且阳刚的昂藏男儿,看那脖子上的断痕,想来死时头身分离,后又拼接回去。
死透了的死法。
公羊月动了动唇,道出那个名字。
“聂光明。”
火折子脱手,向前一掷,于身旁的冰晶上,照出崔叹凤绝世姝丽的容颜。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大面积刀子雨预警!!!
另:大家也追得蛮辛苦的,所以决定结局篇加速更新完结,刚好能在月底全部更完~么么哒~
第203章
……
“建康唱小曲儿的, 数九蕊姑娘头牌,那开口,嗓子跟百灵儿啼似的, 就在前头春芳楼里。”
“有美人也轮不到你。”
“九蕊不在?”
“不止她, 太平阁的结香, 八宝醉坊的宝妆儿,一个都不在, 龙藏浦东边另几家的红姑娘今夜也都闭门谢客, 你还没听说吗,那洞庭的崔郎一至, 人家哪儿还有心思陪你们这些歪瓜裂枣, 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
“崔郎,是那个崔叹凤?”
“能夜会五美, 那得是什么神仙风貌!走走走, 且赶早看看去。”一时间, 是听曲观舞皆没了兴趣,一骡子人全挤到湖边, 看男人去。
河心一条舟子, 点了五明灯, 香炉散青烟, 美人散落而坐,或抚琴, 或莺歌, 或落笔成诗赋,或研香簪花, 或鼓上作舞,崔叹凤一袭白衣, 就坐在当中,教授她们自己新制的芙蓉膏。
这些姑娘可都是一夜千金的主,不拿出点好宝贝来,把他卖了都交不出钱。
九蕊笑着托腮:“喏,人来了不少,姐妹们猜猜看,是来瞧谁?”
结香抓了把鲜花瓣,往她脸上吹气,与之捉弄:“我赌酒三杯,总不会是来看你我的,”说着,她媚眼如波,朝案前人张望,“你说是么,崔相公?”
美人掩袖,皆痴笑起来,崔叹凤叹息,心里头可冤,只怕这风流之名当真要坐实。
这故事得从小半年前说起,春芳楼的九蕊哑了嗓子,楼里的鸨妈妈见她无法再赚银钱,便想给人扫地出门。待在楼里的日子,她九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见平日将她捧得高高在上的人,转头便是另一副嘴脸,自知人情冷暖,心里一发气,便往水中投。
他那时随庐主桑姿入京替谢氏看诊,车马路遇,见人寻死,发了善心不仅把人给救了回来,连那副天赐的好嗓子也给一并保住。经此一役,九蕊不再轻信人心,恳求崔叹凤与她作了个局,借此从老鸨那儿取回了卖身契。
那会子,只有兰因绪果,还没有青翠红翡,崔叹凤便依样画葫芦,问其打算,若想悬壶济世,可推说往洞庭为医,若另有家人亲戚,可送与投奔,若都没有,趁在建康的日子,还能为其打点谋出路。
然而,九蕊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要重新回到春芳楼,只是这一次,她不要做任何人的依附,她要做自己的摇钱树。她使计,同平日结交的其他坊间姑娘一同联合,那鸨妈妈一时找不到顶替,只得乖乖请她回来,两人立下字据,反所赚取,皆以分成。
能死里逃生且重获自由,九蕊甚为感激崔叹凤,她甚至想将分成全数相赠,但崔叹凤却婉谢佳人,只祝其半生安康,便离开了建康。
三月后,九蕊受花粉所扰,肤起细疹,便托人捎信去洞庭,崔叹凤写了个方子,顺嘴提了一句凝肤的芙蓉膏。这可不得了,哪有佳人不惜容貌,九蕊立时向其讨来试验,没想到当真效果奇佳,便说与他二次入京时,教她自配。
这次来,崔叹凤本就是冲着九蕊去,哪曾想,坊间的姑娘都通过气,找了东家,西家不乐意,于是九蕊出面,干脆攒了个局,都上了一条船。
宝妆儿接话:“香妹妹说得是分毫不差,若崔相公是女儿身,只怕也唯有古时候诸如妲己、妹喜、褒姒一类的祸国红颜,才能与之媲美。”
崔叹凤€€去一眼。
作诗的书荷姑娘忽然搁下笔,悄悄绕到他身后,趁其不备,将他头戴的白幕离整个掀去,跳舞的七韵姑娘一个旋身落座在他身侧,顺手将他簪发的白玉簪拔下。
“区区一破落簪子,怎入得了姑娘的眼。”崔叹凤板着脸,向她讨要。
这时,画舫外有人涉水而来,声势不小,听那霍霍风声,不只一人。九蕊唯恐天下不乱,掀开绣帘喊道:“哟,看看是哪家的俏儿郎,可入得崔相公的眼?”
说罢,她手扶云髻,朝后使了个眼色。
七韵意会,忙将簪子又抛回崔叹凤手中,拉上众姐妹,挽起帘子,纷纷向两侧让开。
聂光明扛刀追人,可不是来观崔郎风采的,只瞧他往舱顶一落,几招酣畅淋漓,把对手的四小贼全打进了龙藏浦中。
顶板咯吱摇晃,崔叹凤抬头上望。
木头载不动武夫蛮力,只听“咔咔”两声,画舫皲裂塌陷,断痕从舱顶蔓延至甲板,崔叹凤挽发挽至一半,手松开,青丝未盘,随风而舞。
聂光明摔了下来,砸翻了桌案,从一众小碟盘碗中抬头,只见身前白衣人木屐广袖,手持一玉簪搔首,抬头是眼波流转如魅,垂眸是青丝泄地如瀑,嘴间含笑亲近怡人,远观气质尤胜霞姿月韵。
结香笑道:“你也是来看风流崔郎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