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72章

  聂光明木讷地点头:“是是是,啊?啊!不是!”周围的姑娘逮着前半句,已你一言我一句调侃逗趣起来,他哪里应付过这么多女人,隔着飞舞的薄纱和明灯,“河间大侠”聂光明莫名红了脸。

  崔叹凤捡起幕离,侧身挡那木屑烟尘,聂光明不由地探头探脑,这一幕叫九蕊瞧了去,立刻推了一把:“要不再凑近点看?”

  聂光明怔怔向前一扑,抓握住崔叹凤的手:“啊!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画舫却在此时渗漏入水,待绣花鞋沾湿时,几个姑娘才慌乱四顾。

  崔叹凤当机立断喝了一声:“快领他们走!”

  方才塌船的动静大,已有别的画舫靠近前,此时他一提,聂光明立刻反应过来,顾不得男女之嫌,一手一个,将姑娘们往外送。

  等最后一姑娘登船后,九蕊惊呼:“崔郎!”众人回头,只见画舫已近没顶,上头哪还有人,只一只幕离漂浮在水面上。

  “我去找!一定给找回来!”

  聂光明想也没多想,扔下双钺,扑腾跳入泠泠的河水之中,潜入,上浮,再潜入,再上浮,以此往复,不停搜捞。

  其实沉船之时,崔叹凤早以轻功掠上岸去,混在人堆里不露声色观望,后半夜,搜捞的人来了两批又离开,九蕊和着另四位姑娘哭哭啼啼也被楼里的人强行架走,只有聂光明那个实心眼死脑筋,当真在水里泡了一晚上寻找。

  初晨的阳光从树隙间透出,聂光明回游岸边,顶着水草冒头换气,定睛一瞧,那春堤烟柳下,崔叹凤拢着白衣,正俯身凑近,笑吟吟望着他:“这么执着,是心悦于我么?”

  那风姿瑰丽,过于夺目,逆着旭日金光,聂光明不敢直视,竟鬼使神差伸手去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傻傻地还真以为是个美人。崔叹凤将那缕青丝卷回,€€了一眼,托着下巴似也觉得有趣,唇齿轻启,又惑他道€€€€

  “那,你喜欢我么?”

  ……

  冰库中。

  抬头是漆黑的冰锥,垂眸是早逝的故人,崔叹凤如梦初醒,将手中神术刀翻卷,平枕在手臂上,惨然一笑道:“公羊月,你感受过绝望吗?眼看着挚爱死在自己眼前的绝望。”

  €€€€€€€€

  洛阳城下,血色喧天。

  城中兵尽粮绝,除了吃人,再无法苦苦支撑,秦军再度发起猛烈进攻,太守辛恭靖领军死守,城门失陷,其于女墙上展军旗高呼:“宁为国家鬼,不为羌贼臣(注),众将士听令,随我赴阵,杀秦贼!”

  一时间内外呼应,士气高涨,喊杀震天,血流如河。

  登梯翻墙的被落石砸下,摔在泥中,被马蹄踏碎血肉,攻城的尖锥一点一点敲开洛阳的大门,铜门后的兵士摔个七荤八素,却又立刻提刀枪起身补上,顾不得疼痛。第一批突围的秦军往城楼疾冲,欲要斩军旗,夺士气,很快又被补上的晋军杀退,挂尸在石垛上。

  “杀!”

  流矢如雨落,城里的人疯狂反扑,以洪水过境之势,将挡在前的秦军悉数碾杀€€€€这是最后的机会!

  双鲤杀回城下,见此一幕,震撼无比。

  “师昂,师昂!”

  冲锋在前的有身着盔甲的晋国士兵,也有城中拼死顽抗的百姓,更有来此大力支援的江湖侠士,层楼和城阙上还有不少公输府的弟子,但独独没有那抹熟悉的影子。

  他会在哪里?

  “阁主!师阁主!”

  双鲤不停呼喊师昂,心中惶恐难安,连胆子也变大了,刀枪剑戟不长眼地杀过来,她暴跳而起,用匕首狠狠扎进秦国士兵的血管中,好像没有他们,师昂便不会置身于危难。抽刀血涌,溅满衣襟,双鲤都没眨一下,侧身抬头,真真有些似那将门之后。

  师€€紧随而来,掩护她冲入城破后的巷道中。

  站在烽火与残砖破瓦之上,双鲤稳住心神,仔细想了又想,师昂未在前锋冲杀,则应当只有一种可能,留作后手想办法掩护主将撤离,但太守此刻正在城楼之上,决心与洛阳共存亡,那么定是给亲眷妇孺殿后突围,以保那些死战的将士无后顾之忧。

  双鲤一跺脚,向太守府跑去。

  穿过曲折的旧巷和飞瓦落梁的长街,踏过火中娇艳的牡丹花,逆向冲出人潮的一瞬,两人在长街回头,互相瞧见对方€€€€

  “师阁主,快,跟我走!”

  师昂一袭白衣染上朵朵煤烟,他诧异地看着双鲤,看着那个早该离开洛阳的姑娘,出现在战火纷飞的堡垒下,看着她死命拽拉着自己的手,当他远望见奋力杀敌的师€€时,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杀人时都没那么脆弱的双鲤,此刻却不争气地涕泗横流。

  “不要管什么大义,不要管什么荣辱生死,不要管什么家国,不要,什么都不要!”

  “走!我们走!离开这里!”

  双鲤努力拽,像拖着一尊巨石,怎么也拉不动他。

  “为何要回头?你,希望这一战谁赢?”

  师昂反手拉住她,目光深邃,不可见底。他转身时落下一抹红,宛如天边的朝霞,双鲤伸手去接,手心上是红中泛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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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晋书》

第204章

  难怪之前无论他们做甚么, 都会被对手反将一军,从敦煌开始便被人牵着鼻子走,滇南更是半点线索也摸不透, 巴蜀自证差一口气, 云中与高句丽扑朔迷离, 原因竟是在此。

  怀疑过吗?

  不是没有,可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他崔叹凤, 这些年间被他救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 他确实是个救死扶伤的好大夫。

  但好大夫不一定等于好人。

  屠三隐倒下后,公羊月与之对视, 出声质问:“为何要叛国?”

  崔叹凤丝毫没有慌乱, 唇角甚至隐有笑意,不知是在笑这声谴责由他这个武林魔头、叛贼之子发问, 还是在笑这副场景与设想中的并不吻合。

  他一字一句否认:“我没有叛国。”

  公羊月望向冰库出口:“这还不算?”

  崔叹凤两手一摊, 认真地重复:“我这一生, 都没有叛国。”

  公羊月忽然明白,眼前的白衣人并非遭受打击挫折而叛敌, 也非是如梅弄文那般怀才不遇而投奔, 他从一开始就是秦国人, 他自然从始至终没有叛离过他的国家。

  想到这儿, 公羊月不禁垂目,去看棺材里躺着的死人, 不知这位河间出了名的一身肝胆的侠义英豪如果知道, 那个时常把“明郎”二字挂在嘴边的旧友,竟有这般身份, 会是一副甚么样的表情,会不会气得想倒行黄泉, 折返人间,从棺材里跳出来破口大骂。

  不,他不会跳出来。

  公羊月很快推翻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倒不是因为他不信阴阳往生那一套,而是他发现,聂光明脖颈和胸口的伤口薄而平,看皮肉翻卷程度,和崔叹凤手持的那柄细长宝刀刃面十分吻合。

  红衣的剑客不由打了个寒噤,露出错愕的神情:“聂光明是怎么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崔叹凤兀自低语,再抬头时,那语气森然,表情扭曲,嘴角泛起的笑容狰狞可怖,瞧他双目似垂泪,又似欢喜€€€€

  “他,他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

  他从出生起便是秦国人,从模样上来看,可以肯定既非鲜卑,亦非羯族,或许是氐羌混血后裔,也可能就是个巴人或晋人。

  因为皮相好,人又聪慧,从一众战地孤儿里脱颖而出,被姚苌收为养子。

  那时候苻坚还没有垮台,姚苌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为了助战淝水,为百万秦军挥师南下做好铺垫与准备,他成为秦国的暗探,与其他的细作一同被悄悄送往江南。那些人都想方设法混入建康,去获得达官显贵的消息,只有他另辟蹊径,去往洞庭拜师学医。

  细作暗探被如日中天的谢氏悉数拔除,只有他,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甚至因为学医刻苦,天赋卓然,而被庐主收为亲传,数次随同出入世家大族问诊。

  越是藏得深,越是近于普通人。

  淝水决战,还没来得及启用他,苻坚便迅速败落,北方争权,他的义父姚苌自立为王,他也跟着鸡犬升天。

  多国相较,姚苌根本无暇顾及江左,他便继续在江南“混日子”,一混混到二十岁,不仅混了个神医之名,更混得个风流之号。

  他本名崔时,叹凤这个表字,实际是他的师祖,老神医李杳所取。

  那时,李杳已过耄耋,行将就木,心中仍系挂洞庭医庐一脉医术的传承与过去的研究,不禁捶胸叩问,学那孔老夫子高呼€€€€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注)”

  崔叹凤早晚侍奉汤药,为这百岁老人对医学的执念与痴迷所感动,便发誓要承袭前人之智,且为后世继绝学。李杳寿终正寝,咽气前欣慰有余,留下叹凤二字。

  但他的师父桑姿却并不喜欢这个表字。

  叹凤,叹凤,实际又言,生不逢时,他注定不能简简单单只做个精于医道的大夫。

  潜伏江南正道的那些年,崔叹凤与开阳、破军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直到他遇到一个人,一切悄然改变。

  河间大侠聂光明前往赣州联络“不见长安”组织中武公之一的“铁尺道人”柳徵和“四府”之一“北落玄府”的玄之道长,过江左时遭到截杀,为摆脱尾巴而改道入建康,因此促成那夜龙藏浦上荒唐一会,二人阴差阳错成为挚友。

  或许,在崔叹凤的心里,比挚友更近一步。

  用脚趾头想,河里捞不到人,不是被冲走,便是应该自行登岸,怎么会有人脑筋直到在水里泡一整夜,不找着绝不离开?他从前遇到过许多心如七窍玲珑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对于耿直鲁莽,正义单纯且毫无心计的聂光明,他深深为之吸引,总以逗弄为趣。

  两人结识,斗草作乐,很过了一段神仙日子。

  直到北方四国国情稳定,姚苌想起了他这个义子,不远万里传书,而聂光明身负重任,不愿卷旁人入危局,两人各有牵挂,各有困扰,又各自盘算。

  聂光明有个师父,一个他多次提到,发自内心感到骄傲的人,一个崔叹凤只闻其事,从未见过的人,这个人从头到尾未曾露面,未曾干预,却因其存在,微妙地改变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人,叫萧九原。

  在崔叹凤毫无知觉之下,已被迫卷入开阳与破军之争。

  “破军”在江木奴的操控下,极力寻找各国盟友,尤其是江左八郡。那日他出诊归来,预备乘船回医庐时,在渡头边碰着个手持梅花的男人,男人既选在这里,自然将他的底细摸清,他以此为由,半是胁迫,半是游说。

  “‘开阳’手头上有阴阳两部名册,他们中有人早就怀疑你,如果不想暴露,还想活着返回秦国,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他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渐渐发现,真有其事。

  第一个察觉端倪的人是文武三公里的“铁尺道人”柳徵。

  那时,崔叹凤继承了桑姿的医术,同时又因偶得《宝蟾经》而承袭庄柯的毒术,俨然已是医毒无双。在一次朝廷命官的毒杀中,崔叹凤为嫁祸失踪多年的庄柯而留下尾巴,此一线索恰为柳徵撞见,后聂明郎将柳徵介绍于他时,洞庭不碰毒的规矩引起柳徵怀疑。

  聂光明是个甚么样的人?只认一个非黑即白的死理,正直到刚过易折,怎能让他晓得!因而,柳徵必须死!

  有一必有二,迈出那一步便如身堕泥泞,再不得回头。

  崔叹凤彻底沦陷,与持花人频繁合作,两人结成势力,在江南展开反清洗,并逐渐打入内部势力。后玄之道长手持《开阳纪略》暴露,更引得二人追杀,一为保自身,二为不让晋国朝廷拔出眼线。

  持花人得势,崔叹凤亦顺风顺水,没有人会怀疑,慈悲为怀的洞庭神医,背后会是心狠手辣的奸细。

  因这般风生水起,姚苌又想起了这个滞留南方的义子,开始试图维系这段关系,暗杀令随即而至€€€€

  北府兵主谢玄病逝后,谢氏略有衰颓之势,曾参与北征的老将谢琰出来扛鼎。太元十九年,谢琰升迁尚书右仆射,遭到刺杀。

  把目光瞄准谢氏的不止秦国一家,聂光明同“不见长安”中人在一次剿灭暗探的行动中亦偶然得知有人要对谢琰不利,于是带人前去营救。

  天作巧,刺杀中二人相遇,交手时皆认出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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