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76章

  师昂一拂袖,将女娃夺了过来,以精纯的内力灌顶,拂去衰颓之气,又往山间寻药草,碾碎成汁喂予她。

  “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可是金枝玉……”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

  师昂本意找户人家相送,但左右相看,都没有寻见合适的。路过山神庙时,他稍作停留歇脚。刚将怀里的姑娘放下地,那小人儿突然醒了过来,伸展双臂往他脖子上挂,想亲昵地蹭蹭他的脸:“爹爹。”

  师昂愕然,水囊摔在地上,溅了两人一脸。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跟来的“芥子”。师昂向后瞥看,没吭声,他们也不敢上前,尴尬僵立在庙宇外面,无声叹息。

  怀里的奶娃娃瞪大眼睛:“噢,你不是。”突然瘪了瘪嘴,很委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见到神仙?”

  不过三岁大的孩子,对死亡竟有如此清晰的概念。

  师昂忽然觉得心中一揪,别过脸:“没有。”

  “神仙,这里是你家吗?你都住在庙里?是不是只要在庙里都能见到你?”约莫是觉着“死亡”并不痛苦,没有恐惧,那小丫头反生欢喜,奶声奶气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好开心,我……”

  师昂将手落在她的发顶,轻拍她的头:“我保证,你会一直无忧快乐。”

  小丫头想抱着他的袖子,转身到跟前瞅他的模样,师昂却已转头,不动声色避开,朝外冷声道:“她会留在这座山上,吃百家饭长大,你们可以分派人手暗中保护她,但记住一点,你们永远不能相认。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谁,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说话间,小丫头锲而不舍抓他袖口,像山间扑棱蝴蝶的小鹿。

  师昂顿了顿,这才续上:“……当然,你们也可以另做选择,只是那样的话,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就不好说了。”

  他是天下正道之首,帝师阁的阁主,世代拥立汉人朝廷,可还没好心到要救敌国公主,甚至收养在侧,养虎为患。

  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好好活着。”

  只见那云纹大袖一笼,手指落在昏睡穴上,小丫头扒着他的腿慢慢坐下。睡意袭来,她似有不甘,奈何无力相抗,只能嘟嘟囔囔闭上眼睛:“神仙,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必记得我,也不必再见我。”

  师昂将她平放在干草上,挪步朝外。忽然,那丫头两手撑着眼皮,硬挺了片刻,任性耍赖似的接上了他的话:“不,我会好好活着,活到再见到你。”

  那时的师昂根本无法理解,小小的她执念来自何处,只有双鲤自己知道,当“芥子”带着她离开长安,亡命天涯时,她理解了生死,知道爹娘再不会归来,以至于颠沛流离中发恶疾,她对死只有惊慌,对活着只有痛感。

  但那错误的相逢,却给了她一丝希望,原来“死”了会见到神仙,“死”也没那么痛苦,神仙还让她好好活着……

  那就好好活着吧。

  本已随时间模糊不清的东西,突然从记忆的夹缝中挤了出来,还以为是臆想的梦,原来确有其事。

  只是啊,对少女怀春的她来说,这重逢也并没有比当初好太多。

  手伸在下巴前一寸处,堪堪停住,她怕,她怕会将他弄脏,她觉得自己“不干净”,她假冒了沈家小姐,像个骗吃骗喝的混子被扫地出门,这不是她曾设想的美好相遇,她设想的明明是刀光剑影中风姿非凡的英雄儿女。

  心里藏了满肚子话,想说却说不出,教她急得眼泪直掉€€€€

  她想说:

  我没有食言……

  我……

  我很快乐,会一直快乐!你看我在船上时说得多准,即便知道了真相,我也还是很快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容易满足的人啊!

  怀中的人儿痛到一声也发不出,师昂捧着她的手,眼尾发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双鲤将他的掌心翻开,用浸染鲜血的手指,试图去划点横撇捺,但指腹刚落下,她的动作却顿住。

  €€€€“我给自己许诺,十八岁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上一次有琼京,若十八之后还是无成,我便放手,规规矩矩嫁人。”

  那年在阆中的姻缘庙许愿,老月还百般不情愿,真想告诉他,这许诺可灵验了,你看,她今岁可不就一十八么?

  嗓子肿痛,如鲠如刺,千言万语堆在喉咙,却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想说,只拼命去够那根她在敦煌城中相中的桃花游鱼簪。

  师昂静默须臾,话音一转:“你有什么想告诉公羊月的?”

  双鲤唇瓣微微张开,用另一只手绞住脖子上的红绳,憋足气拽下,笑着将那小金库钥匙轻放在师昂手掌心,最后落下两个字€€€€

  “哥哥。”

  手臂无力垂下,簪子上嵌着的芙蓉石全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是去年打的,写作过程中基本没有大变动,最可惜的要数十七和双鲤了,这俩人在一开始我并没有凑CP的打算,没想到在写作过程中,竟然异常有CP感,以至于在不少读者留言提到时,让我觉得十分可惜(因为我提前存稿,基本无法改动),有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双鲤和十七在一起,是不是两个人的结局都能改写呢……

  越向人间求圆满,则越不圆满吧。

第208章

  长安生变, 崔叹凤的死讯传来,姚兴撤兵,以雷霆之势, 四处抓捕“芥子尘网”中人, 不再怀柔招安, 以格杀勿论处。

  秦陇大地上阴云惨布,冬月里一反常态, 连下了七日雨。

  晁晨和公羊月窝在客栈, 支开小窗,看外头人来人去, 都是差役军士拿着画像比对。崔叹凤藏得那么深, 可不是什么善茬,留有后手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芥子”能否保下命来, 实在难说, 即便侥幸存货,如此一来, 曾经在长安发家的他们, 恐怕此后会在长安彻底绝迹。

  晁晨凝视着雨滴落在窗台上溅起的飞珠, 心绪不安:“救么?”

  “不救, ”公羊月果断拒绝,“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好。”他心里自有一柄秤, 若二人推测为真, “芥子尘网”早为帝师阁控制,那么师昂铁了心要救人, 根本不必轮到他俩,当然, 他还有一点私心€€€€

  他要彻底斩断双鲤和秦国,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收拾妥当细软,二人盘算日子离去,离开长安的那日,风云乱起,天色再变,看着滚滚逝水,晁晨回望那巍峨宫城,忽然明白长安公府那位“不动尊”钱胤洲,为何要收一整春秋冬的鱼。

  先秦以前的齐国有位相国叫管仲,他曾以买鹿之法,助齐伐楚国,钱胤洲不过仿效,只是这当中并未全搬,而是借其精髓。

  时人都去钓鱼捉鱼,还往山里寻,关中好容易休养起的农桑,再度荒废,若他所料不差,此人必已暗中囤积粮食,至于这些粮食是要坐地起价,还是另予他方,便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为秦国好。

  事实正如晁晨所料,粮食早积,且已转移。

  不过,这苦心孤诣的谋划,却打屠三隐入京开始,骤然发生偏移,时不待人,钱胤洲只差一点便能功成身退,偏偏崔叹凤死了,追捕“芥子”的人无差别严令搜查,将他也给牵连带累进去。

  事情败露,依靠商人的直觉,钱胤洲让张甲带人将最后一批货物想法子押运走,若走不得,便销毁彻底,即便姚兴怀疑,没有证据,他也只敢走暗路子,不敢明暗夹击。至于他本人,就得辛苦点,亲自调虎离山。

  谁让他是族长,无数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站得太高,想跑可就真跑不了了。

  身边的护卫次第倒下,钱胤洲仗着当年跋山涉水练出的体力,弃马车而逃,他一边跑,还一边苦中作乐骂骂咧咧:“就这样,不动尊的位子还年年被人惦记,年年有人想抢,抢屁,抢着去死么!”

  没留心,脚跟在凸石块上绊了一下。

  等跑出够远,喘不上气,这才悻悻闭嘴,转念又开始腹诽:“公羊月啊公羊月,你怎么就食言喽,本尊可不想做生不如死的阶下囚。”

  这时,马蹄急响,眼看追捕的官兵要撵上,只见一辆铁马车打斜地里冲出,周身兵器暗箭齐发,将人杀落马下€€€€

  “走!”

  铁门轰然推开,伸出一只胖手,钱胤洲回头看了一眼,踩着车板跃起,滚入马车内。

  除了全副武装的车夫,车厢正中还坐着个人,肥胖的身体塞得满满当当,一张脸笑眯眼,很有福相,正是那百戏班子的班主。

  钱胤洲盯着他手头的文玩核桃,松了口气:“接下来如何?”

  “还要再救一个人。”

  说完,胖班主在车厢内壁拍了一把,驾车人扬鞭,加速的冲劲将钱胤洲这个瘦干猴掀翻,一屁股撞到身后人曲起的膝盖上,很是尴尬。

  钱胤洲低头叹息:“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说什么呢,毕竟都姓钱,你管我爹叫一声六叔,我管你老子叫二伯,虽然老家伙们都死了,但小辈子没说非要记仇。”钱小六爷冲他后脑上呼了一巴掌,哈哈大笑,“何况,你那些粮食不经我手,能运到晋国的北府兵手头才见鬼!”

  “经你手能送到才见鬼!”都几十岁的人,还跟大小伙一样跟人勾肩搭背,还挨了一掌,钱胤洲面子没处搁,忿忿顶了回去,“自从六叔分家出去,你们南派钱氏可是诨号‘横生财’,此时不耍横截拦路,如何能生财。”

  钱小六爷大拇指一竖:“不稀罕,咱有的是钱!”

  “怎么个有钱法?”

  “这样的马车,我造了二十辆,东西南北四处跑,还安排了一辆装上火雷子往宫城去,让那些秦狗看看,什么是钱的力量!”

  钱小六爷唇角一扬,马夫再甩鞭,高声吆喝:“两位钱爷,可坐稳喽!”

  铁马车一路往南,趟过灞水,直去汉中方向,似是也想学前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显然并不是最好走的路,也不是最万无一失的路。

  钱胤洲追问:“救谁?”

  钱小六爷还有闲心啜了口茶,呵呵打趣:“你的老仇人,噢不不不,我们的老仇人,看我这记性。”

  钱胤洲黑脸:“芥子?”

  “不错。”钱小六爷将茶盏重重一磕,“当年要不是咱将了他们一军,你怎会差点把命赔进去,毕竟你可是主张要救那小娃娃一命。”

  “你还知道?”钱胤洲哼了一声,透过铁窗格往外看,树丛后退,飞鸟北返,他不由地有些烦躁,“那现下过去,岂不是……”

  钱小六爷打断他的话:“自找死路,还是自投罗网?”

  身边的人生闷气没接话,钱小六爷展开五指,拍他脸上,强行将视线揪扯回来,随后搓了搓汗掌,左掏右挠,最后从屁股底下摸出个带箜篌标志的物什,之所以是物什而非具体的物件,乃是那玩意已被他庞大的体型坐压得不成样。

  “你看这个。”

  钱胤洲离得远远,不情愿凑过去一眼,生怕他今天吃的蚕豆,偷偷放臭屁。好在最重要的钤记还在,只扫得一眼,抄着手很是嫌弃的钱胤洲立刻端正身子,神情肃穆:“这不是,帝师阁?”

  “年前,师阁主特意来嘉兴见过我一面,他似乎和‘芥子尘网’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盼我能捞一把是一把,所以我的人一截到你转运的粮草,我便立刻动身长安……”钱小六爷故意从兜里抓了把豆子吃,咀嚼时脸上赘肉颠了又颠。

  钱胤洲瞥去一眼,憋着嘴换了个姿势,把身子往门窗前靠。

  瞧他那怂样,哪里有“不动尊”高高在上的威风,钱小六爷越发得意,干脆把豆子整把往嘴里倒。

  这吃得多且急,就容易呛着气管,猛咳嗽两声,倒是把脑子给咳灵光喽,他兀自拍着光溜溜的脑袋,“哎呦”一声,痛心疾首:“这小子早就得到了消息,是算准了我会去长安!”

  汉中城西有座佛寺,姚家人责令修筑,为许多东传佛教的苦行僧落脚之处,芥子藏匿此间,正应了最危险的地方即为最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大概也只有那些沙弥和尚,才会不站立场,一视同仁行慈悲方便。

  至少,在去的路上,钱胤洲一直这样认为。

  可当他们走到青山脚下时,举目望去,却是烽烟四起,狼藉一片,事实远比想象残酷,乱世流离,世上绝无真正安全的地方。

  钱胤洲毕竟在秦国土地上长大,熟悉地势的他,立刻指挥驾车绕道,往后山去。多年的恩怨纠葛让他了解曾经的对手,他们一定会守住最后的路€€€€

  “爷,快看!”

  铁门外,车夫知会了一声,钱胤洲和钱小六爷各自占据半边窗,把脸贴上拦护的铁网,努力上抬视线。

  断崖之上,山寺隐约显露于常青松柏之后,支在外的院墙下立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那日当着钱胤洲的面跑脱的初桐,至于那姑娘€€€€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