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75章

  苗定武回过神,以为她要跑,跟着追:“现下才想着逃,是不是太迟了些?”可他话音未绝,却被当众打脸€€€€

  那丫头根本不是想要脱身,而是贴着门板,一手扣着户枢,一手拽着门环,转过身不避不躲看着他,笑着展开双臂:“你要动他,先杀我!”

  刀背落在地上,锵啷一声。

  苗定武沉默,饶是他过去再看不起人,再桀骜不驯,再心思歹毒,也抑不住眼下的肃然起敬。

  身前的姑娘是和他从前在战场上遇到过的,不屈不挠的老兵一样值得尊重的对手。

  已经多久了,魏揭飞哗变后,他们就像落水狗一样,被痛打出长安,成为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兵痞混子,曾经的荣耀,再无干系。

  苗定武动了动嘴皮子,说的是:“我给你个痛快。”

  双鲤却抢先一步,趁机一个扫腿,偷偷将那根簪子卷起,当激怒的刀穿刺过来时,她赤手捧住挥来的白刃,狰狞咆哮着,不顾一切向外冲撞,撞在那支簪花的尾巴上,推入苗定武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中。

  苗定武目视不清,怒喝乱砍,双鲤血掌摊在两侧,无力缩坐在门前,长刀平来,擦着她的头顶,贯穿整个门板。

  刀口豁开大洞,苗定武撤手收刀却拽不动,堪堪停住。

  双鲤目光上抬,似有所感,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而后,手脚绵软的她向后倒€€€€

  “轰隆€€€€”

  门板炸开,碎木寸寸,打入苗定武的身体,一双手托了过来,将羸弱的小姑娘护在怀中,不住颤抖。

  “你看,我算得多准……”双鲤咯出一口血,嘴角高高咧起,她习惯了笑,即便沦落如此糟糕的境地,也不忘邀功。

  师昂替她点穴止血,垂眸却触目惊心€€€€

  伤口太多,一时间竟不止该从何处封堵。

  “你叫苗定武是吗?”师昂抬首,眼尾发红,声音平而沉,教人不寒而栗。

  他扶着双鲤,以文武步快走,几乎教人捉不住身影。苗定武双目失明,屡次朝声来方向劈砍,但尽皆落空,他心头不由发慌,冷汗如珠颗颗坠落,等他从双目蒙上的血翳中捉住那抹白影时,砍下的却是残影片片。

  天地辽远,从来人外有人。

  “怎么可能!”苗定武深受刺激,憋不住彻底发疯,“如果你没有中毒,方才为何不救,若你中毒,武功凭何能在我之上?我年年挥刀,岁岁苦心孤诣,怎么可能连你的衣角也斩不到,我不信,我不信!”

  他刀起如排山,将毕生之力倾注而出€€€€

  “我也曾是秦国镇东将军麾下,最勇猛的将官!”

  那声嘶吼冲破喉咙,伴随一道的还有金石相撞的脆音,师昂抬手为刀,以骨作刃,向前一冲,竟以内力蛮横地将他那柄九环刀撞断,而后向后一插,面无表情直接贯穿他的心口,只剩两颗心砰砰乱跳……

  对师昂来说,人间之恶无法琢磨更无法揣度,他想,怎会有人对一个小姑娘下如此狠手!

  他倒要看看,生着的是一颗怎样的黑心。

  双鲤揪着他的袖子,吃力摇头。

  师昂疑惑看她。

  她不是想救这个恶人,也没有什么慈悲好心,她只是感觉到大限将至,无力回天,五脏六腑都在衰竭,生命在流逝。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不希望最后的弥留还被这个恶人糟蹋。

  她还有,还有很多话,想对身边的人说。

  师昂的视线与她相撞,这才发现那双明光渐逝的眸子是那样温柔,没有一分怨怼,也没有一毫难过。

  €€€€“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心中一紧,如被霜雪覆盖多年的心,像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

  这时候,师昂忽然明白,即便他一个人再厉害,武功再高,曾于滇南翻天覆地,曾于有琼京上力挽狂澜,可还是有做不到的事啊,年少成名,而今天下第一的他,从来算无错漏,何时沦落至此,还需一个小姑娘舍命拯救?

  双鲤靠在他怀中,忽然笑了起来,无声动唇,反复重复二字:“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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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对师昂过去感兴趣的可见《公子传令》凉风令和清明风令两卷,还可以关注师昂超话。

第207章

  崔叹凤举刀自刎, 刀枕右肩,公羊月下意识向前探手,没想到被他诈了一回。不过眨眼, 白衣人忽地暴跳起, 甫身破坏棺椁下隐藏的机关, 仰天大笑:“公羊月,其实我好嫉妒你!真的好嫉妒你!”

  圣物失窃后, 在滇南的那个风崖上, 他心里便又愧疚又羡慕。

  €€€€世上人心难得,因为有晁晨, 所以公羊月是有药可救之人, 而自己和明郎,早就无药可救。

  冰棺中落出一卷书册, 正是常达观他娘托付的手书, 在高句丽时便已被他掉包。当着公羊月的面, 崔叹凤毫不犹豫将那册子一点一点撕成粉碎。

  他心想:

  公羊月你知不知道,东湖那个暴雨夜, 其实我也在场, 你以为是谁模仿你的剑法引诱的晁晨, 他下巴上那一刀, 还是我划的,你的剑法太过于独特, 我不需要悟出精髓, 只要学个大概模样,便足可以假乱真€€€€

  他将手头的神术刀一挽, 那刀口纤薄,和公羊月的“玉城雪岭”确实很像。

  冰库中除了唏嘘, 没有谩骂,没有指摘,没有愤怒,除了撕扯的利声,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公羊月越是沉默,崔叹凤心里越空落落,碎片像雪花一般簌簌散落时,他终于无法自抑地显露忧伤。

  “呵……”

  崔叹凤闭上眼睛,轻声说:“你一直追杀的苗定武,确实没有死,还有,你不好奇闻达翁,不好奇小鲤儿的身世吗?”

  寒气挤在喉咙,挤得公羊月嗓音微颤低哑:“我想我应该知道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芥子尘网”更好的情报机构,而不驯服的“六星”所遗留的组织,能甘愿为之卖命的,除了苻坚的女儿,大秦的公主,还会有谁?

  还真是被那丫头一语成谶。

  公羊月神色黯淡,无论如何却高兴不起来,他自私又狠心地希望,双鲤就是雀儿山里的流浪儿该多好,那么永远不会被卷入这些糟心恶心的纷争中,那么她就能永远开心地当个小财迷。

  就如她自己所言€€€€

  公主是属于国家的,毫无自由可言。

  冰库外,打斗声歇停,绪果抱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心,拼死破坏了点火装置,当初桐手头的白刃穿过前胸时,她低头看了一眼,欣慰笑笑,面朝冰库倒下,心里想着:“公子,绪果此生恩情已报,万望君余生安好。”

  只听“哐当”一声,那颗孕蝶宝珠被砸在厚重的大门上。

  绪果惨然大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初桐平静的目光骤然卷起波澜,瞳子收缩,目光惊惧,他忽然意会这女人死前的用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呼€€€€

  “公主!”

  晁晨上前拉他,他的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地不动分毫,初桐惊恐地反按住他的手:“你看€€€€”初桐向前一指,指着那四分五裂的碎片,“洛阳据此迢迢,即便能日行千里,也来不及。”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

  晁晨只觉得一股血气逆冲天庭,这公羊月还生死未卜,要是双鲤又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晁晨抓着他的手臂,用力摇晃:“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万无一失!”

  初桐望着他的眼睛,木讷地开口:“姚苌不义造反,先帝出逃新平,念及此子恩将仇报之为,担心自己死后祸遗女儿,便先一步挥刃杀女。这时,‘蛮将’大人和‘泉将’大人赶来,本欲救走先帝,但因姚贼发兵围剿,不得不且战且退。势单力薄之下,先帝体恤,不忍老部下再如当年寿阳城下的‘暗将’大人一样,再为其白白送命,便说与他们带着还没动手杀掉,尚在襁褓里的小女儿先走。”

  “姚贼夺玉玺却空手而归,猜疑东西与公主随身,为二将所取,于是派人围追堵截。两个大男人带着小公主出逃,极为不便,便想法子调虎离山,再由‘芥子尘网’送走,但那时长安已乱,多年来遭受‘芥子’监视威胁的人纷纷出头清洗,”他顿了顿,声音愈发颤抖,“所以,我们找上了钱氏,以不动尊与苻健签订的盟书为托请。”

  晁晨接话:“……但是他们拒绝了。”

  一瞬间,初桐的脸上写满沧桑:“不只拒绝,甚而反水,一边敲锣打鼓抓小公主,一边又趁我们忙着送人时,夺取天枢卷的秘密卷宗。本来卷宗已在转移,‘羽将’大人也安排好后路,可这么一来,情况急转直下,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晁晨亦目有哀色:“听说宗平陆火烧天枢殿,坠九丈城阙而死。”

  “是,‘羽将’大人回头,以命相搏,将钱氏的人困杀,最后无路可退,纵身一跃€€€€”初桐崇敬地抬头,向宫城方向张望。

  初桐又道:“剩下的人集中力量撤离,将公主带走。‘羽将’大人留有遗言,男不过二十,女不过十五,皆任由离去。但其实许多人心有不甘,都自发留了下来,依靠已转移的卷宗,继续维系,只不过元气大伤后,变得十分隐蔽,江湖上一度以为,我们都已经消失。”

  这也能解释,为何在敦煌时繁兮对双鲤无条件的好,她替‘暗将’庾明真送信,想来就是解散后离去的那批人之一。

  思及此,晁晨无奈摇头,但很快,他又从眼前人的口述中捉摸出蛛丝马迹:“你们救公主逃出生天,以‘芥子’过去的手段,未必不能寻得更好的出路,为何将她丢弃在了雀儿山?观阁下的行事风格,脾性风骨,晁某愚见,你们‘芥子’中人,是不大可能让她吃一丁点苦的。”

  初桐苦笑:“逃?哪里那么容易,觊觎‘芥子’的人比比皆是,有能力追讨的更不在少数,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是被逼入雀儿山的……”他深深地盯了晁晨一眼,向冰库伸手一指,“里头那位姚苌的义子,不是第一个想寻求与我们合作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人找上门过,这就是我曾以为的万无一失……”

  “难道€€€€”

  晁晨瞪大眼睛,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是他!”

  冰库内。

  崔叹凤竖着耳朵听见门上闷响与门外珠碎的声音,猛然睁眼,一刀划去,公羊月持剑以应,迎面接招。

  两人在内室里斗过二十招,崔叹凤终是不敌落败。

  他挑开公羊月的剑,回落到棺木上,脸庞贴上冰面,隔着棺盖,手指细细抚摸那团模糊的影子,随后他笑着,引刀自刎。

  “老凤凰!”

  崔叹凤抬眸,脸上是温柔眉眼,嘴上却说着最刁钻刻薄的话:“公羊月,活着是不是很痛苦?你恨的人,还在逍遥法外;你爱的人,却已是刀下亡魂,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崔叹凤该死,可他真要死的时候,公羊月又想连拉带拽去砸门。

  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公羊月托着他的头,用手死死按住裂开的血管,颤声问:“你什么意思?”

  崔叹凤将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吐出四个字,最后无力垂下手臂,伏在聂光明的棺椁上含笑而终€€€€

  他说:“小心晁晨!”

  €€€€€€€€

  长夜终有尽时,冬去总会春来,唯有人生,不再少,不复生,不重来。

  双鲤伸出血掌,努力想要抚摸师昂的脸,伤口撕扯抽痛,痛楚钻心,痛到她无法说话,只剩那一双明眸,写满温柔与希冀€€€€

  原来我那么,那么想见你是有原因的,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啊,我只是太渴望重逢,重逢!

  ……

  十五年前,雀儿山。

  ‘芥子尘网’遭遇内忧外患,内部因为夺权分势,内讧不断,在外,北方几大君主相继划分疆域,稳定国政,因此腾出手来追捕苻坚余党。初桐的师父带着他,小公主,还有一些仍忠贞不屈的“芥子”携物出走,却遭到自己人的背叛,差点被伏杀在石渠。

  千钧一发之际,那位神仙似的武林第一人赶至,不仅将杀手摆平,且还设计助芥子暂时从江湖“消失”,但他有一个要求,便是要天枢殿残存密卷以及“芥子尘网”最精锐的羽部为他所用,成为帝师阁在外的眼睛。

  如何能不答应呢?眼前的人要灭杀他们,宛如碾蚁,何况,他们还带着公主,带着先帝的血脉。

  初桐的师父心有芥蒂,仍然犹豫。

  初桐却大喊:“师父,小公主快没气了!”

  从一出生就用最好的奶娘照料,喝最好的羊奶,穿最细的丝绸,连洗澡的水都是山泉露珠的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住颠沛流离。

  怀里沉沉睡去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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