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81章

  “……公羊月。“

  随那一道细微的呼声落下,公羊月不再说话,转而全神贯注,将他双臂持平,手指依次点过少冲、少府、孔最、曲泽、天泉大穴,随后气劲起丹田,抬手合掌,将精纯的内力输入他的体内。

  《灵枢》有云:手之三阴,从胸走手。

  那劲力以破浪之势,溯经脉而上,顺太阴肺经、少阴心经、厥阴心包经汇入心脉,晁晨冷汗当头,不敢胡思乱想害他废功,只得神莹收敛,与之配合。

  心乃万法之源,先定心,再定神。

  公羊月复又拨开他双臂,剑指落于天池,内劲分流,一股自手三阳经直逼灵台,另一股则下沉丹田,与足经气血归流。

  “晁晨,运功!”

  公羊月双手虚收,解了他的穴。晁晨抡臂,将四溢的真气压于气海,被内劲涤荡过的经络骤然爆发出阵阵刺痛,他贝齿紧咬,咬得唇破血流也不敢松口,生怕一泄力便前功尽弃。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

  公羊月展眉,弯了弯眼睛,晁晨心中动容,不觉又多了几分力,蓄劲抗下,那瞬间,痛到空白的大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这辈子,唯公羊月不可辜负。

  “别怕。”

  公羊月动了动唇,推掌助他打通任督二脉,彻底扫除毁坏的根基。思无邪,思无邪,这等世上罕见的奇功,正用能散劲化功,废人一身武艺,反用能改易经脉,洗髓移穴,化腐朽为神奇,落到自己手中,真不知是上天的眷顾还是怀璧其罪般的捉弄。

  言之脱胎换骨毫不夸张,晁晨精力已然抽空,强撑着最后一丝劲想收手,却被公羊月强硬拦下。

  放……放手啊。

  晁晨抖着唇,努力想发出声音,可嗓子却像被堵住一般,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他只能感受着雄浑的内力源源不断过入他体内。

  武者,武者,一生最难舍的便是一身武艺,公羊月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舍了一半给自己。

  晁晨泪眼婆娑,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公羊月话中的含义。那么骄傲的人,不肯服软,不肯妥协,不肯放过自己的桀骜不驯的人呀,他把这辈子所有的人温柔都给了自己。

  €€€€“我喜欢的人那么优秀,他应该继续优秀。”

  不,不!

  晁晨力竭,展开双臂拼命去扑那个影子,在抱住那具虚弱的身体时,他感觉到温热的血落到自己的脸上。

  一抬头,公羊月含笑冲他,无力地用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似是想将他揉到骨血中,晁晨嘘声一叹,两眼翻白,晕倒在公羊月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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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稳住(裹紧小被子瑟瑟发抖

第213章

  温暖的海风拂面来, 带着腥咸的气息,公羊月坐在风崖前,背靠石壁, 低头拨了拨枕在腿上的人的头发, 眉宇间夹杂着三分疲态。

  一滴汗顺着下巴滚落, 淌在晁晨眉心。

  晁晨醒转,双目无焦, 脑中茫然, 直到余光瞥见那喉结一滚,这才猛地攀住公羊月的胳膊, 急迫地想要坐起。

  公羊月一掌压在他肩井穴上, 将人按了回去。

  晁晨继续挣扎,没成功, 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也不知赌的哪门子气。公羊月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兀自眺望海天一线,偶尔将手指穿过晁晨的头发绞了又绞。

  “嘶€€€€”

  手上力道有失, 头皮骤然生疼, 晁晨下意识转头, 但想想又不服气, 咬牙抄着双手,继续背对而卧, 心绪反反复复:

  €€€€洗筋伐髓如此凶险, 做决定前,他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 可曾想同我商量?我宁愿一辈子是个废人,也不想教他身处危险之中。

  公羊月还是缄默无话。

  晁晨思前想后渐渐冷静下来, 察觉异样,这会子换他如坐针毡。他知道以公羊月的江湖经验与阅历,即便此地静谧无扰,适合行功,但眼下崔叹凤才暴露身份死在长安,身边或许还有更多未知的敌人环伺,绝不是最佳的时机。

  如此损耗功力,绝非短时日便能补回。

  为什么?

  为什么?

  不合时宜却毅然决然,他究竟在想什么?有什么打算?

  晁晨后脊椎发凉,心里不由生出许多骇人的念头,他忙狠掐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揣度。

  公羊月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将他“自虐”的手抓住。

  晁晨顺势反握住,翻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那个从没在人前表现出一丝一毫怯懦的剑客,眼中全然见风雪与苍白。

  晁晨焦急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公羊月用指节蹭了蹭他的脸,把目光别向远方,这才幽幽张口,打消他的疑惑:“我不希望你有事,不希望你有一天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为什么突然……”

  “晁晨,双鲤死了。”

  晁晨猛然地站起身,又惊又气,浑身止不住颤抖:“是谁……谁干的?”公羊月像具毫无生气的傀儡木偶,曲卷双腿,将两臂木然地挂在膝盖上,目光落在指头上反复搓捻着的那株白花上。

  “杀人偿命!走!”

  晁晨拉了一把没拉动,不自觉蓄了内劲,又使了一次力。这次,公羊月有了反应,但他也攒了内功,竟和自己较起劲来。

  “呵。”

  耳廓里传来一声冷笑,晁晨觉着莫名奇妙,脱口向他质疑:“你笑……”然而话刚涌出嗓子眼,却见公羊月慢慢抬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过来,没有半点温度。

  是怀疑,是探究,是难以置信,是嘲弄。

  一瞬间,晁晨头皮发麻:“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气氛忽然沉重。

  公羊月向石窟顶上张望,只要屏息静听,便能听见数道脚步声正向此地汇集,那声音细而整齐,步子间的间隔被拉长,像是来人故意放缓,显然有备而来。

  这个时候,来的人会是谁?

  紧接着是一声哨子响,直冲九霄。

  晁晨双目一眦,忽然明白,是风骑,风骑传音哨!

  他跳起来,当即紧握住公羊月的手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往外拖拽,嘴唇紧咬,咬出血红:“跟我走!公羊月,跟我走!”青州在国境之外,风骑绝不该现身此地,他们的到来即便不是灾难,对公羊月来说,也是威胁。

  我能保护他,我一定能保护他!

  晁晨在心里祷念,但祈祷被公羊月甩开的动作打断,他身子发僵,脸色瞬间惨白。瞧那模样,公羊月又心疼后悔,于是往他肩上拍了拍,摇头道:“还不是时候,晁晨。”

  晁晨抗拒地摇头:“你信我,信我!”

  足音越来越近,像是猜准他们的位置,故意停在二人头顶,随后响起兵器整齐落地的脆声,那是列阵的序幕。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观,小路与硖道应是未被发现,人暂时找不到此地,可若他们驻守下,除非跳海,否则生死只有一条路。

  来的会是谁?

  显然不可能是玉夫人,那么是“跳珠馆”秦喻?秦喻和公羊月在南五岭有旧仇,两人相见,或许不妙;那……是“玉英馆”的阚如?阚如脾气软,倒是好说话,只是她很少管闲事,驱策风骑不像是她的所为;那……是“琼芳馆”的裴大哥?他性子莽直,做人向来非黑即白,若是教他认出公羊月,只怕立时便要动手打起来……

  那……

  不,这些人都不会来,除非玉夫人向他们透露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但玉参差做事牢靠,她既已问过自己的意愿,是绝不会违背诺言,那么其实只有一种可能,能如此清晰的知道他们的踪迹的,只有敌人。

  他能听出风骑的哨音,纵横江湖多年的公羊月,真的一无所知么?就算他不知道,打从龙坤斗墓暴露时开始,想必他已心存芥蒂。

  晁晨根本不敢看公羊月的眼睛,这石窟是自己带他来的,东海之约也是自己飞鸟传信,现在来的是€€云台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他故意为之,要来个瓮中捉鳖。他害怕,怕公羊月不信他,怕他来一句“晁晨,你藏得够深”,更怕自己从今以后会彻底失去他。

  “你信我,信我……”

  公羊月上前一步:“那你信我吗?”

  就在晁晨还未反应过来是何用意时,公羊月猛地按住他的脖子,向前一倾,在他唇瓣上狠狠一咬。晁晨吃痛,向后仰,但那只手牢牢将他锁住,只能和着血腥,任由那唇瓣贴近辗转,凶狠又温柔。

  挣不脱逃不掉,晁晨睁着眼睛不敢喘息,公羊月收敛脾气,已经很久未曾喜怒无常,眼下这情景,教他根本无法分辨,这情绪中藏着的是恨,是怨,是无奈,是紧张,还是无能为力的欢喜。

  “公羊月!”

  晁晨推了一把,公羊月双目迷醉,稍稍将唇齿挪开,贴着他嘴角轻啄,闷声又问了一遍:“晁晨,你信我吗?”

  “我几时不信你……”晁晨小声嘟囔。

  公羊月以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叹了句“那就好”,而后目光越过晁晨,定定看着他们进入的硖道口,眸中闪过一丝狠戾,趁晁晨不备,拔出那柄自己赠予而他随身携带的狼骨刀,向着自己心窝狠狠一插。

  “你做甚……”

  “晁晨,为什么不动手?下不去手?你带这么多人来,不就是要杀我么?”公羊月声量骤然拔高,冷冷一笑,“双鲤死了,下一个是我?诛杀逆贼,好一个诛杀逆贼!既下不了手,我帮你!”

  “不,不是,是€€€€”

  晁晨气得发抖,惊呼着上前夺刀,公羊月猛地按住他的手,将染血的骨刀带出,向后倾倒,失足落下风崖。

  白浪溅起,不过是眨眼功夫。

  晁晨半点没犹豫,前扑想跟他一并跃下,硖石口冲出人来,轻功一展,向前将他拖住,洗筋伐髓后的他虚弱得根本无力挣扎,只能任由自己被拉坐在地。

  “君上,您没事吧?”苏无的目光紧锁在那柄刀上。

  晁晨奋袂,嫌恶地扫了一把,连扑带爬往崖边奔,后来的风骑钻入洞窟,瞧见这一幕又被苏无一个眼神杀回去,只能隔着石壁禀报:“崖下无路,水上飘红,现在浪子很大,不知会被冲到何处。”

  苏无露出欣慰的笑容,同风骑一道,小退后单膝着地,抱拳道:“君上,属下来接您返回€€云台,会稽王那边……”

  晁晨握着公羊月的血,坐在藤蔓白花间痴笑,这么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

  €€€€€€€€

  淝水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年,那一年,晁晨整十二岁,因为海难惨失怙恃,早早便独立扛起整个家,在东牟郡附近打渔为生。

  因为一次飓风,船行偏离航道,飘入一座临海的崖山石窟之中躲避倾覆。

  风浪滔天,暴雨连下三日不止,没有铁锚,光靠绳子船只根本拴不住,没坚持过一晚,便给浪子卷在礁石上打了个粉碎。

  食不果腹的他不得不爬入石窟寻求生机,机缘巧合之下跌入龙昆斗墓。

  那地宫之大,藏物无数,对于一个连青州都没出过的渔家少年,可谓骇然,简直不敢想象。要换作别的江湖客,早心花怒放,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如果没有食物,不出七日,他也只是骨骸一具。

  揣着保命的念头,身外之物他一概未取,只拿了两本书册秘籍,一本内功心法,名为“四望山河”,一本刀谱,名为“鲸饮刀”。刀谱上压着一柄落灰的细口直刀,为作防身,也被一并携之。

  说来好笑,庾麟州在沧海上所悟的绝世功法,落到这个十二岁少年眼里,选择的原因只是因为名字有趣€€€€

  望山河是心中夙愿,孑然一身的他早想离开海边渔村这鬼地方,而鲸饮则是因为意向霸气,海边的老渔民曾说过,苍茫之下生巨鲸,鲸吞海落,气势勃然,他想这功夫学会定然厉害,兴许能劈石开山,自己也就不用留在这里当饿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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