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贵妃放下叫她头疼眼花的库房册子——单是她手边堆的就有两三本,打眼看了看外头艳灿灿的天。小儿子一直围着她贴来贴去,她也知道他是无聊了,有故意在她面前装可怜求关注的意思。赵贵妃觉得儿子这样浅显的小心思可爱,故意抻着他装作不知道,一是当娘的这半年来也未尝没吃两口戚小郎的闲醋,二来打理俗务实在无聊讨厌,有一个小家伙在旁边逗一逗,她的心情也能好上几分。
“带着你的大家伙出去跑一跑吧,”赵贵妃现在也觉出了叫孩子多在外面跑跑跳跳的好处,不再一味拘在自己身边看得死紧,“只是你要好好的表现,仔细不要磕着碰着,不能一味胡乱耍闹,玩出来一身汗。增衣减衣都要听——”
她的目光绕着殿内窗外转了一圈。好几十个伺候的宫侍,平常都觉得永春殿要搁不下这么些人了,真到了逢年逢节、或是像今天这样折腾库房的时候,人反倒不够使了。连平日专职陪伴康宁玩耍的小太监都跟着去搭手晒书了,浣青浣雪并几个嬷嬷更是没有站站脚的时候。她突然有些羡慕淑妃,有一个已经懂事了的大女儿能给自己帮上忙了。
不过再不凑手的时候,她的命根子才是头等要紧的,赵贵妃也没多犹豫——“听叶嬷嬷的。若是等你们回来,叶嬷嬷说你不听话了,下回母妃可再不放心你自己出去玩了。”她摆摆手吩咐手边一个理账的二等宫女,“浣月去把小福子几个叫回来,让他们陪小殿下去花园里放放风筝去。”
康宁就又开心了。抱着他的新宝贝像小蝴蝶一样飞了出去。此时天空晴朗,头顶上丝丝缕缕的云缓慢流动,光也没有方才那样刺眼。
赵云侠特意求的这只板鹞风筝实在不同凡响,几个人在地上展开看时便已经啧啧惊叹,精美的绘制十足吸人眼球,最绝的还是图案在竹节上变幻拼接的巧思,但等它飞到空中,上百个精雕细刻的哨口得风而鸣,音节最低的哨口排成一串滴滴当当的葫芦,呜声悠长,音调明朗,不多时将偌大的御花园值扫的宫人全引来了,驻足观看叫好。
康宁领着小太监们都要玩疯了,疯跑大笑得脸蛋扑扑透红,身上的小夹袄扣子早松开了两个,脖颈脑门也沁出了热汗。叶嬷嬷紧着喊他,忙不迭地追前追后给小主子喂水理衣擦汗,只是老妈妈心里也是开心——
这一园子观看凑趣的人都欢声笑语,原本也叫人开心畅快。最要紧是她的小主子这么高兴、跑跑跳跳的显得结实又健康,老嬷嬷看在眼里,心里就比喝了蜜还要甜。
凉风悄悄吹来的时候,一众兴高采烈的人谁也没能发觉,直到一个站在海棠园门口的宫女觉得怎么有些冷,抬头一看,才惊喊出声:“要变天了!”
春日的气候实在叫人捉摸不定,明明片刻前园中还被太阳铺得金光明耀,便是此刻,远方的天空也还晴朗,偏偏就是他们头顶上阴云翳翳,风也大了起来。空中的飞鸢瞬间更是扶摇而上,千百哨口朗朗齐鸣,如鼓乐合奏,如百鸟锵锵。
“小殿下快回去!”雨说时便落下,叶嬷嬷脸色急变,扑过去一把将康宁搂进怀里,摸到小孩方才那一头热汗顷刻间已经叫风吹干了。“这贼老天!”她恨恨的,翘首盼着已经机灵地去取伞的洒扫宫人,却也没那么快。
老嬷嬷心一横:“老奴先抱着小主子往回跑!”
康宁虽然被扫了兴致,抿着嘴有些不乐,但这时候也知道要乖乖的。只是:“小福子你们快快把风筝收回来,赶紧跑回去。都别淋湿了!”
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这时都快哭了,这春风又快又急,风筝一时根本就拉扯不动。他们两个人并冲上来帮忙的体健力强的洒扫太监一齐拽死了那线,狂风骤雨紧着便来了,只听微不可闻的“呲”声一响,风筝线瞬间被一只高高的树杈凌空截断了。
康宁眼睁睁的看着方才还让他无比快乐的、他还没来得及给长风哥哥献宝的新欢一瞬在天边消失,立刻悲呜了一声。但他这时候又不能耍脾气。看着好些低等宫人居然冒着雨开始给他寻风筝,只能忍着心里的难过开口大喊:“你们快去躲雨,别管那风筝了!”一开口,满满的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今天在外头的皇子公主们全被这说变就变的天给浇了个透心凉,但是总管后宫庶务的赵贵妃也顾不上别个了。整个永春殿一半人抢救那些晾晒摆放的物件字画书籍,一半人围着康宁团团转,洗了热水澡又给小皇子灌姜汤,一边派了人去急召宫中常值的王太医过来。
康宁整个人都蔫了,想到他原本再坚持十日不生病就能够跟长风哥哥出去玩的盼望、再想到他失去的心爱的风筝,心里就又害怕又难过。赵贵妃一直搂着儿子安慰他,说康宁长大了,现在已经变得健壮又坚强,不会再轻易生病了。
哄着他也哄自己。
但是就在王太医被带回永春殿这短短的功夫里,高烧便汹汹而上,在这具弱小的身体里卷土重来了。
第12章 生病 后来我的风鸢就被大风吹跑了
康宁觉得自己被一片浓郁的黑色雾气淹没了。
他试图睁大眼睛看清自己的境况,眼中却没有映出任何的光影轮廓。他恐惧地举起手来,想要贴在眼前辨认一二,结果也是徒劳。他开始感觉到心慌,感到身体上分辨不清位置来源的沉重疲惫。胸腔像一只被持续挤压的漏气皮袋,越来越憋闷的感觉让他本能地大口喘息,却因每一次艰难呼吸带来的痛苦而浑身战栗。
这些熟悉却永远无法习惯的苦楚将他完全胶着在一团绝望的泥沼里,他没有任何挣脱的力气,只是咬牙捱着,用他那从小磨练出来的、无可奈何的求生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又看到了一本有些熟悉的、近一年未再出现在梦里的书。原本金光笼罩辨认不出的封皮上隐隐绰绰露出了最上一个字的一部分,是“女”。
康宁若有所悟,有几分混沌又隐隐羞愧地翻开了这本总是无规律出现的奇书,不算太惊讶地发现自己又能往后翻动几页新章。他努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那些字句中,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企图用书中的情节让自己暂时遗忘此刻如影随形的苦痛。
奇书中的视角凝聚在孟白凡身上,寥寥几页纸的词句,对于今日的小皇子来说早就不难理解。他看到这位不受父亲疼爱、不得继夫人待见的孟氏长女被找借口送回了豫郡老家,陪伴在自己的祖父母身边,久违地得到了家人的维护怜惜时,心中颇是替她松了一口气。
他初见这本书时太小了,只以为这是个真实故事,还把朝廷中确有一位的孟御史跟书中孟小姐那个冷漠心狠的父亲对上了,吵闹着要帮孟姐姐伸张正义,惹得皇兄皇姐们都笑话他。现在他多少长大了些,已经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梦了一个故事而已,就像致博斋的讲师讲得那些典故一样——刘郎梦李园、楚王梦游仙,连年累月,梦成了痴妄狂念,梦出了千古的骈文骊篇。
只是他梦的这位孟小姐的故事总是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出现,无论如何,都至少给了他一点病中的安慰和惦记。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到那种烧灼的、难耐的热和骨子里流窜的阴冷在自己的身体里两相冲撞着,他越发难过,简直一时半刻都无法捱下去。
他在梦里啜泣了起来。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他现在就好过些?”戚长风面色沉沉地看着正在施针的太医。
他还从来没见过康宁这样虚弱可怜地昏迷在床榻上,小小的一个被围在层层被衾之间,面色透着骇人的惨红,平日里总是梳不拢的那些小动物般毛绒绒的碎发此刻都被冷汗打湿,一缕一缕的粘在那张娇憨可爱的小脸上。小皇子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时不时就像呛住了那样停顿一下,叫人看得心惊胆战,唯恐那轻软的锦被压在他身上,都能要了这条脆弱的小命。
徽帝和赵贵妃此刻都面色难看,说不出话来。
王太医收了第二程的针,摇了摇头,“只有等殿下退烧才能好受一点了,”老太医又查看了小皇子的脉象,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殿下的根基还是太弱。这急雨一激,冷热一冲,听说便是二公主那样素来康健的都受了些风寒。小殿下又哪里能经得住!”
跟去的叶嬷嬷也是喷嚏打个不停,又兼心里难受,此刻早已不在跟前伺候了。皇帝和戚长风陡一回宫,皆是赶到了永春殿,也被赵贵妃挨个灌了姜汤。只是此二人都身强体健,半点邪风不侵,这会儿却只恨不得能以身相替床上那个小病包。
皇帝常跟人家说自己的小儿子生下来就是折腾他跟贵妃的,如今又多折腾了一个戚长风,康宁也是没手软。一殿人围着他焦心守着,可一直跟着煎熬到黄昏前后,他才终于开始退了高烧。期间熬好的热药都给喂下去两剂,喂得康宁直呛咳,迷迷糊糊地边挣扎边哭。赵贵妃心疼地喂到一半就下不去手了,转手把药碗塞给了不知为什么正守在一边、顺手就接过的戚小郎。
“?”赵贵妃眼睛发红,反应了一下才哑着开口,“给宋嬷嬷。你这孩子接过去干什么。”
“直接捏着鼻子强灌给他吧,”戚长风避过了老嬷嬷递上来的手,“我来吧。早喝下去,早点退烧。再这样高烧下去人都给烧坏了。”
他直接把小皇子从浣青的怀里接过来,把那个小小的、透着热气的身子裹在自己怀抱里,怜惜地摸摸他柔嫩的小脸,然后便一只手捏上小皇子的鼻子,把那小脑袋桎梏在自己手臂间,一手端着碗不容拒绝地就给康宁灌了下去。
小皇子就好像一尾被摧残过度了的、蔫巴了的小鱼,一整碗灌下去连呛咳都只是轻轻的几声,人已经被苦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眼泪瞬间延着脸侧急急地往下淌去,浓黑的睫毛都可怜兮兮的给洇湿了。
一圈人都看得心疼坏了,只想把受苦受难的小可怜抢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安慰拍抚。“心黑手狠”的戚长风灌完药却一时没舍得放手,他仍旧把那对他而言过于幼嫩的小肩膀揽在自己怀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
可他再舍不得放手,总不能留在生病皇子的寝殿里过夜。皇城的天暗下来,华灯初上的时候,他还是被赶回到自己居住的庆文宫。
也只有皇帝和贵妃才有理由光明正大地整夜守在儿子身边相陪。
这一整夜戚长风在庆文宫辗转反侧,几乎片刻都没有睡着,看不到生病的小皇子这件事让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焦虑和烦躁,千百种念头在他脑海中杂乱无章地跳动着,不肯放他半刻安宁。偶然在子夜的片刻,还有另一种荒唐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开始莫名地想象出康宁病情急转直下,甚至在众人疏忽、以为他睡着的时刻失去呼吸的样子。
他想象出了一张惨白的、再不会有一点动静,不会笑和闹、不会再远远的跑过来扑在他身上的一张小脸,想象出了一双冰凉僵硬的小手。他甚至极其荒谬的联想起了一座坟,那是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躺了他父母的坟,把明明一日前还在爱他的人永远埋在了里面。
这些过于极端的联想却让今夜的戚长风再也躺不住了。他面色阴郁地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凌晨倏然跃起,像一阵春夜的风一样,避过了他宫殿里的值夜侍人,又避过宫中轮值的侍卫,一路向着永春殿的方向疾跑。这一段不短的路程几乎耗尽了他的神智,只将所有的恐怖不详化作阴森的重锤,不断敲击在他鼓噪的耳膜上。
等他终于望见殿门,远远就能看到宫室内灯火通明,恐怕一夜烛火未熄,而此时破晓的光也在远远的天边透出些微几缕,清晰地映出了少年脸上因急速奔跑凝出的汗珠。
彼时正一脚踏出宫门口的浣雪抬头就看见了戚长风,先是吃了好大一惊,然后就发自内心地露出个有点虚弱的笑模样来:
“戚小郎也来得太早了,便是她们换班的小丫头子此时也未必起了,”她声音有些疲惫,却明显听得出是人轻松的,“小殿下恰恰好是两刻钟前醒了,把人折腾了好一圈。好在王太医来看过之后,说是脉象已平稳了许多。”
清晨的太阳这时在尽头的地平线上轻轻一跃,半天的天空泛起了淡粉柔金的霞光。
戚长风好像此时终于能感觉到自己因奔跑而剧烈的心跳,感觉出清晨流动的风正温温的触碰着他发热的皮肤。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恍惚觉得这一口气从晚上到现在才算是能喘匀。
他提步跟着浣雪往康宁的寝殿走,没多一会儿就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张讨人喜欢的小脸。
“长风这是一夜没睡?”坐在儿子床边的皇帝披着外袍,一眼就看出来了。
“没有睡着。”戚长风坦诚道,“想了一夜,实在忍不住想过来看看,给陛下和贵妃添麻烦了。”
“添什么麻烦!正好这小魔星醒来饿了,叫着要吃东西。等会儿你们两个一起把早膳吃了。”刚刚避出去梳洗更衣的赵贵妃这时才走进来,正听到戚长风告罪的话。
她如今看戚小郎比康宁那些亲哥哥姐姐都亲切得多,只觉得这孩子对儿子才最真心,怎么看怎么喜欢,又哪里会觉得他麻烦,“你们俩用了早膳都要好好睡上一觉。我看你今日也不必上课了。”
“半大小子一夜没睡算得了什么。长风这上午的书不读也就罢了,下午还是要去上骑射课的嘛。”皇帝对戚长风的标准可跟对小儿子不一样,看他一夜未眠也不觉得如何心疼。
“陛下也忒严厉些。长风昨日也淋了雨的,他身子健壮才不生病。昨天晚上熬一夜,又跟着担惊受怕的,这时候风寒最容易找上来!哪里就差这一时半日了!”
“长风哥哥。”床上的小孩子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这时已经探起身朝他的好朋友伸出手去,“我好想你!”他刚刚醒来,人还病恹恹的就开始甜言蜜语。
“我从昨天早上开始就好想你,可是一直到今天才看到你,”小皇子软软地抱怨,可是又忍不住把最开心的事说给他听,“我昨日还找到了一个舅舅送我的大风鸢呢,长长的尾巴,下面垂着好些个哨口,厉害得不得了!”
“是吗?”戚长风笑着听他讲,“这么好的风鸢啊。”
“嗯。”康宁点点头,“我本来很想等你回来给你看的……可是后来,”小皇子的脸蛋一垮,“可惜后来我的风鸢就被大风吹跑了……”
第13章 得意 看来长得漂亮果然还是有点好处……
皇帝新年时当着一干儿女、臣属和宫人,曾金口玉言作下承诺,只要从正月到寒食节结束期间,小儿子一直都健健康康未曾染病,他就允许戚长风带着康宁出宫,到京城尽情玩上一日。
自那以后,康宁几乎是数着日子盼着那天的到来,想起来时就要跟人念叨念叨,从他自己的婢女随侍,到致博斋的讲师教习——甚至连皇帝起居殿下伺候的女官王姑姑都把这件事记熟了。而等到康宁终于捱过了漫长的二月,出宫放风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小皇子却被一场谁都没料到的骤雨给放倒了。
康宁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日,身上的温度还是时有反复,一整个白天,小皇子醒醒睡睡,喉咙里像是始终烧着一把火,顺着血脉一直灼到脆弱的脏腑里,让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难过,意识也无法长时间的维持清醒。
连喝了几副药,直到他高烧昏迷后的第三个早晨,他的病情才算是稳定下来了,能倚靠在软枕上好好地跟人说说话、也能自己坐起来吃东西了。他这时开始无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出去玩的事泡了汤,本来还在好好地喝着侍女喂过来的粥呢,一低头,再抬起的时候泪珠就含在眼眶里了。
碧涛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回身把碗放在小杌子上,低头去看他,“怎么了?殿下可是咬到舌头了?”小姑娘关切地问,“咬得重不重?快伸出来给奴婢瞧瞧!”
“才不是!”康宁对围过来的宫人们摆手,看着那一张张焦急的脸,突然悲从中来:“我才没有那么笨呢!不要当我是个小孩子了!”
碧涛听得忍俊不禁,深觉自己的小主子烂漫可爱,张口就来地顺着他道,“可不是,殿下如今长大懂事了许多,可不会再随便哭鼻子了。”
“我没有要哭鼻子。”康宁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了。
他气鼓鼓地靠在毯子里琢磨琢磨,觉得不能赔了出宫又折饭,于是从软衾中掏出胳臂冲着自己的粥小手一点,“干嘛拿走了啊,我还没吃饱呢。”
盼了那么久的念头一下子没了指望,养病期间的小皇子一直都闷闷不乐的。他的心事向来很好猜,永春殿的人很快发觉了小主子不高兴的根源,只是这件事情,他们却无法为小殿下排忧解难——
一向最得器重的叶嬷嬷这次都吃了挂落,挨了皇帝陛下的罚。小主子不过是在御花园玩耍一趟,却实打实地大病了一场,哪个又敢在这时候作兴?哪怕是一时拿瞎话好话哄着小殿下,若是康宁当了真,他们又哪里能为他实现、如何能跟皇帝贵妃交代得了?便只能装聋作哑,拿些奇巧玩器、趣闻故事来逗他,指望能转移了小主子的注意力。
果然,康宁这一病,皇帝并赵贵妃这两个宫里最大的主子都不再提儿子出宫的事了,底下人最会察言观色,哪里还能不明白上头的意思。便是几位平时里爱同弟弟说笑的皇子公主,也都是伶俐精明的孩子,俱都默契地不再拿出宫的事撩逗幼弟,便是自己后头呼朋引伴地出去玩耍,也是有意无意地避过康宁。
戚长风不知道是不是在宫里待久了,好似也学会了跟着看眼色,自康宁病了,他便没再提过两人曾畅想许久的京城一日游。
好像事情也确实该是如此,谁又敢真的拍着胸脯为小皇子的健康负责呢?永春殿的叶嬷嬷历来是最稳妥不过的忠仆,自康宁出生时就一手照料着他,从没出过差错,那日小皇子出去放风筝又是赵贵妃欣然首肯,再说那日的天气,原本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半个御花园的宫侍都呼朋引伴地围着热闹——谁能料到偏偏就有一场雨等在不久后,把那日出宫在外的皇帝和皇子公主们浇了个遍、又让小半年没闹过大病的小殿下大伤元气呢?
若是再选了个好天气,却还遇到这等变故,把小皇子冻病了怎么办?若是街市人流鼎旺、车水马龙,突然就冲出哪个不长眼的把小皇子冲撞了如何是好?退一万步讲,外头的一茶一水、一饮一食——哪怕是外头因人畜尘灰而腌臜的空气,身娇肉贵的小殿下又哪里能够适应呢?
把小皇子关在这重重落锁的深宫之中,纵然他会因不能得偿所愿而心思郁郁,却怎么都比放他出去要稳妥得多了。
在皇帝和贵妃仿佛默认般的不发一言之下,这座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达成了一种沉默又心安理得的共识。这种伴随着剥夺的保护、这样附加着禁锢的宠爱,重新像枷锁一样落回了康宁身上。因为他是一个被众人深爱,却叫人不放心的、多病的孩子,所以这就是他必须要过的那种更让人安心的、也不那么给人添麻烦的生活。
小殿下失望的姿态也是懂事的。
他没有不死心地去问他的伙伴,我们还出不出去了?他已经开始认为,有些问题的症结其实在于他自己。宫里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皇和母妃,已经替他做出了对他最好的选择。乖乖听从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到的了。
只是在偶尔,在他养病期间微风和煦的下午,他的目光会慢慢地越过宫墙,越过美丽绽放的春日花树,到更远的、他从未见过只能想象的天地去。
那样的目光也让戚长风确认,这座宫城并没有用最好的方式养育他的小殿下。
他认为康宁应该拥有的——他会亲自把那些带给康宁。
寒食节过去后,在一个多云而温暖的上午,他用一套乔装的衣裳将小皇子偷偷带了出去。
当然,彼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偷偷”在梁徽帝安排的暗卫眼里简直等同透明——但是皇帝在属下请示是否要立刻把他们带回来时难得的沉默了。想着宝贝儿子这段时间郁郁寡欢的小脸,想到赵贵妃这几日的煎熬犹豫,在内心挣扎许久后,皇帝只命暗卫保护好两个孩子的安全,有情况随时报告给他,便放任了戚长风带走自己的儿子——所以也就姑且可以算作是“偷偷”。
溜出宫去的康宁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傻子。自打他生下来时起,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他甚至想象不出世界上原来生活着这么多的人,男女老少、显贵卑贱、平庸美丑、各有悲欢。
只是呆呆立在街上看人,他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新奇和满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些不同的、真实而浓烈的情绪,这样千千百百各有不同的脸。他在宫中所见的,好像从来无非是宠爱顺从、担忧嗔怪、喜悦逢迎——而街上这扑面而来的一切与他过往的生活比起来,是如此的古怪鲜明,生动唐突。
他第一次真正与普世意义上的众生相逢。
“小傻瓜。”戚长风笑了。他就在康宁一个简单的反应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就是他冒着风险把康宁偷偷带出来所要得到的报酬——他想把这真实旷阔、美丽博大的世界还给他。
“不要在这里愣着,”少年牵着小孩子的手,抬手指向了前面不远处长长汇聚的街市,“我要趁着陛下派人抓咱们回去之前,把最热闹的地方先带你逛逛。”
时辰近午,街市上的面孔更多了,康宁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害怕。他不自觉地用两只手抓住了戚长风牵他的手,像一个有些怕生的孩子贴在哥哥的腿边,他一边用他那双好奇得睁大了的眼睛把两边的摊贩瞧个不停,一边像个跟脚的小狗一样挨着戚长风,从唯一熟悉的长风哥哥身上获得支持和勇气。
“俺的娘嘞!快来瞧瞧啊,这小公子生得可真好!”一个卖荷包的妇人两眼放光地看着面前走过的小少爷,只觉得自己几十年里都未见过生得这样好的孩子,也不知他爹娘怎么养下的,眉眼竟能精致成那样儿,简直像一尊小小的菩萨——“干嘛一直撵着你哥哥!是不是不常来集市上啊?”
这妇人性子是个能张罗的,又惯来操持生计,口舌上是从来不打怯的,见到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就想张口逗他,“想是小少爷生得这么得人意儿,定是家里爹娘的心肝宝贝,轻易舍不得放出了来罢!”
她不过是随口瞎搭话,说得倒是准。戚长风便站住了脚,停在她摊子前头。
康宁先前都没意识到这妇人是在同他讲话——他可从来没有过走在路上被人搭话的经历啊!这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怎么的还有些羞怯,于是下意识地就仰着脸跟自己的大朋友求助。可是戚长风碰了碰他,却一言不发,只在一旁等着看小皇子自己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