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 第10章

  三宝偷笑几声,把头扭了回去,心道:果然还是欺负大少爷来得逍遥自在。

  付尚毅前些年待付景轩不好,自付景轩代替双儿嫁来方家以后,却让付老爷察觉到自己往年的对待子女的关照确实有些偏颇。他关注付景业是因付景业是付家长子,日后要接管付家生意,他关照付双儿,是因他有那么多儿子,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儿又是个幺女,自然更多的在意些。家中其实还有两子,都是柳如烟所出,即便是他不关照,也还有柳氏关照,唯独一个付景轩,先是没了娘亲,再又跑了妹妹,如今还为了家中颜面远嫁方家,着实让他开始反思起了自己的问题。

  父子二人对座厅前,依旧无话可说。

  虽然付尚毅尽可能地想说点什么,却早已经过了跟付景轩交谈的年纪,总不能让他跟付景轩聊些花鸟市里的花鸟鱼虫吧?想到这里,付老爷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算了!一个不学无术的次子,也没什么可说。

  王秀禾瞧着付尚毅那副大起大落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一边掩面喝茶,一边跟柳如烟闲话家常,她似乎对付家的层层关系了如指掌,对于拉拢付景轩的成果也势在必得。

  这时,一阵“咯吱咯吱”的轮椅声响了起来,翠儿先行进门,后面跟着哑叔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方泽生。

  付尚毅见人急忙站了起来,他许久没见方泽生,连忙上前几步,唤了声“世侄。”这声中惋惜不像作假,毕竟他曾经见过方少爷一双好腿风华正茂的时候,如今落得如此凄惨,难免为之动容。

  方泽生淡淡点了点头,叫了声:“付伯伯。”

  付景轩靠在椅子上没动,只是抬眼瞧了瞧方泽生,目光说不上亲近,也说不上冷淡,似是为他发愁,又怨他不知好歹。

  王秀禾作壁上观,见了满眼的荒唐人情,不禁摇头笑笑,和善地问方泽生,“我让厨房准备了午饭,待会一起吃些罢?”

  方泽生应了声“好”,看向付尚毅,“付伯伯,不去看一看家父吗?”

  “这......”付尚毅道:“可以去拜一拜?”

  方泽生没出声,看着王秀禾,王秀禾忙放下茶碗,笑道:“自然可以。”

  方家的祠堂设在方宅内院的最深处,王秀禾唤翠儿拿来祠堂的钥匙,带着付尚毅等人一路往祠堂走去。一路上,王秀禾与付尚毅走在前面,柳二娘拽着付景业伴随左右,方泽生由哑叔推着落在中间,付景轩带着三宝走在最后,目光落在了哑叔越发佝偻的背脊上面。

  他已经小有三日没见过方泽生了,两人虽然同住一个院里,自王秀禾盯紧以后,便心照不宣地做起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今日一见,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哑叔半晌没有抬头,扶着轮椅的一双枯手也颤颤发抖。付景轩皱了皱眉,快步经过轮椅瞥了方泽生一眼,只见方泽生看着前方晃晃出神,红润的嘴角也泛起了微微的白霜。

  奇怪,刚刚在厅内面色还算正常,怎么一转眼就满脸病容了?

  方泽生似是注意到了付景轩的眼神,黑洞洞的眼睛缓缓地动了动,便染上一抹亮色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付景轩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上了王秀禾等人,一并进了祠堂。

第21章

  方家实乃大户,祠堂香火本该长续不衰,日日有人打扫,如今乌门落锁,满园愧色,唯有方昌儒生前种下的那几颗竹子坚韧挺拔,随着许久不闻的脚步人声“沙沙”作响。

  祠堂院内无人打理,肃穆的厅堂里面更是尘埃满积,方家祖辈百年前传续下来的匾额披挂着满身灰土,盖住了四个烫金大字,“德厚流光”。方家虽做茶商,祖祖辈辈却先茶后商,品格高洁。付尚毅草农出身,属实没有太多高尚的德行可言,他少年时跟着程老先生走马入市,最是心向方昌儒那样博学沉稳的研茶大家,每每厚着脸皮像昌儒兄请教问题,都能受益匪浅。

  “唉。”付尚毅叹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飞角香案上的玉鼎香炉,这香炉许久没人关照,三支没烧完的断香插在香灰里面,似是诉说方家的百年流光,就此断在了这里。

  王秀禾拿出一块手帕掩面落泪,柳如烟搀扶着她低声安抚,让她放开心胸。付景业少见柳如烟对旁人如此用心,还当他娘真的与王秀禾姐妹情深,刚想向前帮着安慰几句,就见柳二娘轻轻拍着王秀禾的手背,趁她埋首悲伤之际,闪过一脸嫌弃。

  果然,什么秀娘秀娘,不过随口叫叫罢了。

  哑叔越过众人,把方泽生推到香案前,见香案上摆着的几把沉香无法点燃,比划着前去找香,方泽生点了点头,看着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立在眼前,久久没有言语。

  浮土满堂,无处可坐,几人只能站在厅里静静等着拜祭。

  突然,“咣当”一声闷响!

  方泽生的轮椅不知怎地向后滚了几圈,撞在一根顶梁的立柱上,原本坐在轮椅上的那人也从上面滚了下来,抱着一块灰沉沉的牌位倒在了地上。

  “世侄€€€€!”

  “泽生?!”

  付尚毅距离方泽生最近,见状抢步上前看了看状况,其他人也急忙围聚上来,问是怎么了?付尚毅说:“昌儒兄的牌位沾了些灰尘,世侄该是想帮着擦一擦,才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快快,先把他扶起来。”

  付景轩眉头深锁,拖着付景业一起把昏死过去的方泽生扶到了轮椅上。

  “先去请大夫,这孩子烧得很,怕是病重了。”付尚毅看着王秀禾,王秀禾虽然满脸急色却远不达眼底,刚想喊翠儿去找陈富,就听付景业蓦地大吼了一声,付尚毅不知他喊些什么,眼下事发紧急也无暇训斥,“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

  付景业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我去哪找啊......”

  “我知道。”付景轩扯着大哥的袖子走到王秀禾跟前,问道:“是去请陈大夫过来吧?”

  王秀禾能在他的脸上瞧出一丝担忧,这丝担忧与付尚毅那一脸下意识表现出来的慌张毫无差别,毕竟人心都是肉长,此情此景若漠不关心,才会显得过分刻意,让人心中起疑。王秀禾点了点头,告诉他兄弟二人陈富医馆的位置。

  医馆不远,出了方宅再拐两条大街便能找到。

  付景业本不该做这些跑腿的事情,方家又不是没有仆人,凭甚让他一个远道而来的上宾前去寻找大夫?若不是付景轩方才踹了他一脚,他又怎会发出声音引起父亲的注意?真是白找事干!本想等着拐出方家大门再揪着付景轩的衣领骂他几句,却没想付景轩抢先一步,让他站住。

  付景业没听清,停下脚步对上付景轩的眼睛,还未破口大骂,却先抖了一抖,打了个寒颤。

  他从未见过付景轩这幅模样,他弟弟一双桃花俏眼,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笑脸迎人,即便两厢起了争执,也是调笑而过,独剩他张牙舞爪,而今一改笑颜,满目阴沉地盯着他,厉声道:“我让你站在这里。”

  付景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他这幅样子吓退了半步,“站就站,我,我还不能怕你不成?”

  付景轩没空嘲他这副怂样,阖了阖眼,似乎是在稳定心神,而后快步走进陈富的医馆,让他收拾药箱一起赶去方家。

  陈富听明付景轩的来意,急忙写了个方子递给药童抓药,又连连叹道:“我就说早会如此,只是夫人不听我劝,即便大当家一双废腿,也不可一日施针三次,真是太胡来了!”

  付景轩独自前来就是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陈富不是王秀禾的走狗,只是一名普通医者,多年以来确确实实想要医治好方泽生的双腿,只是近日王秀禾频繁请他上门为方泽生施针,屡屡劝说无果,只能按着她说的去做。再怎么说王秀禾待他有些恩情,开设医馆时,也帮他招揽了许多生意。

  付景轩问:“他今日突然晕倒,是跟前几日施针有关?”

  陈富提着药箱,拎着药童抓好的草药跟着付景轩一同出门,“自然,得亏大当家不知疼,他若是稍稍有一点感觉,都顶不到今天这个时候。”

  付景轩蓦地想起方泽生那双无神的眼睛,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露出满掌血迹,低喃道:“他真的,不知疼吗?”

  陈富赶到方家时,方泽生已经被送到了主屋的床上,床前围着一群人,除了付尚毅、柳如烟,还有刚刚游玩回来提着一壶果酒的陶先知,王秀禾坐在床边扶着方泽生的手为他擦汗,见陈富过来,赶忙让开,关切道:“泽生到底怎么了?”

  陈富早跟她说过会有这样的后果,如今也只不过再当着众人面的重述一遍,“夫人,凡事过犹不及,大当家这双腿本是心药为先,经络虽然略堵却不在根源上面,若是连续这样施针怕是一双好腿都要扎瘸,日后还怎能治愈啊。”

  王秀禾当即落泪,万分委屈,“我也是一番好心,想让他快点好起来。”

  陈富当她心善,便一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付尚毅也觉得她这副模样不像作假,耐心地宽慰了几句。唯独柳二娘做了一天的假戏,做得筋疲力尽,得空歇了歇,没挤上前去凑这份热闹。

  诊治些许,没有其他大碍,陈富把带来的药递给哑叔,交代几句便回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付尚毅小坐一会儿,准备离开,这几天他们都在云鹤楼里落脚,王秀禾周道,瞥了一眼躺在主屋床上的方泽生,对着付景轩说:“二少爷许久没跟家里人见面了,不如这两日也去云鹤楼住下,陪陪付先生罢?”

  付景轩问:“陶先知呢?”

  王秀禾说:“刚巧陶老先生这几日忙完了,喊着陶少爷今晚回去,似是要商量品茗大会的事情。”

  付景轩没理由拒绝,点了点头便同意了,他走的稍晚一些,等着三宝帮他收拾几件行李。

  历届品茗大会都要举行半个月左右,这个半个月的时间,他怕是回不来了。

  方泽生还没醒,安静的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付景轩只在床边逗留了一会儿,便走到了院子里,哑叔煎好药端进屋子,半晌,也走了出来。

  他不能与人交谈,只是红着眼睛站在付景轩面前比划几下,而后递给他一个银质的水瓶。

  付景轩拿着水瓶眼眶一酸,轻声说:“知道了。

  “他演的比我好。”

第22章

  聿茗山距离楚州城三十里,平日除了初一、十五,少有人来。

  今日热闹,品茗大会正式开始的第一天,无数文人雅士、品茶大家全部汇集于此。山脚下的茶棚人满为患,顺着蜿蜒山道一路攀登,每每路过一个较为平坦的岔路口都能瞧见不少散户茶商列具茗斗,赢了便呼唤四处游山的茶童拿来一块木牌,写上自家茶品的名字,算是晋了一级。越是往山上走,茶的品级便越高,制茶的茶行也就越有名气,将近山顶,随手扯出一户都是不相伯仲。方、付、陶、胡四家自然不必多说,近年涌现出的几户新贵,也都持有精湛的制茶工艺以及一双泡茶好手,各个不容小觑。

  飞檐翘角的八角凉亭隐在茗香缭绕的云雾之中,一阵风来,吹得云开雾散,金光耀顶。

  王秀禾一袭素荷长裙站在山脚,身旁是绛蓝大氅的付尚毅,还有慈眉善目脸如佛陀的陶大当家,陶士康。

  陶老先生年岁最长,位于三人中间,乐呵呵地看着远方,“胡家的子孙还没来?”

  付尚毅说:“还没到。”

  胡家的家主前两年病殒,如今的当家与方泽生同辈,据说家中琐事繁多,耽误了上路,怕是要再等几天才能过来。

  陶先知昨晚没有睡好,今日又起了一个大早,赶来聿茗山跟着他爷爷一起迎接京里来的大人物,付景轩站在他旁边,看着今早才出现在王秀禾身后的一位蓝袍公子,若有所思。陶先知避开陶老先生扭过来的目光,躲在付景轩身后打了个哈欠,悄声道:“也不知道方泽生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他们一行人先后离开方家,这两日又一起住在云鹤楼里,方泽生眼下是死是活,无人知晓。王秀禾嘴上说着挂心不已,却从未见她抽出空闲回去看看,还刻意支开了方家所有外人,独留重病的方泽生一人躺在床上,不闻不问。

  陶先知目睹全程,多少为方泽生感到不平,阴阳怪气道:“王秀禾这两天心情大好,可算盼着方泽生一病不起,等着给方宅换匾了吧?”

  付景轩没出声,右手拿着扇子,一搭一搭地敲着左手手心,他掌心中的伤痕已经快愈合了,陶先知昨日瞧见还问他是怎么弄的,被他随口糊弄了过去。

  陶少爷打完哈欠,从付景轩身后绕了出来,见他一直看着左前方,也跟着看了过去,“那人是谁?”陶先知所指便是王秀禾身后的蓝袍公子,瞧着侧脸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付景轩说:“不清楚,若是没猜错,该是王秀禾请来的点茶高手。”

  “点茶高手?这世上还有哪家的点茶高手是咱们没见过的?”怪不得陶少爷言语狂妄,普天之下最顶尖的那几位煮茶高手,全都驻在茶商会的四大家中,如陶先知的表叔,程惜秋的表弟,原本方家最会点茶的人是方泽生的母亲谢君兰,如今谢君兰早就随着方昌儒葬身火海,再也不能提壶煮茶,为聿茗山铺盖满山芳茗。

  万不得已,王秀禾只得四处寻访隐士名家,以保全她如今在茶商会的地位。只是,隐士不少,名家却不多,先前柳如烟也为付景业寻访过许多名师,到头来,最有本事的那几位还是在茶商会里。

  眼前这位蓝袍公子十分面生,看起来只有二十一、二岁左右,能让王秀禾如此看重请来帮忙,莫非真的有些本事?

  付景轩沉吟半晌,眼睛盯着这人,耳朵却听着付尚毅等人聊天。

  这些人明面上都是正正经经的茶行大家,说起旁人的闲话却是没完没了,柳如烟说得最为起劲儿,似乎早就将胡家那点糟心破事打听的清清楚楚,就连旁人不知的胡家家主还有个私生儿子,都在光天化日下抖搂了出来。

  那位蓝袍公子原本没什么表情,听到此处倏地双拳握紧,咬起了牙根。

  付景轩挑眉,赞许地看了眼柳二娘。

  巳时三刻,日照当空。

  众人等了许久,王秀禾请的那位大人物还没有出现,陶先知正想抱怨日头骇人,就听一阵“踏踏”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围聚在一起的几位茶行主事急忙散开,纷纷整理着各自的着装,迎了上去。

  片刻,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聿茗山的山门前,车上走下一人,正是前采买司的大司官,宋坤宋大人。

  宋大人六十有一,须发皆白,一双布满皱纹眼睛神采奕奕,笑着跟王秀禾微微拱手,和蔼道:“王夫人许久不见,先前见你,还只是个刚入楚州城的小姑娘。”

  王秀禾忙行侧身大礼,“宋大人远道而来,快请茶亭歇歇罢。”

  宋大人摆手,先后对陶士康、付尚毅点了点头,望着满山茗士,笑着说:“不歇了,我来就是要瞧瞧这盛世情尚,闻闻这百里茶香,不可耽误,不可耽误。”

  正如方泽生所料。

  王秀禾请来的人物果真是采买司的宋大人,陶士康与付尚毅似乎也猜到了这一点,相对看了看彼此,跟着王秀禾一起陪着宋大人登上了聿茗山,山上尽是散户,需要晋级几日才能轮到四大家的诸位列具茗战,帮着敲定品级。

  宋大人今日不用做评,攀上了半山腰便折了回去,由王秀禾带着一同住进了云鹤楼。

  夜里。

  十几户茶行主事与宋大人同桌吃饭,王秀禾忙于端酒布菜,无暇顾及其他。付景轩在酒楼大厅跟着陶先知小酌几杯,先一步上楼,没回房间,而是站在房间门口,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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