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景轩道:“那你怕他做什么?”
陶先知端茶想了想,“可能就是他太好了,才让我觉得,我这臭鱼烂虾站在他旁边多少有些散味儿。”
付景轩仰头大笑。
陶先知说:“你不知道,方先生还活着时,带着方泽生去我家走访,我爷爷瞧见他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可是比瞧见亲孙子还要亲上几分,动辄拿我跟他比肩,他老人家也不动脑想想,那是能比得了的吗?凡夫俗子和天之骄子那是能比的吗?我家那几个弟弟妹妹对他也亲,每每来一次招得隔壁家的李小姐都要好好的梳洗一番提着糕点赶去看他!”
提到这事更是来气。
陶先知爱慕隔壁家的李小姐,有次这位小姐为了见方泽生竟然带着陶少爷亲自为她买的珠花前去送茶!气得陶少爷又恼又怒,本是对方泽生恨字当头了,后得知他瘸了双腿,又心生怜悯,叹气道:“总之就是可惜,实在可惜。”
付景轩早已合上了折扇,此时拿在手里挽了个花,随他说了几句闲话,又道:“我近日伤寒,怕是不能陪你到处玩乐了。”
陶先知摆摆手:“无妨,我自己转转也行。”
付景轩说:“带着那四个人仆人,他们都是本地人,想必哪有好吃好玩都十分清楚。”
陶先知犹豫半晌,他只身住在方家没带贴身仆从就是想玩的自在一些,他家的仆人都是他爷爷调教出来的老古董,不如三宝机灵到处跟着也觉无妨,如今付景轩病了,三宝必定是要留下照顾主子,他在楚州又是人生地不熟,还有许多地方没去逛过,确实要找几个人跟着,“那好,我每日回来给你拎酒,你好生休息。”
仆人要跟着陶先知外出,自然要告诉翠儿一声,翠儿思量再三,便点头同意了。
陶先知是客,若是一个人在楚州乱跑,磕了碰了王秀禾可是担待不起,她担待不起便是自己遭殃,这个脑子翠儿还是转的过来。
只是人走之后,就没有合适的人选在品茗大会之前盯着内宅的动静了,本想再安排几个人,又觉得没必要。她在王秀禾身边待了小有十年,方家的事情、方泽生的事情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尤其是方泽生那两条废腿,打死她也不信这人还能站起来,再观付景轩这边,明显对方泽生的热情退却了不少,毕竟没谁愿意整日对着一张捂不热的冷脸细看,给自己找没趣。
转眼过去一日。
三宝渐渐习惯了待在方家的日子,前几天跟着自家少爷到处野跑,这天收了收心,爬起来去厨房帮着哑叔劈柴,到了晌午,哑叔比划着让他问问付景轩想吃什么,他便推开主屋的房门进来找了一圈,瞧见付景轩正拿着一根细竹枝逗着挂在窗外的金丝鸟,说道:“周叔让我问问少爷想吃什么?”
付景轩一边逗鸟,一边看着院门口露出来的一角翠色裙边,笑着说:“温水煮鱼。”
三宝饶头:“温水煮鱼?怎么煮?”
付二爷回首,拿着逗鸟的竹枝敲了敲他的脑袋,“慢慢煮。”
于是,晌午便吃了鱼。
院子里没有了外人,付二爷端着碗筷来到书房跟方泽生挤坐一桌。
方泽生对他的态度依旧略显冷淡,只因为两人达成了某种共识,不再刻意疏远。
哑叔最是乐得见他们两人坐在一起吃饭,上完了水煮的鲤鱼,又急匆匆去了花厅端来一盘才买的欢喜团子。
付景轩见那盘欢喜团子挑了挑眉,看着方泽生,揶揄道:“李家小姐做的糕点,是个什么味道?”
方泽生不解,“什么李家小姐?”
付景轩见他眼中茫然,显然是把这位小姐忘得一干二净,随手捏起一颗甜到€€嗓的胖团子塞进嘴里,笑道:“没什么。”
第19章
翠儿盯的不紧,还是像品茗大会之前一样偶尔过来瞧瞧,她早就是一条温水里煮熟的活鱼,毫无防备地待在方泽生为她营造出的一成不变的池水里。
王秀禾事忙,无暇整天盯着方泽生,翠儿眼睁睁地帮她盯了八年,这八年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光景,再是没人比她更“了解”这废了的方大当家。
付景轩就着两碗清茶顺下最后一口甜腻腻的欢喜团,斜乜着打量捧着碗筷面容沉静的方泽生,忽而道:“大当家如此城府,为什么唯独对我没有戒心?”
自从来到方家,方泽生面对付景轩时演技可谓拙劣,与其说付景轩诈出他心中所想,倒不如说他在付景轩面前装都装不出来,除了会故作冷漠地赶他出门,却是半句狠话也说不出口,付景轩稍稍拎着自己的脖子威胁一番,就能轻而易举地摧毁方大当家故作冷傲的坚硬外壳,。“莫非,我便是大当家的弱点,又或者是大当家的宝贝?”
方泽生握着筷子的手指蓦地收紧,随即又很快松开,放下碗筷僵硬地转个话茬:“你父亲何时过来?”
付景轩没当成方少爷的宝贝也不在意,离开饭桌来到窗前,修剪起了花枝,“不清楚,该就是这三两天的事情了。”
方泽生转着轮椅来到书案前,执笔写下了几道煮茶的工序,“他们应该会来家中看看你的好坏。”
付景轩笑道:“怕是叮嘱我千万别被你休了才对。”
方泽生想起他先前写的那封无用休书,面上有些挂不住,“此时休或不休也由不得我。”
付景轩咧嘴一笑,“全凭大当家关照。”
说着放下剪刀来到书案前,煮茶的工序方泽生只写了一半,迟迟没再动笔,付景轩问:“怎么了?”
方泽生说:“此次跟你父亲一起参加茗会的人,该是柳如烟。”
付景轩说:“想也是她,估计还会带着付景业。”
方泽生说:“如果是她。不出这几日,王秀禾怕是会来找你。”
生意场上,多是面子朋友。柳如烟看似与王秀禾交好,实则还没有牵动彼此的利益,此次品茗大会哪家都想挣个第一,王秀禾相比之下势单力薄,必定要想些办法保证自己万无一失。少一个对手,便是多一份机会,即便她应该有很大的胜算,却也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这条后路就是付家,可以帮她拖住付家的这枚棋子,便是爹不疼娘不爱被迫嫁给一个瘸腿男人的付家二少,付景轩。
方泽生皱了皱眉,笔尖上的墨迹又一次滴落到宣纸上,本想换一张纸重写,却不知怎地把先前那张纸蹂在手里紧紧攥着,付景轩知道他有话说,没等他开口,已然抬起一根手指挡住了他嘴唇,安抚道:“无妨,不会有事。”
次日天明,王秀禾果然来了。
她忙得脚不沾地,却不忘带着陈富过来给方泽生看腿,依旧一袭富贵长裙,坐在花厅上首,与方泽生说着近日发生的一些琐事,陈富半跪在轮椅前为方泽生施针,王秀禾端着茶盏目不转睛地看了些许,见方泽生面色如常,便放下茶盏,不忍道:“我出去走走,待会儿陈大夫施完针,再唤我进来。”
方泽生点了点头,本想让哑叔送她几步,却见她来到付景轩的跟前,“二少爷也一并去吧,我见你在这里坐着挺无趣的。”
王秀禾登门,付景轩自然要过来坐陪,只是少了先前的一点热乎劲儿,懒懒散散地靠在椅子上,也不去帮着方泽生推轮椅了。
“跟泽生闹别扭了?”
出了内宅大门,付景轩跟着王秀禾一并顺着方家自建的烟雨长廊,来到了一处碧波荡漾的荷花塘旁,荷塘附近有座六角凉亭,亭子里的石桌上已然备好了几盘茶点。
付景轩等着王秀禾入座才跟着一起坐下,笑道:“我跟他能闹什么别扭。”
王秀禾本也不是真的关心他们,没说话,递给付景轩一盏茶。
付景轩接过茶盏放在鼻尖闻了闻,“是陶家的“浮山出云”。”
王秀禾笑道:“没想到冲了三泡,掺了些碎茶,二少爷还能识的出来。”
付景轩道:“不提汤色回甘,陶家的茶香最是浓烈。三泡冲少了,如果想要完全掩盖它的香味,便是不去品它。”
王秀禾点了点头,“那二少爷且品一品,看看能不能品出这茶里还掺了哪些碎茶?”
付景轩勾起嘴角,“夫人可是难为我了。”
王秀禾道:“试试也无妨。”
付景轩不再推辞,拿起青蓝杂色的兔毫盏放在嘴边€€了一口,说道:“一味是平阳镇老余家的朱颜碎,一味是燕喜阁许韶家的云针松,还有一味是方家的茶,若是没猜错,该是几片烧老了的嫩绿芽,压不成饼雕不成莲,便被夫人随手洒进来,扔进了茶壶里。”
王秀禾听完稍稍怔了片刻,随后拍了拍手,眼中似有惜才的意思,“没想到二少爷竟然有如此本领,这么多年待在付家,属实被埋没了。”
付景轩笑不尽眼底,“我在家中本就不受宠爱,即便会品茶,也不能让我爹多看我一眼。与其如此,还不如藏起来,也免得大哥看了妒忌,二娘见了心烦。”
“话不能如此说,你爹只是被枕边风吹歪了耳朵,若不是柳如烟从中挑拨,你和你爹之间,定不会生出那么多的间隙。”
付景轩嘴角微扬,放下茶盏又变得一脸平静,似乎有些疑惑道:“我和我爹之间,能有什么间隙?”
王秀禾顿了片刻,掩饰道:“没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柳如烟待你生份,如今还把你嫁来方家断了你的后路,你对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恨意吗?”
付景轩没出声,只是静静看着王秀禾。
王秀禾道:“若是我,我必是觉得心中有恨的。”
付景轩沉吟半晌,“夫人是想让我在品茗大会上,帮你做点什么?”
王秀禾为他续了一杯茶,笑道:“二少爷聪慧,倒也不全是为我,也是为了二少爷自己。”
付景轩接过她的茶浅€€了一口,跟着笑道:“夫人说的在理。”
第20章
王秀禾拉拢了付景轩,对着方泽生那边却没有任何放松,得知安排好的四个仆人每日随陶先知外出游玩,狠狠地斥责了翠儿掉以轻心,随即又安排了几个人,以打扫之名,整日驻在内宅。
付景轩因“伤寒”抢来的两天空闲,换来了更加严密盯守。虽说王秀禾来得快了点,却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毕竟以她那样的性子,若是方泽生是个死人,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腐朽的尸骨挖出来翻一翻,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接下来几天,付景轩宿到主屋,方泽生住在书房,平日里谁也不与谁交谈,似是真的闹了别扭,一个执迷不悟,一个退却热情。
王秀禾带着陈富连着去了几次书房为方泽生施针,面上开解他凡事看开,见他腿上确实没有反应,才算彻底稳住了心神。
夜里。
王秀禾住在外宅,翠儿取来几件刚做好的荷花长裙放在床边,让她左右挑选,这几套衣裳做的素雅,外出见人算不得体面,却符合她的一直以来对外的身份。不论旁人怎么看怎么想,王秀禾本身仅是个方家的代当家,穿金戴银虽说正常,但她的钱财终归取之方家,方昌儒死了,她必然是不能过于招摇。
平日里再是裙装富贵,也仅是楚州地界的商户能瞧见,如今品茗大会招揽八方来客,她自是要摆正自己的身份,不能让旁人当面说了闲话。
翠儿服侍着她试了两套衣裳,又打开铜镜前的梨木妆盒,摆出来两三对翠玉珠钗任她挑选。
王秀禾换了新裙,拿起一支双鸟纹饰的白玉钗坐在镜子前比了比发饰,翠儿道:“夫人真的打算让付二爷跟着您一起去品茗大会?”
王秀禾说:“有何不妥?”
翠儿不解:“您不是找了一位煮茶的高手帮忙,带着他去可有什么用处?”
王秀禾轻轻笑了笑,对着铜镜看戏般道:“没什么用处,不过就是让他过去气一气柳如烟,最好能将柳氏气得一病不起,气得七窍生烟。”
有些人总是不禁念,念着念着,就真随着话音上赶着来了。
次日。
付尚毅带着柳如烟,连同付景业,一起登门造访。
品茗大会还有两日举行,付尚毅姗姗来迟,带着一份厚礼,聊表歉意。
王秀禾一早站在方宅的门口笑脸相迎,跟他寒暄了半晌。
眼下距离付景轩嫁入方家才一个月左右,付景业前脚送了新亲,坐船来又坐船走,刚进江陵府屁股还没暖热,又被柳二娘生生拽到渡口返了回来,如此披星赶月折腾一番,瘦了小有十斤,面色泛黄,眼窝深陷,一听日晒三竿付景轩还躺在被窝没有起床?当下便要发作,若不是付尚毅狠狠瞪他,他早便抢进院里,踹了他那混账弟弟的大门。
王秀禾站在门口见付景业愤愤不服的模样掩面笑了笑,对着付尚毅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们三口入了内宅花厅,安排婢女看茶。
柳如烟今日打扮华贵,珠玉戴首,刺花长裙,一袭打眼的橘色外衫,搁在夜里都能闪瞎旁人的双眼,她与王秀禾亲热,一口一个秀娘,像是从小失散久别重逢的亲生姊妹。
王秀禾坐稳,便派人去喊了付景轩,付尚毅瞧了瞧时辰些许不满,又不好在外人面前发作,端着一副温善的笑脸,忐忑道:“多年不见方家世侄,如今咱们也成了亲家,不知他是否愿意见人?”
王秀禾想了想,先让翠儿过去请人,又甩出老一套的说词,“泽生如今性子孤僻,不愿多见外人,再者咱们虽然成了亲家,但当时跟他说的是迎娶您家小姐,却没想到嫁来了您家少爷,这......”
王秀禾似是万分为难,不好再说。
付尚毅自知理亏,面上陪笑,暗地里瞥一眼柳如烟,眼中尽是埋怨。
柳如烟气得两眼直翻,拿起青釉茶碗饮了口茶,冷冷哼了一声。
这一家人的明争暗斗全数看在王秀禾的眼里,直到付景轩穿着一袭墨染的纹鹤澜衫迈进大厅,才开口笑道:“二少爷来了,快看茶罢。”
付景轩手持折扇懒洋洋地见过他爹,又懒洋洋地见过他二娘,路过付景业时,瞧见付家大少爷的下巴上冒出些许青茬,不禁挑了挑眉,上前关心道:“大哥看着如此萎靡,怕不是这一个月来来去去地坐在船上,坐得太久了罢?”
“你!”付景业当即拍案而起,指着付景轩的鼻尖就要喷口骂人,听到付尚毅厉吼了声,才讪讪地坐回了椅子上,抱怀歪嘴。三宝跟在付景轩身后乐得险些跌到,一双细缝小眼不住地盯着付景业,付景业低声吼他:“狗奴才,看什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