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 第15章

  “付景轩。”

  “嗯?”

  “我感念你因儿时情分帮我至此,但我已非完人,你不必为了帮我,将自己拴在方家。”方泽生收回目光,静静看着轮椅上的两条废腿,低声说:“若以后你碰到了心仪之人,不必有所顾虑,我会再写一封休书赠你。”

  他这句话说得没有起伏,却异常艰涩,话没说完,就被一柄玉骨折扇点中了眉心。

  付景轩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面前,吻住了落在他眉间的那一点翠玉,笑着说:“没有。”

  “除你以外,没有心仪之人。”

第30章

  内宅茶局未散,宋大人冲着方泽生而来,不能一直将人晾在厅里。

  付景轩将扇骨从他眉间挪走,嘴还吻在上面,见他抬着眼睛出神,拿着扇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方泽生睫毛颤动,本想开口话说,付景轩已经绕到轮椅后面,推着他继续往内宅走,“你不用为这件事情烦忧。”

  “可以当我说了,也可以当我没说。”

  “若真觉得我这颗心配不上你,我也能如你所愿,换上一个。”

  方泽生原本心乱如麻,听到这话,当即蹙起了眉头。

  申时过半。

  宋大人放下茶盏准备离开,夜里还有一场饭局,小憩一晚便要返回京城。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他心中万般不舍,与方泽生交谈了几句,又看了一眼推着他回来的付景轩,付景轩少年时的顽皮形象给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宋大人也记得他,这次在品茗大会上见他大放异彩,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句“后生可畏”。

  王秀禾站在一旁微笑看着,翠儿两手攥着手帕沉不住气道:“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品茗大会咱们忙了一圈,倒像是给方泽生做了衣裳?”

  王秀禾轻声道:“无妨,既然做了,就先让他穿一穿罢。”

  翠儿不解:“还有那付景轩,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他不是跟方泽生疏远了吗?怎么此时又凑到了一起?”

  王秀禾道:“怕是压根就没有疏远,先前那一出,便是做给你看的。”

  “做给我看?”

  “不做给你看,我又怎么知道?”

  翠儿道:“夫人的意思是,他们早就知道我在帮着夫人监视他们?”

  王秀禾瞥了她一眼,“蠢钝如猪,这么明显的事情,你还当自己藏得很好?”

  翠儿后知后觉,忙道:“可那几日,我根本没有察觉到大当家有任何的不妥……”

  “何须那几日?”王秀禾扬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怕是早在八年前,他就开始做这个局了,你我,不过都是被他用温水煮熟的活鱼罢了。”

  “八年前?”

  那不就是方家刚出事的时候?

  翠儿顿时毛骨悚然,“那付景轩嫁来方家,也是他们合谋的?”

  王秀禾道:“付景轩应该是个意外,但品茗大会上的这杯茶,他该算计了很久。”

  “那……那如今这局面,咱们该怎么办?”

  王秀禾不再出声,看了看站在宋大人身边陶家人,又把目光挪到了胡若松方才坐过的红木椅上。

  如今方泽生对她明了牌,当着宋大人的面,亲自把那十万担的生意交给她。若她这单生意败了,必然会成为茶市上的一大笑柄,立足不立足茶商会尚且小事,牵扯天家生意,能否活命都成问题。方泽生故意将方家的点茶技法献出来帮她赢茶,故意将她托高,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让她承担这份责任,必定留有后手,要在那批茶上做些手脚。她费尽多少心力才走到如今这一步,自然不会让他轻松得逞,只是眼下她虽然握着方家大权,在茶市上却没有帮手,陶家与胡家的小辈都和付景轩亲近,不定跟他一起筹谋了什么,要小心提防,付尚毅虽然不喜付景轩这个儿子,终归血浓于水,不会愿意跟她站在一边。

  而今这茶市上能为她所用的,又让她信得过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如烟!”

  宋大人对着众人交代几句,率先走出了花厅,柳如烟跟在付尚毅后面,看到王秀禾冲着她走过来,停下脚等了她一会,问道:“秀娘找我何事?”

  王秀禾说:“今日饭局,我能否坐在你的旁边?”

  柳如烟说:“那自然好,饭后还要跟我小酌几杯,你是不知我这两日有多心烦,可要好好跟你诉诉苦。”

  宋大人来去匆匆,喝了两盏心心念念的白汤,带着一众人去了云鹤楼,方泽生腿脚不便没有随行,将宋大人送到了门口,一转头,竟发现推他的人变成了哑叔?

  他本想开口问问,付景轩去哪了?

  思量半晌,又把这句话吞了回去,示意哑叔送他回到书房。

  日落西山,绯红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山头上,好似胭脂落水,晕开一副彩色画卷。

  内宅的厨房生起了炊烟,哑叔从书房拐到厨房,煮了两碗香喷喷的白粥,又布了两叠小菜,端到了方泽生时常用饭的圆桌上。

  这张桌子刚好对着门口,方泽生坐在轮椅上等了一会儿,直到粥面起了一层薄薄的粥油,对面的圆凳上还是空无一人。

  哑叔见他久久没动筷子,便主动帮他拿起来要递给他,却没想他非但没接,还偷偷摸摸地抬着眼,往门外看了看。

  哑叔欣然一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刚要把筷子放回桌上,就听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本想比划着说二爷来了,却没想方泽生一反常态,抢过他手中的筷子,低头戳开了粥碗里褶皱的油膜,搅了两下。

  这一搅和,便看不出这碗粥其实放了很久。

  筷子上沾了一颗米粒,放进嘴里,便造成了一副正在用饭的假象。

  付景轩进门时,方泽生正在夹菜,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方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却见他半天不见人影,再出现时竟然换了身衣服,当即皱起了眉,“你要出去?”

  付景轩穿着一身青白相间的交领长袍,袍面上绣着几只触角叠交的蝴蝶团花,一动一笑,尽显风流,“陶先知明日要走,我过去送他一程。”

  方泽生点了点头,本没想多说什么,又听付景轩道:“刚巧,听说东市那边开了一家南馆,我想过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新的心仪之人。”

  说完转身便走,却没想甩到身后的左手被人一把攥住。

  付二爷轻声疑惑,笑着道:“大当家什么意思?”

  方泽生没去看他,把头撇到一边,垂着眼说:“别去。”

  付景轩问道:“为何?大当家不收我心,还不许我去找颗别人的心吗?”

  方泽生知道他意有所指,没出声,稍稍用力将二爷向后拽了半步,闷声说:“不要去。”

第31章

  品茗大会收官,八方来客打点行囊,陆陆续续出了楚州城门。

  街头巷尾的小商贩跟着忙活了半个月,趁着今晚人稀,早早收了摊子回家补货,明日再来营生。

  陶先知站在东市大街的一家酒楼门口来回踱步,听到有人喊他,猛一回头,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今晚邀了付景轩喝酒。

  付二爷准时准点来了,还顺手多带了一个人。

  酒桌上,陶少爷略显拘谨,本想豪气干云地要两坛烈酒喝的不醉不归,瞥了一眼左手边的不速之客,讪讪收回一根指头,对小二哥说:“先来一壶果酒,再上两道小菜。”

  小二哥吆喝一声,双手递上茶壶,报着菜名转身跑了。

  陶先知没想到久居方家内宅的方泽生今晚能来,坐在酒楼大厅的四角方桌前,拘束道:“我与景轩约的匆忙,没有定到雅间,还请大当家见谅。”

  方泽生道:“无妨,听闻陶少爷明日要走,方某跟来送你一程。”

  陶先知受宠若惊,当即端起茶壶为他倒了一碗粗茶,“今日跟宋大人一道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大当家的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方泽生说:“已无大碍,有劳陶少爷挂心。”

  “哪里哪里。”陶先知与他客套一番,趁着他垂眼喝茶,赶紧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细汗,看向付景轩。

  付景轩深知他对方泽生有些忌惮,没有坐在一旁着看戏,待酒菜上桌,帮他倒了一杯,像往常一样闲聊了起来。

  方泽生不饮酒,独自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陶先知习以为常,他们少时相聚方少爷便是这般模样,冷冷清清的,待谁都有些疏远。

  “今日云鹤楼的气氛过于诡异,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提前约了你出来。”陶先知赶了两场局,先是陪着他爷爷跟宋大人吃了两口,又随便找了个借口溜出来跟付景轩同桌,虽他也经商,但还是不喜饭桌上那些勾心斗角,看多了反胃,不好消化。

  “怎么?”付景轩道:“宋大人万般有趣,不该让此局难咽吧?”

  “若是只有宋大人一个还好,今日还多了一个楚州太守冯大人。先前听说他外出公干,今日特意赶回来为宋大人送行。”陶先知嫌弃道:“你是没瞧见王秀禾那副傲人的嘴脸,可算是瞧见给她撑腰的来了,都敢你爹我爷爷平起平坐了!”

  楚州这一带的官家生意能被王秀禾牢牢攥在手里,少不了冯大人的帮衬。地方官员虽然掌权,每个月的俸禄却不多少,往年还有些油水扣一扣,近几年朝中整顿朝纲,大肆清缴了一批收受贿赂的贪官污吏,使得商户难通官门,送钱送礼都找不到地方。有些官吏是真的怕了,不敢收。有些官吏则换了一种方式,收的不那么明目张胆,甚至跟商户之间偷偷做起了买卖。

  冯大人便是如此,王秀禾每出一笔茶账,都要过一过他的手,让他从中顺点钱财。

  “官商本就勾结,哪家大户没有花过钱财疏通关系?但也没人像她一样,直接对半劈了方家,生生把方家变成了她和冯太守生财的地方。”陶先知愤愤说完,猛一想方泽生还在坐在桌上,偷偷瞥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嗫嗫收声转到了别的话题上面。

  酒局过半,酒楼的客人换了一茬。

  方泽生静在桌前听着他们胡聊,从正经事听到不正经的,尽是些花花草草,字画珍玩。

  付二爷今天心情不错,一杯接一杯地喝的脸颊微红,半醉不醉。

  本以为趁着陶先知离席如厕的时候,可以歇歇,却没想到他又独自饮了两杯,直到酒壶空了,才茫然四顾,晃着酒壶招手寻找小二。

  方泽生犹豫片刻,抬手挡他,将他的手放回桌上,“少喝。”

  付景轩觑着眼瞧他,忽而托腮,凑到他眼前,笑着问:“大当家管我甚多,不让我赴酒局,也不让我多喝酒,虽说是我夫君,却口口声声说要休了我,一番如女儿般的心思左右拉扯,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泽生被他说得脸热,想要躲远些,又被甜甜的果酒香气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确实犹豫不决。

  不见这人时,还可不慌乱。

  见了这人后便舍不得再放手。

  人心难自控,方泽生自知该决绝一些给个回应,却无论如何都拦不住心中所想,控不了那颗真心。

  就像大道理摆在明面上,懂是一回事,往不往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他身无残疾,自不会拖延至此,而今却不能再耽搁了,能与他再次相见,做几日夫妻已算上天垂怜,又怎能拖着一双废腿,毁了他一生呢?

  方泽生阖了阖眼,刚要同付景轩说话,就听“咣当”一声巨响从邻桌传来€€€€

  “我让你胡说八道!今日我便要打死你这碎嘴的畜生!”

  大厅中一阵慌乱,不少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向这边看来,醉酒大汉掀翻酒桌,举着一把长凳,正要往一个绿袍公子的身上砸,那公子身形偏瘦,系个发冠竟也是绿色的,“我怎就碎嘴!本就是你家娘子与西街卖豆腐的王平幽会!我好心点你,你怎么看不清!?”

  醉汉双目赤红,举着长凳左右乱挥:“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娘子贤良淑德!买块豆腐被你造谣至此?你让她日后如何见人!”

  “你光想着她如何见人,怎不想想你还整日被人笑话带了绿帽子!诶诶诶€€€€你还真砸啊!”绿油油公子为了躲避醉汉的攻击,围着各桌来回乱窜,醉汉气红了眼,根本不管路人与否,毁了不少的餐具,他该是喝了闷酒,醉得不轻,举着那把长凳来回晃荡,不稍片刻便花了眼,迷迷瞪瞪地站在大厅转了一圈,瞥见一抹亮色就冲了过去。

  付景轩没能等到方泽生的回应,听到声音本想看看热闹,还没扭头,就觉手腕一紧,眼前一黑,下一刻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腔涌入一股淡淡药香。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