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 第19章

  渡口租借来仓库确实比方家后宅大了一些,茶品由防水的油脂布裹着,一包一包地装进麻绳袋里。王秀禾吩咐茶工打开一袋,从里面取一块茶饼递给方泽生,“本次“雕莲”的工艺我已经让茶工重新参照压饼的技法做了调整,品级无忧,不会砸了方家招牌。茶碎全部换了新芽煎烤,也根据番外人的口味做了相应的调试,东边牧族的汤色重些,西边寨族的汤色浅些,也免得到时他们喝不懂咱们的回礼,再说了咱们的不是。”

  方泽生静默地听王秀禾说完,“姑母一直很有经商的头脑,当年刚来方家,父亲便说你天资聪颖,让我好好跟你学习。”

  王秀禾微微一怔,半晌笑道:“能跟我学什么?我一不会识茶,二不会煮汤,不过会扒拉两下算盘,如今你父亲早就走了,咱们就不提从前的事情了。”

  方泽生应了一声,似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仓库的货品,“回去罢,接下来船运的事情,还要劳烦姑母多多费心。”

  王秀禾笑着说“好”,而后给翠儿使了一个眼神,让她留在了渡口。

  付景轩今日这伤寒来得蹊跷,想来两人是觉得时机以到,准备对这批茶品下手了。

  夜里,江潮暗涌。

  临江渡口仅有几名方家茶工,各自举着火把,在仓库门口走来走去。

  远处的江面上红光点点,好似有几十艘货船即将靠岸,不知是来楚卸货的,还是路过歇脚。

  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趁着夜深人静前来捕鱼的老翁急忙收网,网兜里只捞出了几只干瘪的小鱼,入锅一口,不够塞牙缝的。只得再放回江里养养,待一个没有商船经过的夜里再来捕捞。

  翠儿站在渡口附近,瞧见时辰不早,来到仓库门口让巡逻的茶工换班休息,而后又来到一处暗角,悄声说:“夫人,人都安排好了。”

  王秀禾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仓库两旁的忽明忽暗的火把,点头道:“快来了。”

  一炷香后,果然有两个行踪诡异的人趁着茶工换班时,偷偷摸到了仓库门口。

  一个左顾右盼帮着把风,另外一个穿着暗色长袍蒙头盖脸,佝偻着的背部趴在仓库的大门上正在撬锁。

  王秀禾掩着嘴笑:“倒是难为了付家二少爷,堂堂一个大家公子,竟然为了一个瘸子做出这般鸡鸣狗盗的事情。”

  翠儿眯着眼仔细看了半晌,三宝她倒是认出来了,另外一个虽然看不清楚,但应该就是今天早上装病卧床的付景轩,跟着笑道:“夫人准备的如何处置他们?”

  王秀禾说:“自然是送官法办,染指天家货物,无论做些什么,都是要了命的大罪。”

  翠儿道:“那要是大当家求您放了他们呢?”

  “他若求我,我自然不会铁石心肠。”王秀禾温和道:“让他拿方家来换,怎么斟酌,都是一桩合适的买卖。”

  这厢说着,仓库那边的大门已经打开了,王秀禾又等了片刻,吩咐翠儿召齐隐藏在附近的几十茶工,举着点燃的火把,浩浩荡荡地走过去,站在仓库门口高声道:“人赃并获,二少爷何须再躲?”

  仓库大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没人出声,王秀禾抬了抬手,身后的茶工一哄而上撞破大门,顺着一排排货物翻出两个人来。

  三宝遮着面,一双奇特的小眼睛咕噜噜乱转,用不着猜也知道是谁。

  另一个则捂得严实些,此时又紧紧地埋着头弯着腰,着实有些不好分辨。

  王秀禾当他没脸见人,吩咐茶工揪起他的后颈,粗鲁地扯下了他的面罩。

  “周齐!?”

  翠儿看清那人正脸,站在王秀禾旁边惊呼道:“怎么是你!?”

  跟着三宝一起溜进仓库大门的正是周齐,此时愤愤地看着王秀禾,将头甩到一边。

  王秀禾没想到眼睛竟是这种局面,皱了皱眉,厉声道:“付景轩呢?”

  三宝先是毫不客气地翻她一眼,随后对着江面抬了抬滚圆的下巴。

  江面上的船队越来越近,临近渡口时,主船扬起了一面大旗,旗面随着夜风来回摆动,隐隐约约,好似瞧见上面写了一个“付”字。

  王秀禾当即一震,怔怔地后退了几步,待主船停稳,付景轩一袭圆领青衫从船帘后面走了出来,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人。

  便是王秀禾深信不疑,以姐妹相称的€€€€柳氏,柳如烟。

第38章

  柳如烟一袭藕荷裙装,站在甲板上笑了笑,对着王秀禾说:“几日不见,秀娘可想我了?”

  王秀禾瞠目看她,颤着手道:“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这个他自然指得付景轩。

  柳二娘嫌弃地瞥了付景轩一眼,“我却是不想跟他一起,若非要跟他做笔值钱的买卖,我才懒得理他。”

  付景轩挑了挑眉,由后腰抽出一把折扇摇了摇,也没去理她。

  这两人的关系明显不和,又为何凑到了一起?

  王秀禾皱紧眉头,声音变得尖细,“你先前不是答应了与我做生意?怎又出尔反尔?”

  柳如烟听后一惊,“哈哈”大笑:“秀禾此时到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家了?你我都是生意人,生意便要慎重则优,付景轩出的条件比你好,我自然是要帮他的。”

  王秀禾怒极:“何等生意能超了天家赏赐的半数!”

  柳如烟哼笑:“秀娘真当我只认钱财,不识好赖?”

  “你……”

  “你什么你!”柳如烟面色一转,秀眼凌厉,她年轻时就是个泼辣性子,如今隐忍了几个月,终于对着王秀禾说了出来,“从品茗大会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方家的宗亲后辈全都死绝了怎地?你偏偏让付景轩出来显露身手搅我付家安宁?你安的什么良心?!”

  王秀禾半晌无语,回忆道:“你在品茶局是装晕?你们那时就勾结在一起了?”

  柳如烟道:“不然呢?我还能真的让他一个毛头小儿气倒在聿茗山顶上?”

  “可你们明明水火不容!”

  “何为水火不容?他若还在付家便是我的死敌,但他如今来了方家,那便顶多算我一个对家。秀娘聪明一世,不会连这份利害关系都看不出来罢?”

  王秀禾喃道:“不可能,你怎么会跟他一遭?你心中该是恨他才对。”

  柳如烟说:“秀娘可是有些意思,我恨他那是我家的事情,如今你从中挑拨,不就是要拆了我俩人的家?他再不济也是姓付,我再不济也是他二娘!我俩即便是窝里斗死其一个,也不能让你一个姓王的拆了我们姓付的台面!”

  王秀禾没想柳如烟一个浑人竟如此拎得清,见此局难收,稳了稳心神,解释道:“品茗大会却是我考虑不周,但前些日子我们不还姐妹相称一起为日后谋划吗?我如此信得过你……”

  “但我却信不过你啊。”柳二娘勾嘴一笑:“我自诩不是好人,可秀娘却比我还要不堪,你那背信弃义的活字招牌早就挂在脑门子上了,你还想让我信你?我呸!什么日后为我挡着陶胡两家助我上位,我看你是要连合我灭了陶胡两家再将我踹下马做第二个方昌儒罢!”

  王秀禾摇头,眼中早已赤红一片,“我没有背信弃义,是方家负我再先!你若不帮便不帮,把我的茶都还过来!”

  柳如烟道:“茶不在我这。”

  “你说什么?”王秀禾看着主船后面几艘空荡荡的商船再也沉稳不住。

  她早知道方付二人要对这批茶品下手,从品茗大会结束她就知道要走这么一遭。于是将计就计,在渡口租了一个仓库把茶全都放在这里,待两人动手的时候便像今日这般抓他们现行。但她又向来谨慎,思来想去觉得渡口不安全,方家更不安全,于是便找到了柳如烟。

  四大家虽主做茶叶买卖,多多少少也会做些与茶相关的副业,比如方家的副业便是酒楼,而付家的副业便是船运。

  她知道柳如烟厌弃付景轩,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他合谋,于是就跟她做了一笔船运买卖,提前几天把备好的茶品送上柳如烟的商船,再安排几个可靠的人手跟着一起押送进京,又在渡口的仓库里放些假货,等着瓮中捉鳖。

  却没想柳如烟竟会反水,真的跟付景轩合谋摆了她一道?

  “我的茶呢?那可是天家买卖,你随意挪动便是杀头的罪过!”

  “为何杀头?”柳如烟笑道:“方家的茶早就被我送回了方家。此时算算时辰,估计早就送到了。”

  王秀禾听罢大惊失色,怔怔看她些许,提着裙摆便向方宅奔去。

  柳二娘望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瞥了付景轩一眼,“我有一事不明。”

  付景轩道:“二娘请讲。”

  柳如烟道:“王秀禾与我不算熟识,勉强算作亲家,为何信我至此,敢把十万担的茶品交给我来运输?”

  付景轩挑了挑眉,嘴角带着一丝浅笑:“二娘可还记得,我每年都会给方家写信?”

  柳如烟记得,每每信差来家中收信,三宝都会递上去一封,“你不是写给方泽生的?”

  付景轩道:“只有前两封是写给他。”

  “那后面的?”

  付景轩扇子一歪,指向了王秀禾的方向,“全是写给她的。”

  柳如烟皱眉:“你写了什么?”

  付二爷笑道:“不过是一些家中琐事,写一写二娘的不是,再写一写我待二娘的不满;写一写大娘的身体,再写一写父亲的不作为;那些信上尽是我们付家的懊糟烂事,让她看了便会以为拿住了我们付家的底牌,才会对我一再松懈。”

  柳如烟惊异:“你难道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这一幕?”

  “怎能?我又不是神算子。”付景轩冲她眨眼:“只不过我早知道,我会来到方家。说起这事,还要感谢二娘。”

  柳二娘怔愣片刻,随即一道惊雷从胸中炸起,颤颤指着付景轩:“你耍我?替双儿代嫁那事是你耍我?!”

  付景轩摇摇扇子,笑道:“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如今我是方家人,二娘便是我最亲近的娘家人。”

  柳如烟当下便要发怒,付景轩立即道:“我那品茶的功夫可以全数教给大哥。儿时拿你的把柄,也会烂在肚子里。”

  柳如烟眨了眨眼,硬是把将要破口的恶言恶语咽了回去,扶了扶发簪说:“耍便耍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快去方家瞧瞧你那位大当家如何了罢。”

  方宅后院,灯火通明。

  十万担茶碎九万块茶饼,如山一般摆在空旷的院子当中。

  王秀禾跑歪了发髻,贵重的流苏簪子将落不落,歪歪斜斜地挂在她松散的头发上,甚有些狼狈。她这些年重新换置的方家家丁全被关进了柴房,帮着柳如烟前来送货的茶工没走,一个一个举着火把,站在后宅的院落两旁。

  王秀禾扶着乌木古门喘了半晌,在灯光的照映之下,看到方泽生一袭玄色大氅,稳稳地坐在茶山之前,静静地看着她。

第39章

  “泽生……生儿……”

  王秀禾脚步蹒跚,一步步走进院子,提了提嘴角,像往常一样关怀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坐在宅子里?”

  方泽生不语。

  她便又上前几步,眼中尽是她奔波操劳了小有两个月的茶山,“先前忘了跟你说,走货的时辰提前了两天,姑母也是怕路上多风雨,再耽搁了天家的买卖。”

  方泽生依旧不出声,王秀禾颤颤嘴角,“生儿不是说了对姑母放心吗?如今怎么又把茶都运了回来?你若是真的想运,为何不支会我一声?这是咱们自家的事情,何必劳烦付家的船工来回辛苦?”

  方泽生那厢死寂般的沈默让王秀禾止不住发慌。

  她不知道方泽生为何要将这批货品运回方家,但她却知道,若是被方泽生抓住了这次机会,她多年铸建的心血必定功亏一篑,日后再难翻身。

  王秀禾扶了扶头发,强行镇定道:“生儿为何不说话?你若真的想要亲自清点这批茶,便直接跟我说一声,我还能拦着你怎地?何须费这么大的力气绕这么大的圈子?”

  方泽生平静道:“姑母也说何须绕这么大的圈子。那又为何瞒着我提前走货,放置一批假货在渡口装模作样?”

  王秀禾顿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嘴角,半晌未能吐出半个字来。她躲开方泽生的目光,眼珠转了转,计划着下一步该如何走。说到底,无论此时掌权与否,方泽生都是方家真正的当家,若两人真的撕破了脸面,她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便宜。也怪她一直想要名正言顺地拿到方家,等着方泽生主动让位给她,却没想等来等去,还是等来了这个她防备已久的圈套。

  王秀禾不坑声,方泽生也不急,一双黯色的眸子里闪着簌簌火光,半晌,示意哑叔拿出一张边角泛黄的纸,走到王秀禾身边,递给她。

  这张纸有些年头了,看字迹格式,该是一张订货用的货单,王秀禾在晃动的火光之下眯着眼睛一字一字全部看完,拇指落在货单底部的一方小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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