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修竹。”
“儿子在,”赫修竹打个哆嗦,不知爹爹为何连名带姓叫他,“爹爹有何吩咐。”
“你听清楚,爹只有你一个儿子,只有你一个,”赫钟隐气若游丝,如一根翩然挺立的竹,被风雪压弯背脊,“从前没有娃娃,今后€€€€€€€€€€€€也不会再有。”
第19章
朔风扑面,卷起万顷飞雪,雪浪淋漓覆在脸上,北夷大格勒兰杜尔主帐浩浩荡荡拔帐,一步一个脚印,行走在寒风之中。
随行之人包裹的严严实实,身边押着货物,后面赶着牲畜,兰景明他们的随账最小,只能坠在队伍末尾,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兰景明背后布带未解,行走时摩挲伤口,隐隐洇出血色,瓦努拉跟在身旁,小心翼翼看他,从袋里翻出奶干,囫囵摊开给他:“奶干,给你。”
瓦努拉日日去牲畜栏里躲着,不知偷出了多少东西,奶干奶片奶球应有尽有,塞满整个布袋,兰景明犹豫片刻,捏住一只奶球,含在舌下化开。
羊奶味溢开满口,冲淡涩苦药味,兰景明齿间发苦,舔舐时触到腥气,惹得他心口烦闷。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身上伤口愈合的比以往慢了,以往一天便能收口,三天内便会了无痕迹,现下两天过去仍有血痕,行走时扯拉皮肤,令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想找个山洞躲进去躺着,求大雪掩住洞口,赐予他喘息之机。
世间动荡危机四伏,握住的如水中浮萍,触到便飘散了,这唯一可控的身体,似乎也不再受他掌握。
背后牲畜异动,咩咩吠叫不停,一只羊羔腿脚瘸了,吊在羊群后头,被赶牲畜的人丢了出去,留在外头自生自灭。每次拔帐都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有外伤的牲畜会引来猛兽,就地便会掩埋,老弱病残跟不上队的丢在外面,再也无人理会。
那羊羔咩咩叫着,一瘸一拐追向前方,队伍里有几只母羊驻足回头,其中一只叫的凄厉,拼命挣开束缚,赶羊的人冷哼一声,长鞭狠抽下去,将那母羊抽回队伍,背后的羊群一只接着一只,推推搡搡往前头走,那羊羔跟不上了,踉踉跄跄咩叫,它的影子越来越小,渐渐连叫声都听不清了。
兰景明停下脚步。
日落之前便要赶到下一个驻营点,帐中人各个脚步飞快,不会为一人驻足,瓦努拉见他不肯走了,急急扯他衣摆:“快走罢,还要翻过一座山头,才能扎营休息,掉队便活不成了。”
“你先走罢,”兰景明道,“我去去就回。”
“兰景明!”
瓦努拉知道他要做甚么,抬手想要拉人,却只摸到袍角,转眼便被甩开了,兰景明掉头往来处跑,倏忽便看不见了。
前方人群越行越远,瓦努拉心急如焚,想跟上去又放心不下,活似在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处嘟嘟囔囔,一圈圈打转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中闯来一道身影,兰景明只着一件里衣,怀里抱着那瘸腿羊羔,外袍被他摘下来裹作一团,卷在羊羔身上。
羊羔再不嚎了,埋头躲在兰景明怀里,小声咩咩叫唤,瓦努拉气得跺脚,拽着羊羔要往外丢:“你抱它干嘛?要抱它翻过山头?过不去的,它会拖死你的!”
“跟上我,”兰景明淡道,“再迟便来不及了。”
前方大部队的脚印被风雪覆盖大半,兰景明一手抱着羊羔,一手拎着走不动路的瓦努拉,疾步穿行在雪地里,瓦努拉手腕冰凉,兰景明掌心烫热,一冷一热逼得她打个哆嗦,她冻得跳脚,心里又急又怕,眼睛盯着兰景明的手腕,气冲冲道:“你怎么这么白呀,比我要白多了。”
她脑子与常人不太一样,总说些有的没的,兰景明早习惯了:“不是我白,是你太黑了。”
瓦努拉嗷的一声,肩膀耷拉下来:“日日在外头打猎劳作,你连茧子都没有。”
“日日在帐里洗衣烧火,”兰景明道,“还是连豆子都煮不烂。”
“那怪不得我!”瓦努拉咬牙切齿,“风大雪大,火苗燃不起来,豆子哪能煮熟!我们住在帐里,又不似在那城里,有围墙遮挡,有深宅大院€€€€€€€€€€€€”
这都是她和梁国女子学的,梁国女子被掳来后思乡心切,常偷偷聚在一起,垂眼流泪思念父母亲人,瓦努拉本来与她们格格不入,但她惯是个爱凑热闹的,为人又傻傻乎乎无甚心眼,她们平日里说话做事并不避她,这才被她听到许多。
话匣子被豆子崩开,瓦努拉腹中咕咕,口水横流:“她们说城里还有烧鸡烧鸭,皮嫩嫩的,端上来热腾腾的,要卷着薄薄饼子,连皮带肉一口吞下。还有圆圆的大糖饼,浸了蜜汁的葫芦,洒上盐料的肉串,呜,好久没吃盐了,盐倒进肉里,肉滋滋冒油€€€€€€€€€€€€”
兰景明拽着她往前头走,眼前昏茫一片,脚印被掩埋殆尽,踝骨浸在雪中,凉意渗进骨里。
盐巴么€€€€€€€€€€€€
恍惚回到那一座山洞,那少年傻乎乎坐着,脸上被柴火熏的焦黑,他在怀里摸来摸去,龇牙咧嘴笑着,摸出一瓶盐巴。
那山洞隔绝霜雪,外头风声阵阵,里面静谧无声,兰景明习惯了如坐针毡的日子,竟在那一方小小的栖身之所里面,感受到久违的宁静。
或许是少年身上太热,靠近时如燃烧的柴禾,或许是小白的毛太柔软了,似一条厚重长毯,将他包裹成团,令他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来。
瓦努拉在背后絮絮叨叨甚么,兰景明听不清了,他加快脚程,带她往前头赶,不知走过多久,才看到大部队的影子,上山时他一手拖着羊羔,一手拽着筋疲力尽的瓦努拉,一个人身上坠了几份重量,全靠他咬牙硬撑,一步步挪到休息地点。
万籁俱寂夜色如水,天边一轮圆月,遥遥映在云间,瓦努拉无心观景,咕咚咚灌掉一大袋冰水,拖着疲惫身体进帐,埋头倒在地上。
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喉咙干哑,渴的睡不着觉,她摸摸索索爬起,想出去找点水喝,掀开帐帘便被寒风扑倒,冻得她弯腰咳嗽,旁边羊羔被吓到了,咩咩叫唤几声,来回踏动蹄子。
“景明为何不吃了你,也不让我吃你,”瓦努拉蹲在地上悄声嘟囔,从口袋里取干草出来,喂它吃了一把,“你长得香喷喷肉嘟嘟的,多好吃呀€€€€€€€€€€€€咦,景明呢?”
兰景明的帐帘有条窄缝,里面黑漆漆的,哪有半个人影。
瓦努拉拍拍羊羔脑袋,起身四处寻找,这里草木稀疏,银霜遍地,分散许多被雷劈裂的木桩,兰景明靠在一块斜桩上面,脊背弯曲成弓,唇间叼着一枚草叶,吹出不知名的乐曲。
这乐曲轻扬和缓,如一叶扁舟,在湖上摇曳前行,两岸青山连绵,薄雾晕染成片,一条竹竿探进水里,向外挑动游鱼,掀起阵阵涟漪。
天上圆月生辉,地上白雪皑皑,漫天风雪之中,瘦长背影茕茕孑立,掩在林海之中。
似乎没见景明€€€€€€€€€€€€真心实意的大笑过。
天寒地冻,身上没有热气,北夷人都爱吃辣灌酒,在柴火燃烧的夜色里,众人手拉着手圈围着圈,吃肉唱曲摔跤饮马奶酒,兰景明从不凑上前去,他的随账总是安安静静,在被篝火遗忘的角落里,静静被风雪掩埋。
大格勒没完没了羞辱,小格勒三天两头挑衅,兰景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不知是甚么支持着他€€€€€€€€€€€€苦苦撑到现在。
一首曲罢,瓦努拉鬼使神差向前,见兰景明没有撵人,她手脚并用爬上,与他并排坐上木桩。
远处山峦叠嶂,吐息隐有白雾,太行山上苍鹰盘旋,长翅卷起风浪,不知今夜有多少魂灵,会被它们接引离开,攀上九重云海。
兰景明静静坐着,一条腿随意踩在地上,另一条弯曲成弓,下颚顶在膝上,眼珠空茫飘向远方,不知在看着甚么。
细碎金发散在颈间,浅碧瞳仁如同琥珀,瓦努拉喜欢兰景明的眼睛,它们清净空明,不含一丝杂质,如无人踏足的湖泊,在夜里熠熠生辉,乌云蔽不住它的寒芒。
“瓦努拉。”
兰景明温声吐息。
瓦努拉心中擂鼓,不敢偏头看他:“有€€€€€€€€€€€€有甚么事。”
“明日选拔,败者身死魂灭,若我败了,北夷不会容我。”
瓦努拉垂下眼睛,心中黯沉:“你€€€€€€€€€€想说甚么。”
格勒选拔胜者为王,大小格勒生死不论,太行山上不知有多少魂灵,等待苍鹰牵引。
耳边环翠叮当,铃声阵阵飘扬,兰景明抬手覆上脚踝,将金铃握在手中,放在瓦努拉掌心。
“若我死了,日后€€€€€€€€€€€€有人过来寻我,”兰景明淡道,“便把铃铛给那人罢。”
瓦努拉怔怔攥住掌心,这铃上还有余温,烫的她指头滚热,几乎拢不住拳。
北夷做不出这样精巧的器物,打从她认识兰景明起,他便一直戴着这金铃,几乎已与他融为一体。
谁会过来寻他,是那个他平日里绝口不言,重伤昏睡时才会悄声念叨的娘么?
北夷壮士从小与天地牛羊为伴,尊大可汗为天,有口羊奶便能长大,生老病死骨肉分离乃是人之常情,瓦努拉也不知是谁生了自己,但她并不在意。
她不知道兰景明为何这般执拗,对那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如此虔诚渴求。
第20章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几日几夜的大雪终于停了,蜿蜒溪水结冰,草木弯折塌陷,浩浩荡荡的队伍占据空旷草地,人们在平地搭出擂台与围栏,在外圈架起一排一排的皮鼓,围栏外满是削尖的竹子,若被人从擂台上面甩下,会被扎个肠穿肚烂,即刻魂归天外。
格勒选拔乃是北夷一年一度的大事,各帐格勒都从各自封地赶来,一路风尘仆仆,卸了货物便赶往大可汗主帐觐见,兰杜尔与兰信鸿身为格勒之首,分别站在主账两旁,将格勒进献的器物一一过目,待认定绝无威胁,才将人放进主帐。
随格勒前来的还有众多刚刚封账的小格勒们,由小格勒升为格勒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晋为格勒会有自己的封地牛羊,还可以率先挑选族中女子入帐,壮大自家势力,是以选拔并不是小格勒自己的事情,负责任的格勒会亲自教导,选拔时还会在围栏外头观战,若自己封地的小格勒败了,格勒们同样颜面无光。
兰杜尔与兰信鸿分列两旁,彼此之间面无表情,并无交谈意愿,其余格勒知晓二人水火不容,亦不愿上前触他们霉头,选拔场外剑拔弩张,人人噤若寒蝉,随帐女子们拉好帐帘缩在里面,各个不想冒头。
朔风萧瑟凉意阵阵,皮鼓重重敲响,掀起惊涛骇浪,二十四位小格勒鱼贯向前,两两抽签分配对手,赢者进入下一轮选拔,败者无论死残仍受人敬重,若是认输倒可免于一死,只是颜面无光,在北夷从此便是过街老鼠,莫想再出头了。
格勒选拔不能手持刀剑,连身上的尖锐器物都要卸掉,兰景明将金玲交给瓦努拉保管,剩余猎来分来的佐料水果,都留给老图真和随账女眷们了。
鼓声响过三遍,大可汗兰赤阿古达走出主帐,来到围栏外面,坐在兽皮铺作的高台上,底下人等山呼海啸,大小格勒纷纷跪拜,乌压压聚成一片,兰赤阿古达抬掌示意,命令选拔开始。
兰景明攥着掌心布条,默默站在角落。
他在第三轮上场,对手是晋升小格勒已有五年的兰阿波,兰阿波幼时人小鬼大,总跑到各个帐中嬉笑玩乐,年岁大了倒沉稳许多,平日里不动声色,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些甚么。
身旁鼓声阵阵,号角声震云霄,第一轮胜负已定,一位小格勒血流成河,即刻被拖出去了,另一位倒是还留口气在,胸口塌陷半寸,口鼻冒出血沫,晕在地上生死不知,即便侥幸活下来了,只能歇息半日,第二轮还要上场。
选拔没有中途停止的道理,更没有休息养伤的间隙,谁能站着活到最后,谁便是最后的赢家。
擂鼓者叫出兰景明和兰阿波的名字,兰景明走到台上,草叶里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兰阿波冷哼一声,静静脱|下袍子,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他胸口有刀尖刻出的獠牙,皮肉血痕未褪,隐隐泛出青肿。
兰景明捏紧拳头,沿场边走过两圈,未等他站稳脚步,兰阿波如离弦的箭,向他猛扑过来。
兰景明就地滚倒,猛然抬脚勾去,将对方勾倒在地,扑上去抡起拳风,照兰阿波鼻梁击去,一拳打的人口鼻流血,兰阿波不甘示弱,抬脚向后猛踢,踹的兰景明五脏移位,呕出一口血来。
两人被血腥激发兽欲,身旁鼓声大作,震得人胸口发麻,两耳嗡鸣不断,他们开始还有些章法,后来竟成了两只小兽,抱在一块滚来过去,你给我一口我给你一脚,揍得对方鼻青脸肿,两人身材相仿,气力相当,谁也打不死谁,最后兰景明耐力更胜一筹,将兰阿波踹到场下,兰阿波擦着尖锐竹竿滑下,划破大腿血流不止,晕厥在地不省人事。
兰景明站在台上,大口大口喘息,适才兰阿波直向竹尖扎去,千钧一发他扯了对方一把,一时收不住力,脚腕卡在台边,现下神智回归,腕骨似被扯出皮肤,痛的挨不得地。
擂鼓人要他下去,兰景明一瘸一拐下来,挪到角落窝着,脚腕已肿成馒头大小,几乎动弹不了。
在选拔结束之前,不会有人送药,更不会有人前来治伤,兰景明仰卧在草地上,忍着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他抓来一把残雪,半数按在脚上,另一半按在脸上,深深呼吸几口,令雪沫融化开来,沁入寒凉皮肤。
此番不知过了多久,他半睡半醒,浑浑噩噩,昏茫复又清醒,清醒复又昏茫,再醒来时鼓声大作,擂鼓人高呼他的名字,他随手撕下布条,将脚腕缠成死结,上去又打一场,堪堪赢下这局。
下来时他与兰道真擦肩而过,兰道真猛冲两步,故意撞他肩膀,撞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场去。
兰景明懒得回头,抬掌搓揉肩膀,径自回树后闭目养神,等待接下来的回合。
这场选拔直从清晨打到深夜,又从深夜打到晨光微明,擂鼓的人换了三波,兰赤阿古达不吃不喝,目光灼灼,静静坐在台上,似一块钢筋铁骨的重碑,镇守整片草原。
待到艳阳高照,留到最后的只剩两人,兰道真与兰景明走到台上,各自摆好阵势。
兰道真生来力大无穷,自小力能扛鼎,但身体不甚灵活,意志更是薄弱,上次便是仓促之间被兰景明按住,拖回帐中羞辱,后被自家格勒兰信鸿拎回帐中,饱受一顿捶楚,他数日来越想越气,真在颈上刻了小小一只王八,逼自己牢记过去,回来找兰景明报仇。
四周鼓声大作,兰道真扯松袍子,露|出那只耀武扬威的王八,冲兰景明摇晃两下。
兰景明呆住,恍惚怔愣一瞬,兰道真猛扑过来,如一头猎豹,将兰景明扑在身上,一拳冲眼眶轰去。
千钧一发之际,兰景明猛然躲开,耳骨被劲风刮过,那拳头擂在地上,震起一片草屑。
四周响起惊呼,有人拍手叫好,声浪汹涌起来,翻腾盖住鼓声。
兰景明左支右挪,耳边拳风大作,呼呼卷起威浪,兰道真掌风不断,接连轰作一团,草地碾成碎末,细屑揉进眼里,兰景明躲闪不及,耳骨被砸进土里,这一下气力极盛,他脑中嗡鸣,眼前发黑,被兰道真抓住机会,揪起额头向下一甩,摔出一声重响。
鼓声停滞一瞬,铺天盖地的欢呼响起,那声音忽近忽远,喧嚣盖住呼吸。
兰景明仰在地上,苍鹰翅膀卷起波涛,驮身体飞入云间,劲风卷起雪浪,抬手触到云彩,身上疼痛如潮水褪下,温热被褥袭来,带他落回草地,卷进棉团之中。
仿佛€€€€€€€€€€€€回到襁褓之中。
鼻间飘来一缕檀香,忽近忽远忽浓忽淡,如一只细钩,勾的他踉跄向前。
被褥散作一滩,脊背落进泥土,凉意沿脊背袭来,困住身体的水泡破了,兰景明踉跄站起,眼前天旋地转,血流小溪似的向下淌,淋湿脚下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