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14章

  竟然€€€€€€€€€€€€被发现了。

  此事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能一笑了之,若是闹的人尽皆知,还真是不如不知。

  他生生闹了个大红脸,半晌才磕绊蹦出一句:“不€€€€€€€€€€€€不要,既不要填房,也不要娶妻,想要你自己要去!”

  陈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的陈瑞脸色大变,劈头砸来茶盏,陈靖岂能引颈就戮,脚底抹油溜了,闷头跑进家畜栏中,夹起数只鸡鸭,翻墙跃出府外,冲入丛林当中。

  他只觉自己里子面子都丢光了,既然哥哥知道,嫂嫂想必也知道了,既然嫂嫂知道,婢女们大约也知道了,婢女们若知道了,家臣们估计也跑不了了,他这一世威名毁于一旦,真不如找个沙坑钻进去刨开,把自己埋进黄土。

  陈瑞不允家臣们离陈靖半步,往日陈靖溜出来都有家臣跟着,这回他觉得自己颜面无光,特意甩开众人,从侧门翻出来的,这将军府里的大路小九曲十八弯似的,等家臣们发觉不对找到这里,他早跑出八丈远了。

  这般闷头冲入林中,不知跑了多远,四周静谧无声,他猛然停下脚步,杵着膝盖呼吸,抬眼望去一轮圆月,四周星光璨璨,月光如银链泼洒开来,涂抹一方天地。

  陈靖丢开家畜,力竭倒在地上,两手枕在颈后,抓来一块石头,嗖一声丢向空中。

  天地苍茫,朔风呼啸,一缕檀香飘来,悠然飘入鼻端。

  陈靖定在原地,口唇半张,愣愣傻在原地,那石块不偏不倚落下,正巧砸上鼻骨,砸的他嗷呜一声,翻起来猛擦鼻血。

  手忙脚乱折腾半天,可算抓来残雪,把鼻子紧紧堵上,再起身时那檀香如同游魂,倏忽便飘散了。

  陈靖摇头晃脑,喉结滚动几下,竭力拍醒自己,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夜夜梦见怀抱少年,醒来便竹篮打水一场空,耷头耷脑坐在床边。此事只能怄在心底,无人可以倾诉,适才那檀香如梦似幻,勾的他心神摇曳,慢腾腾向远处行去。

  拖拖沓沓走了几步,他飞奔起来,如一片翎羽,振翅飘向远方。

  耳边风声飒飒,脚步轻快腾跃,那缕檀香闻不到了,四周响起狼嚎,那声音忽远忽近,一时远在天边,一时近在眼前,陈靖驻足屏吸,竖起耳朵听着,鼻间腾起白雾,那嚎叫又不见了,远处传来沙沙脚步,掠起凛凛风声。

  陈靖揉揉眼睛,大口大口喘息,他跑出一身热汗,干脆脱|掉外衫,随手系在腰上,若是常人走在山里,听到狼嚎早吓得屁滚尿流,可他非但不怕,反倒升起一股兴奋。

  这兴奋令他面红耳赤,指尖发颤,两腿重如千钧,半天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听不见了,陈靖攥紧拳头,一步步向那头行去。四周雪落无声,脚步踏在雪里,踩出沙沙碎响,拨开挡在面前的叶子,踢开拦在前面的石头,一条河流在前方溪谷里流淌,这里天寒地冻吐息有雾,这河水竟未曾结冰,陈靖沿陡坡滑下,呼出一口白气,抬指触碰水纹,缓缓拨弄两下。

  水流掀起阵阵涟漪,圈圈荡漾开来,陈靖甩甩手腕,迎着上游往前面走,前方碎石嶙峋,土地覆满青藓,他擦掉满头热汗,系紧腰间外衫,循着水声淋漓的方向,一步步挪蹭过去。

  雪浪翩然而落,覆在额角脸颊,融化进衣襟里面,汇成一道小溪。

  溪水里隐隐有道背影,正撩起湿发,将水浪倒入脊背。

  这脊背有一道长弧,沿颈骨向下凹陷,延展到尾骨上面,淋漓湿发如浓密海草,遮掩大半皮肤。

  远远望去,那皮肤白如霜雪,滑如凝脂,肩背延展开来,似展翅欲飞的白鹤。

  这人弯腰舀水,半身向前探出,金发沿侧颊滑落,丝缕垂在湖面。

  此情此景如梦似幻,陈靖喉结滚动,下意识上前半步,那道身影沉入湖底,金发在水中飘散,如一株色彩艳丽的曼陀罗花,绽出行将破碎的华彩。

  陈靖鬼使神差向前,一脚踩上枯枝,咯吱一声碎响,水面骤然暴起,一道银刃迎面扑来,擦着耳骨飞过,直直钉上树干。

  耳边淌落一道血线,枝杈被劲力震颤,抖落簌簌残雪。

  陈靖呆愣楞站着,不知何时竖起的旗杆软下去了,软塌塌垂在腿|间。

  寒雪掺杂血腥,檀香浸染白梅,少年垂下手臂,遥遥与他对望。

  滴答。

  滴答。

  水珠自少年发尾落下,叮咚落入水面,荡起细小涟漪。

  河面泛起白雾,眼睫眉尾被霜雪盖住,碧色眼瞳如同琉璃,静静映出弧光。

  陈靖喉底发酸,舌底似被黏住,分毫动弹不得,一身热汗褪下去了,裤子牢牢黏在腿上,扯都扯不下来。

  他呆愣愣瞪圆双眼,看那少年走上河岸,裹上一身皮毛,赤脚踏雪而来。

  “有缘终会相见,”兰景明弯起眉眼,“果然€€€€€€€€€€€€又见面了。”

  陈靖如坠云雾,不知今夕何夕。

  他想挪动两下,可担心抬起手来,会触到一片泡影,这梦境便要碎了。

  “天寒了,”兰景明道,“回屋去罢。”

  这言语惊醒陈靖,他倒退半步,匆匆解下外衫,像收拾不听话的小孩,将兰景明裹在里头,再看看那双冻红的裸足,他干脆弯下腰来,到拔垂杨柳似的,将兰景明扛在肩上。

  兰景明虽然看着瘦弱,好歹也是男子骨量,陈靖扛人却像扛个小孩,丝毫不费力气,他扛着人左右乱看,急匆匆跑出几步,懵头懵脑转了两圈,鼻间吐出热浪:“去哪?”

  兰景明噗嗤一声笑了。

  他肩膀抖动,柔软腹部压在陈靖肩上,抖动间传来热意,烫的陈靖手臂发软,险些抱不稳人。

  “我的木屋,”兰景明抬起手臂,口唇挪移下来,贴住陈靖耳蜗,“就在那边。”

第24章

  那边€€€€€€€€€€€€

  木屋€€€€€€€€€€

  陈靖胸中惴惴,活像揣了一只兔子,几欲蹦出口中,软下的旗杆颤巍巍抖动两下,眼看着又要立起,他咽下口水,收紧手臂,只想挥自己两拳,让自己清醒清醒:“在,在哪里,我,我,咳,我不留宿。”

  兰景明笑得更欢,垂落发尾冻成冰凌,戳上陈靖脖颈,直戳的陈靖脊背发麻,手脚发软,两腿好似生出神识,不由自主动了起来。他照着少年指出的方向,一步步踏雪行去,那是一座被霜雪覆盖的木屋,它背靠丛林,面朝溪流,前面围出一座小院,院里有燃尽的篝火。

  屋外挂着几张兽皮,门口堆着刀枪棍棒,显见是常年打猎用的,陈靖在少年的指引下走进木屋,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是看着简陋,好似用的久了,未曾重新修缮。

  卧房里供着一尊佛像,佛像前摆满香火,满屋尽是檀香,熏熏然浸透衣衫。

  这般想来€€€€€€€€€€€€将军府中各处供奉佛像,先生身上散出来的淡香,大抵也是这么来的。

  忆起第一次与先生相见,仰头说出的竟是“你好香”,陈靖狂甩脑袋,只觉自己真真是个登徒浪子,怪不得大哥要令他成家,让他早些收心。

  成家€€€€€€€€€€€€

  收心€€€€€€€€€€€€

  陈靖下意识抬头,撞进一片碧色湖泊,少年敛眉看他,春水里倒映他的影子,簌簌摇曳生波。

  热血冲上额头,陈靖手忙脚乱弯腰,胡乱松开手臂,将少年放在地上:“快,快去穿靴,外头天寒地冻,小心别冻坏了。这数九寒天,都是烧水在屋中沐浴,哪有在河里舀水的道理€€€€€€€€€€€€”

  大梁宗教盛行,人人进门都要礼佛,陈靖耳骨通红,竭力转回脑袋,逼自己强定心神,在佛祖面前拜了几拜,点燃一朵莲灯,供在佛祖堂前。

  大门吱呀一声,霜雪自门外涌过,少年拎着简陋壶具走来,抬指挠挠耳朵:“没甚么可招待的,爷爷留下些许绿叶,便拿这煮了罢。”

  这绿叶不知是从哪摘下来的,乍一看平平无奇,只一堆普通叶子,煮起来却沁香怡人,蒸得屋中如春,熏熏然惹人迷醉。

  桌上有两个缺角的茶碗,拿竹皮仔细堵上,用它喝茶有些扎嘴,若是在将军府里,以陈靖惯常的作风,早叫人换新的了,可这会不知怎的,这扎嘴的竹皮毫不碍眼,把他戳的唇角出血,他还是咕嘟嘟灌个干净,压根没忍心放下。

  咚的一声,茶碗撂在桌上,陈靖猛拍大腿:“再来!”

  “唇上流血了,”兰景明撑起半身,指头蹭过陈靖唇角,“小心些,这回用我的喝罢。”

  白皙指尖沾染血丝,金发悠悠蹭过耳骨,陈靖打个哆嗦,下意识摩挲鼻子,眼珠不敢看人,嗖一下落入茶盏:“我,我不留宿。”

  兰景明怔愣片刻,肩膀抖动,将自己的茶盏推到对面:“放宽心,我不做那强人所难之事,不会对你做甚么的。”

  陈靖眨眨眼睛,着实想刨个土坑,将自己掩埋进去,在这少年面前,他从来没甚么英明神武的样子,要么就是懵头懵脑憨憨傻傻,要么就是狼狈不堪,好似丧家之犬。

  “为何€€€€€€€€€€€€住在这里,”陈靖搓搓膝盖,掩饰似的仰起脖子,一口灌下茶水,直烧的肺腑发烫,咕咚咚响起燥鸣,“你一个人住?”

  “原本是和爷爷两个人住,”兰景明端来陈靖茶碗,低头抿了一口,“后来爷爷走了,我便自己住了。”

  陈靖的眼珠跟着兰景明的嘴唇,下意识摩挲两下:“那€€€€€€€€€€€€自小以打猎为生?”

  “与你可是不同,你是农户之子,自然春耕秋收,无需忧心温饱,”兰景明叹息,指头搭着碗沿,在掌间转过半圈,“我自幼长在山中,春夏草木茂盛,温饱不成问题,秋冬猎物少了,有一口算上一口,总归是饿不死的。”

  这木屋与府宅不同,伫立在山雪之中,自然四面漏风,陈靖扫过榻上那薄薄一层被褥,冬雪里整日睡在上面,久而久之必定骨节酸痛,不良于行。

  “既是如此,便来我府上罢,”陈靖喉结滚动,热汗沁出脊背,“实不相瞒,初次见面,我没有表露真实身份,实在是情况危急,不敢全然交底。我是永康城将军府陈瑞将军的弟弟,单名一个靖字,家中只有兄嫂二人,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且来我府上暂住,让我好好报答你罢,金银珠宝任你挑选,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少了你的。家里人都唤我阿靖,你若觉得生分€€€€€€€€€€”

  “阿靖,”兰景明挑起舌尖,笑意盈进眼底,眼尾€€出薄红,“你说过的,我便唤你阿靖。”

  藏在袖中的指头,渐渐握紧成拳。

  谨遵父汗命令,他要潜入将军府里,才有可能寻到龙脉,偷出山河混元图来。

  可若硬碰硬攻入永康城,或是夜半三更潜入将军府,皆免不了一场恶战,实在是下下之策。

  最好的方式€€€€€€€€€€€€便是靠狼嚎引人过来,一步步引入备好的木屋,循序渐进拿话试探,让陈靖带他进入府中。

  他原本备了几套说辞,可一套都没有用上,他之前与陈靖相处不过寥寥几日,再见面却并不生分,反倒像是多年故友,以茶代酒把酒言欢,想说甚么便说甚么,并无甚么顾虑。

  陈靖热情直率,坦坦荡荡,反衬得他居心妥测,实乃宵小之辈。

  兰景明垂下眼睛,沉默以对。

  陈靖搁在膝上的掌心收拢成拳,他以为少年还有顾虑,只想该如何劝说:“你无需多虑,即便入了将军府里,也无人会逼你做些甚么,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若是想谋个一官半职,我可以请哥哥帮忙,或者等我虚长几岁,便能接官衔了,到时候你想做甚么,我来给你安排。再不济将军府里家臣众多,我可以叫他们来修缮你这屋子,这被褥太薄,需得换上一床,这桌椅碗筷都裂口了,全给你换成新的€€€€€€€€€€€€”

  “好了好了,”兰景明连连摆手,“别说了,让我好好想想。外头有几只拔干净毛的山鸡,你且在这等着,我给你煮碗鸡汤。”

  话虽如此,陈靖哪能乖乖等着,他腾一下弹起身子,硬邦邦挪动两步,触到少年眼睛,又是哑口无言,甚么都不会说了:“我、我身上有盐,我来帮忙。”

  他手忙脚乱抬手,插|进胸口布袋,囫囵掏出盐罐,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了,这次的盐罐圆滚滚的,是个圆脸福娃,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多谢阿靖,”兰景明眉眼弯弯,蹭过陈靖指头,掠走那只盐罐,“阿靖真好。”

  陈靖登时被炭火烤成一团,蒸成一团灰烬,掌心空落落的,僵硬交握两下,热意留不住了。

  外头风雪淡了,天边一轮圆月,掩在厚云之中,星子光辉闪烁,铺作一道银河。

  兰景明盘腿坐在院里,烧火燃起柴禾,他用来煮汤的瓦罐同样老了,顶上破了一道小口,好在鸡汤添水不多,不至于满溢出来。

  陈靖在府里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别提一日三餐,一日六餐都有人送来,甚么拔毛剔鳞把握火候之事,一概是不会做的,他蹲在少年身旁,愣愣看人半天,忍不住回到屋里,寻来厚重毛皮,裹在少年身上。

  “不冷么,”陈靖恶狠狠道,把兽皮系紧两圈,掩在少年颈下,“下回再让我看你只着单衣出来,非揍得你下不了床。”

  这话是大哥陈瑞挂在嘴边,常年用来威胁他的,这会竟被他毫不犹豫用上,丝毫不觉唐突。

  兰景明甚少听到这话,一时怔在原处,半晌没有动弹。

  在帐中时无人可威胁他,即使威胁了他,也被他报复过去,他的生活似乎只有忍耐与反抗,这种吃饱穿暖的小事€€€€€€€€€€€€早就不在乎了。

  兰景明拨弄柴禾,火苗上下起伏,撩过他的指头,烫出一缕焦糊。

  陈靖慌忙扑来,握住一把冰雪,拢住少年指骨:“当心。”

  掌心冷热交替,陈靖攥着那四根指头,似拢住冰雕玉琢的翡翠,丝毫不敢用力,怕把那指骨给捏断了。

  指头上没有一丝薄茧,雪肤牵动细骨,洇出阵阵颤栗。

  兰景明抽|出手腕,耳骨染上薄红:“坐下罢,乖乖等着就好。”

  陈靖心里想要听话,可哪能乖乖等着,他半蹲半坐,眼珠跟着少年转动,似一条馋肉的大狗,总想蹭上来套套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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