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18章

  月华如水,枝杈落满厚雪。

  兰景明摩挲手掌,掌心贴住双眼,垂头埋在膝间。

  兰杜尔他们€€€€€€€€€€€€骂的没错。

  他色厉内荏,娘们兮兮,行事优柔寡断,不肯痛下杀手。

  眼下到了将军府中,被温柔乡淹没神智,甚么都看不清了。

  明明即将晋为格勒,甚么儿女情长都该抛在脑后,无论娘亲是谁,无论这青衫先生给他怎样的震动€€€€€€€€€€€€都不该再深究了。

  天生异相,本就该被抛下,将死之人,不知还有几年可活,唯一能做的是化作枪尖,在沙场上拼到枪身尽毁,折成破烂碎块。

  眼下此刻€€€€€€€€€€€€寻到龙脉夺走山河混元图,才是头等大事。

  只是他才入府里,想必时刻有人盯着,贸然行事太过鲁莽,只能先偷偷打探,届时择机行事了。

第32章

  赫修竹这日精神不振,扇着火疲惫不堪,坐在凳上半梦半醒,一会立起身子,一会歪在椅下,喉间有些麻痒,总想引来寒风,冲自己吹上一阵,这般挣扎半晌,他懒得再扇火了,搬来木桶洗涮一番,出去拉上门闸,打个哈欠便要回去歇息。

  没等走开两步,大门咚咚两声,那声音格外熟悉,赫修竹精神一振,猛跑两步回去,一把推开木门:“爹,今日怎回来了?”

  “这话当由我问你,”赫钟隐笑道,“吾儿这么早便歇下了,可是功课都做完了?”

  赫修竹撇嘴嘟囔:“哪有甚么功课,都是些琐碎小事,哪比得上爹爹日理万机。”

  “这谁家酿的陈醋,飘得哪里都是,”赫钟隐没有进门,探出半个脑袋,来回抽抽鼻尖,“酸的人鼻头发痒。”

  “快进来罢,”赫修竹哼哼两声,上前合上木门,“被褥已铺好了,爹爹早些歇息。”

  赫钟隐毫不客气,大摇大摆走入卧房,随手揪来草叶衔住,后仰倒在榻上。

  赫修竹欲言又止,他知爹爹素来爱洁喜净,眼下连外衫都没有脱,想必是遇到了甚么心事。

  两人虽为父子,平日里也是各怀心事,不会事事坦诚相待,赫修竹没有贸然打扰爹爹,而是照旧前屋后院打扫,里外忙来忙去,煮了几碗静心宁神的药汤,挨个搁在桌上。

  赫钟隐神色空茫,长腿在塌边摇晃,两手背在脑后,哼起一首长调。

  因他衔着草叶,这腔调含糊不清,字句听不清楚,曲意悠长绵软,似游子思念故土,更似在助小儿入眠,引得人飘飘然如坠云雾,沉浸在迷梦之中。

  赫修竹静静听着,忍不住想要转头靠近,思前想后还是止住脚步,静静走出屋外,坐在门槛上面,迎风揉揉耳朵,压下喉间痒意。

  他与爹爹形貌并不相似,且从未听爹爹提起过娘亲,这些年来他早知自己资质平平,多亏爹爹提携护佑,才能求得温饱。爹爹对他关怀备注,凡事倾囊相授,从未有过恶言€€€€€€€€€€€€只是正因为此,他总觉得与爹爹隔着窗纸,爹爹会闹他逗他,哄他劝他,即便他做了错事,也从未打他骂他,连重话都未说过。

  不似父子,倒似故友,而且相敬如宾,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爹爹表象温和,待人彬彬有礼,只有他知道爹爹心里有许多隐秘,并不为外人知晓。

  或许€€€€€€€€€€€€他也是外人之一。

  赫修竹叹口长气,随手抓来枯枝,在地上捅米粒玩,近处蚁窝里许多蚂蚁正在运粮,被他吓得四散溃逃,乱跑时还不忘驮稳粮草,赫修竹放下枝条,唇角耷拉下来,转身掏了两把新米,散在院落之中。

  “修竹。”

  熟悉嗓音唤他,赫修竹忙直起身子,一路向卧房跑去:“爹,要我做些甚么?”

  “那簪盒€€€€€€€€€€€€放在哪里,”赫钟隐道,“你可还记得。”

  “记得,”赫修竹连连点头,“爹爹等等,我给你寻来。”

  赫钟隐交待的一切,赫修竹都牢记在心,不敢有半分懈怠,这簪盒是爹爹许久以前交给他的,说要他好好保管,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万万不能丢掉,他以为里面有甚么奇珍异宝,不知何时便要用上,是以最初放在贴身包裹里面,拿绒布缠的严严实实,后来发觉爹爹似乎忘了此物,他才把簪盒取出,放在柜底藏着。

  眼下爹爹要用,他便一阵风卷进房内,将柜子的东西翻个底朝天,小心翼翼捧出簪盒,用布巾擦拭干净。

  这簪盒蕴着淡淡檀香,上头用彩线绣出一株碧草,这草叶叶片丰盈,形状优美,不似一株死物,倒似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在云中翩翩起舞。

  他将这簪盒送回卧房,送到爹爹手中,赫钟隐捏住簪盒,目光凝在上面,半晌没有动弹。

  片刻后,他口唇轻抿,指尖微微发抖,喉间冒出气音:“修竹,你可知道€€€€€€€€€€€€这金簪若是融了,能打出几个铃铛。”

  赫修竹登时懵了,他以为自己保住的是甚么奇珍异宝,或是价值连城的玉簪,没想到€€€€€€€€€€里面竟是一个空盒。

  他心头空落落的,待在那半晌未动。

  赫钟隐合上簪盒,指头摩挲那株碧草,一寸寸涂抹过去:“六个。”

  “摇起来€€€€€€€€€€€€叮咚作响,”赫钟隐指尖虚拢,在空中轻晃两下,唇角勾起浅弧,“他咯咯笑着,嘴里还没长牙,口水要流到脖颈,给他擦掉还要哭嚎。”

  赫修竹五脏六腑都要融了,他知道爹爹说的不是自己,这些被怀抱在襁褓里的岁月€€€€€€€€€€€€都与他无关。

  “这是€€€€€€€€€€€€这是爹爹的簪子么,”赫修竹吸口长气,强自按下心神,硬着头皮开口,“想来€€€€€€€€€€€€想来精雕细琢,必是极雅致的。”

  “不是我的,是我姊姊的,”赫钟隐淡道,“少年时我与她相依为命,长大后她情窦初开,遇到个我未曾见过几面的流民,那人不学无术背信弃义,倒是有一张巧嘴,甜言蜜语哄得她深陷其中,后来战事频频,那流民非要上阵杀敌,从此再未回来。”

  赫钟隐摩挲指头:“待他走后,姐姐生下一子,长得与姐姐并不相似,长得甚么样子€€€€€€€€€€€€我已记不清了。”

  “那、那个孩子€€€€€€€€€€€€”

  “死了,”赫钟隐淡淡吐息,“落进山谷里面€€€€€€€€€€€€€€活不成了。”

  赫修竹直挺挺站着,心头五味杂陈,结结巴巴半天,不知该说些甚么:“爹爹,节哀€€€€€€€€€€€€”

  “修竹,”赫钟隐仰头看人,“你是我捡回来的。”

  赫修竹呆滞立着,直如被一鞭扫过,抽得脊背生疼,他手上还有生火落下的黑灰,举起囫囵抹了把脸,抹得满脸是土:“爹爹,我出去看看,外头还生着火呢。”

  他扭头要向外走,肩膀被人一把按住,赫钟隐手下发力,将人按在身边,盯着赫修竹的眼睛:“爹爹当年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一般,饿了不知进食,冷了不会添衣,冬日里渴的厉害,踏入河中饮水,水面没过口鼻,心中只觉解脱,河边竹林传来小儿哭声,我本不想在意,可着实放心不下,过去看到衣衫褴褛只会爬动的你,旁边还有求好人养育的布条€€€€€€€€€€€€€€我将你带在身边,给你取名修竹。”

  赫修竹闭上双眼,掌心攥成拳头。

  他想不出爹爹失魂落魄,在街头跌跌撞撞的模样,自打记事开始,爹爹总是面带笑意,行事游刃有余,无论处在何等艰难的态势里,都能想出办法,他只觉爹爹脊背挺拔,有着打不弯压不折的傲骨,何曾想到€€€€€€€€€€€€还有这样的过往。

  “修竹,不要妄自菲薄,”赫钟隐捏住指头,攥紧赫修竹肩膀,“你是爹爹的救命恩人,当年不是爹爹救你,是你救了爹爹。”

第33章

  兰景明在门槛上坐了半夜,天光微明才回到卧房,掀被揉进陈靖怀中,闭上双眼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传来淅索碎响,他揉眼半坐起来,含糊嘟囔两声:“你要走啦?”

  陈靖正低头系上袍带,兰景明盘腿坐在榻上,衣衫不整打着哈欠,肩背裸|露在外,半长墨发落在颈边,柔柔扫过颈窝。

  “是,大哥要我晨起到演武场去,陪他练上几场,看我本事怎样,”陈靖捶捶肩膀,筋骨咯吱作响,“真是的,平日里醒的比我还晚,忙起来压根不知我姓甚名谁,这会倒想起我了,想必是看我几日未归,寻个由头兴师问罪来了。”

  “那怎么办,”兰景明两眼朦胧,脑袋耷到颈窝,“我与你同去如何?”

  “你好好睡罢,眼底都发乌了,”陈靖上前两步掀开被褥,将少年揉进里头,裹上两层被子,“歇着罢,晨起饿了便让他们备膳,我去去就回。”

  被褥里还有陈靖余温,兰景明想爬起身来,却似被甚么拽住,按在那动弹不得,在北夷时风餐露宿,帐子里整日都是冷的,睡到后半夜浑身发凉,抱膝坐到天明,眼下被衾暖热,夜半还换了一床新褥,兰景明陷进温柔乡里,半梦半醒迷糊,直睡到晨曦微明,才摇摇晃晃起身,在铜盆里洗了把脸,望向镜中的自己。

  唔,脸色好了许多,头发乱蓬蓬的,侧颊还有未褪的泥土,该寻个地方沐浴洁|身了。

  不知阿靖几时回来,贸然过去寻他€€€€€€€€€€€€总归有些唐突。

  他回去叠好被褥,在房内转过几圈,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哪里都觉得稀奇,这里床榻桌椅都是实木打的,各个精雕细刻,泛出阵阵清香,角落里有个纸筒,里头卷着几幅画卷,方桌上还有笔墨纸砚,墨渍暗沉沉的,斑驳凝在纸上,纸帖上有不少习练墨痕,兰景明能照猫画虎学会大梁官话,落到纸上便看得一头雾水,他只觉这字体苍劲有力,龙凤飞舞,一撇一捺颇具气势,引得他看了又看,半天舍不得放下。

  最下面还有不少新帖,兰景明四下看看,舔舔唇上干皮,做贼似的蘸点墨汁,在上头留下一点。

  掌心里的木杆又细又硬,被掌心汗水浸的发滑,他学着字帖里的模样,一笔一划描摹出来,开始还有些气力,后来指骨不稳,描的横七竖八,东横一下西杵一下,将新帖糟蹋的不成样子。

  他放下细杆,拎起自己的大作,在空中抖了两抖,又拿出原贴看看,两厢比较之下,他嫌弃揉烂自己那张,撕成碎片丢进纸篓。

  纸篓里余下许多废稿,碎末倒进里面,倒也不显突兀。

  外头有人走动,落叶被扫的簌簌作响,想必众人已经醒了,兰景明不知自己该做些甚么,只是总在卧房躺着,也不是这个道理。

  他穿好衣物,叠好被褥,上前走到门边,拉开一条小缝。

  没想到€€€€€€€€€€€€外头已有人在等着他了。

  四位粉裙少女立在门口,各自端着汗巾香盂嫩叶等物,盈盈笑着向他走来:“您既醒了,夫人命我们请您去月清池沐浴,请随我们来罢。”

  月清池€€€€€€€€€€€€沐浴?

  他确实想要沐浴,只是身着女子长裙,旁边还陪着四位如花似玉的少女€€€€€€€€€€€€兰景明浑身都不自在,绞尽脑汁想要脱身。

  只是阿靖早早走了,平日他大哥并不会唤他,今日€€€€€€€€€€

  等等。

  大哥特意将阿靖唤走,阿靖嫂嫂来唤走自己,想必是有话要说,若是硬要言辞拒绝€€€€€€€€€€€€反倒叫人起了疑心。

  沐浴或许只是托词,阿靖嫂嫂€€€€€€€€€€€€许是有话要对他说。

  “月清池水清澈透明,从山涧溪谷涌出,天生温热养人,平日里是不允人进的,”少女做个万福,唇角含笑,“夫人赏下来的,您就莫要再推拒了。”

  话已至此,兰景明再没有推拒的说辞,只能学她们的模样做个万福,乖乖低垂脖颈,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

  少女的裙子裙底狭窄,裙尾瘦长,兰景明一路长到现在,头一次穿上长裙,和阿靖在外头还能自由奔跑,眼下到了这跑不能跑跳不能跳,行走时跌跌撞撞,顾头顾不住腚,踉跄便要栽倒。

  “当心,”一位少女停下脚步,连忙过来扶他,“我来扶您走罢。”

  她的目光向下游走,落在兰景明腰背,挪回兰景明脸上,了然于胸笑道:“初回都是这样,歇几日便舒坦了。”

  甚、甚么初回?

  兰景明眨眨眼睛,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明白过来简直五雷轰顶,一个头涨成两个大了:“并、并非如此€€€€€€€€€€€€”

  在婢女看来,这位少主的妾侍面庞白皙,温柔可人,含羞带怯的模样着实讨人喜欢。

  房内有妾侍陪伴,少主若是能收心了,老爷和夫人想必会安心许多。

  一念及此,她再不肯放手,半扶半撑起人,带兰景明往前头走,兰景明先头觉得别扭,后来满腹心思都用在该如何回应阿靖嫂嫂上面,别的也不在意了,他笃定这沐浴只是个托词,可少女们真带他绕过诸多府宅,掠过亭台楼阁,穿过一片溢满药味的草堂,拐过一条小路,走近白雾缭绕的池子。

  这里草木茂盛,花香阵阵,远处山峦叠嶂,暖风挟来花香,闻之心旷神怡。池水清澈见底,蕴出淡淡药气,果真是个风水宝地,令人流连忘返,半晌不舍挪动。

  兰景明看得呆了,立在那目不转睛,似被迷了神智,待他清醒过来,几位少女已将布巾香盂等放在石上,解绸带露出香肩,纷纷向他围来。

  “你们……要做甚么?”兰景明手忙脚乱踉跄后退,一脚踩上滑石,险些落进池里,“为何宽衣解带?”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少主妾侍为何反应激烈,免不得掩唇笑道:“夫人命我等服侍您沐浴,我等自然要尽心的。”

第34章

  天雷滚滚五雷轰顶€€€€€€€€€€€€

  天边乌云阵阵,遮挡大半日光。

  兰景明骑虎难下,直如定在当场,左右动弹不得,几位少女香肩半露,纷纷向他聚来,他实在躲不过去,只得顺势滑落,噗通落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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