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17章

  兰景明扶了陈靖一把,率先拱手作揖:“大人。”

  天寒露重,陈靖呛了两口冷风,咳得撕心裂肺,兰景明作揖做到一半,慌忙给陈靖顺背,陈瑞想到夫人的话,莫名唇角一抽。

  “哥,”陈靖止了咳嗽,学着兰景明的样子,毕恭毕敬作揖,“哥,这位便是适才令家臣通报过的白青,他与我一见如故,正在城中寻找差事€€€€€€€€€€€€”

  “你自己说,”陈靖冷冷打断,目光垂落下来,凝在兰景明发顶,“为何沉默不语,让阿靖替你说话。”

  “大人息怒,”兰景明听话仰头,看向陈瑞双眼,“在€€€€€€€€€€€€咳,大人英明神武,小女子胸无点墨,未曾见过世面,不敢直视大人。”

  兰景明长到现在,就没自称过甚么小女子,连大梁官话都说的磕绊,眼下只觉哪哪都不太对,浑身痒的厉害,犹如蚂蚁爬过,沿脖颈爬向背脊。

  陈靖眼前一黑,心道这马屁倒是拍的得心应手,想唬过大哥可不容易。

  “家在哪里,父母可还健在,家中可还有姊妹兄弟,既是流民,关中有不少富庶城池,在哪里都能留下,为何要到永康城来,”陈瑞负手立着,横眉冷冷吐息,“与阿靖见过几回,都在甚么时候见的,同阿靖一起做过甚么。若想找份差事,在永康城里不算难事,为何偏要来我府中。这些你仔细想想,一个一个答给我听。我将军府不是想来就来,想走的地方,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有半分虚言,日后被我知晓€€€€€€€€€€€€”

  “哥!”陈靖按捺不住,跳脚怒道,“白青与我是患难之交,不是你牢里的犯人!”

  “正因如此,我才好声好气问她,没将她丢进牢里,”陈瑞不为所动,“还有你,给我进府里去,一会有话问你。”

  陈靖登时明白过来,大哥这是故意把他们分开,分别盘问他们,将两人各个击破,若是哪句没有对上,大哥不会善罢甘休。

  以往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大哥不会有这么大反应,想必近来内外交困,折腾的大哥精神紧绷,比往常谨慎许多。

  几个人僵在府外,化为几座遥遥对峙的石头,谁都没有动作,谁都没有说话。

  朔风卷起雪片,在身上融化开来,梆子声回旋不断,在石壁上碰撞成团。

  咔哒。

  咔哒。

  咔哒。

  万籁俱寂之中,鞋底压在石子路上,发出咔哒轻响,一道黛青色的影子浮现在小巷尽头,这人一身青衣,一手撑着高高的油纸伞,一手托着满满一纸袋东西,不知那纸袋里堆着甚么,浓郁油香迎风扑来,沿鼻间席卷进来,馋的人口水直流。

  “先生€€€€€€€€€€€€”

  陈靖好似看到失散已久的亲人,两眼热泪盈眶,鼻间吸溜一下,吐出一股白雾。

  朔风扑面,墨发随雪翻飞,赫钟隐走到几人面前,挨个打量一番,朗声笑道:“天寒地冻,一个个僵在这里,是在迎接我吗?”

  这一声出来,紧绷的精神松动不少,隐隐有暖流涌过,引得腹中咕咕,馋虫被那油香勾的厉害,陈靖舔舔嘴唇,忍不住道:“先生,纸袋里有甚么美味?”

  “这个啊,”赫钟隐摇晃纸袋,眉眼弯弯,“我儿修竹缠了我几日,说承蒙将军厚爱,收了不少珍宝,实在无以为报,只能做了些拿手的糖油脆饼过来,让我分给诸位。我儿自小被哄坏了,一直小孩心性,处事不甚周全,令诸位见笑了。阿靖看着像是饿了,这脆饼先给你吃。”

  赫钟隐拆开纸袋,掰下一块脆饼,递到陈靖手中,往日里陈靖必然会一口咬下,可这回他没有下口,而是回身拉人,一手竟扑了个空。

  兰景明踉跄后退半步,脚底蹭过石块,咔哒一声轻响。

  “这位小友,”赫钟隐偏过半身,唇角浅勾,眉眼弯出长弧,“可是与阿靖交好?”

第30章

  赫修竹猛打几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子,懵头懵脑拎布巾出来,囫囵盖在脸上。

  爹爹想必又在背后说他坏话了。

  院子里的奇珍异宝堆不下了,被他搬到角落用布盖着,摞的比小山都高,他惴惴不安许久,这日总算关了半日药铺,去集市搬了许多佐料回来,烤了一堆糖油脆饼,要爹爹给将军府送去,谁知爹爹回来自己先吃了大半,捧着一包便大摇大摆走了,剩下这些他又雇了伙计送去,想必此刻应是到了。

  这头好不容易忙完大事,心头落下大石,那边还得赶回药铺,给等了大半日的病人们抓药,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的疑难杂症多了,又有爹爹亲自撰写的草书为引,寻常小疾如风寒发热等等,均是药到病除,是以一传十一传百,来往药铺的人络绎不绝,若放在以前,爹爹还能帮上些忙,现下爹爹到了将军府里,赫修竹白日诊病煎药尝药,夜里煮饭煲汤拾掇院子,折腾下来人黑了两圈,走在街上似一块长出手脚的炭饼,令路人纷纷侧目。

  永康城地处边陲,常年大雪纷飞,风寒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几乎没有尽头,只是这回有些棘手,城南猪肉铺的老刘头一家六口以贩猪为生,往年虽未曾大富大贵,衣食丰足倒还有的,今年不知怎的,这猪养上一窝死上一窝,像是糟了邪了,有时一只病了,另外几只也逃不过去,原本各处酒楼都要他猪肉,今年非但没赚回口粮,银子还丢了不少,老刘头一急之下病倒在塌,发热干呕咳喘不断,日日叫他夫人过来取药,好不容易热意褪了,能下塌走动两步,风一吹病情反复,再次卧倒在榻,还把他夫人也染上了,这二人双双病倒,只能让孩子过来,长女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惯会讨人欢心,赫修竹连银子都没有要,就给他们抓了七日的药。

  “你们姊妹兄弟几个照看爹娘,需得小心谨慎,以布条遮脸,莫被过了病气,”赫修竹絮絮叨叨,方子写了几张,各个字大如斗,“一日三餐更要荤素搭配,莫要敷衍了事,若是家中无人照看,你每早来我这里,我将食盒盛好,你们回去放在灶上蒸蒸,撑上几日不成问题。”

  “多谢先生,”刘家长女毕恭毕敬,拱手作揖,“先生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小女替爹娘拜谢先生。”

  “无妨无妨,”赫修竹忙扶起孩子,给她拍拍身上的土,直将她送到街角,“这方子先拿回去煮煮,吃上几日若病状不褪,你再过来寻我,我与你回去诊脉。”

  刘家长女千恩万谢,一步一回头走了,赫修竹目送她离开,回去路上买了几个桂花包子,想趁空闲吃上几口,没走几步遇到个瘦骨嶙峋的乞儿,这包子自然到了乞儿手里,手里那点铜板也散出去了。

  赫修竹回去接着熬药,被药味熏得满脸泛红,忆起爹爹说他是散财童子,顿时哭笑不得,忍不住呛咳两声。

  都这个时辰了€€€€€€€€€€€€爹爹要在将军府住下了吧?

  将军府外寒风阵阵,兰景明低垂脑袋,脊背僵硬如石,半晌不肯抬头。

  陈靖不知少年为何这么大反应,捏着少年手腕,像捏住一块石头,他左右为难,直愣愣仰起脑袋:“对不住先生€€€€€€€€€€€€”

  “无妨,”赫钟隐笑吟吟道,“小友既与阿靖交好,今后自会熟稔。今日天色已晚,外头风霜不小,何不回府中歇息?”

  话音刚落,赫钟隐面向陈瑞,拱手作揖:“将军息怒,阿靖出去几日,想必也是乏了,何不回府歇歇,有事明日再说?”

  在将军府待得久了,赫钟隐不似才来时那般毕恭毕敬,说话做事放松许多,陈靖对他自然不似对陈靖那般严苛,闻言扫过一圈,陈靖与兰景明穿的不多,站在那瑟瑟发抖,抱臂缩成两团,发顶粘满雪花。

  陈瑞心中叹息,无奈转身回府:“且进来罢。”

  兰景明进门时目不视物,被门槛绊住裙子,险些摔在地上,陈靖回身拉他,担忧他被哥哥吓到,一路攥紧少年手腕,丝毫不敢放手。

  陈瑞与赫钟隐走在前面,赫钟隐一身青衣,疾风卷起发尾,飘来淡淡檀香,兰景明两耳嗡鸣,不敢抬头,这人在他心中轰起惊涛骇浪,如风卷落叶,簌簌震出鸣响。

  熟悉的味道。

  说不清道不明€€€€€€€€€€€€如此莫名其妙,却如一根箭矢,直直穿透胸口。

  兰景明不知受过多少次伤,流过多少回血,流血过多浑身冰凉,意识涣散不清,可还能存些神智,可在这先生背后€€€€€€€€€€€€神智都散尽了。

  他迫切想凑上前,贴上去,循着本源似的,汲取先生的味道。

  生在北夷,在帐中住了不知多少年月,早该练得铜皮铁骨百毒不侵,可今日的他€€€€€€€€€€€€着实是太冷了。

  如落进冰洞,遍身挂满白霜,冻得手指僵硬,分毫动弹不得,直到被阿靖带回房中,按在榻上,塞进一杯热茶,他才恍然清醒:“阿靖€€€€€€€€€€€€”

  那杯茶被他灌入喉中,五脏六腑似被火灼,冷热在体内相撞,撞得他猛打哆嗦,舌尖燎出水泡。

  “快喝点冷水,我给你抓把雪含住,”陈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慌忙给少年抚背,“你这是怎么回事,被大哥魇到了吗?”

  陈靖只觉大哥纵横沙场,身上煞气太重,少年常年在林中隐居,如仙子不染凡尘,被大哥居高临下盘问一通,被煞气给冲到了。

  大哥平日里眉头一竖,除了自己之外,哪个家臣婢女不是战战兢兢跪地请饶,眼下把少年吓成这样,陈靖心中不安,单膝半跪在地,抓住少年掌心:“多亏先生解围,让我们先进来了,你莫要担忧,我大哥这人蛮横惯了,日日处理城中杂务,早憋了一肚子火,绝不是对你不满。你且放心,既是进了这将军府,就没有出去的道理,明日早课你与我一起,想必大哥也不会说甚么。”

  他这般说的口干舌燥,兰景明不为所动,只紧紧捏着茶杯,指头瑟瑟发颤,半晌含糊吐息:“阿靖,阿靖,你这位先生€€€€€€€€€€从哪里来的。”

  “唔,听嫂嫂说,是从关外来的,”陈靖挠挠头发,竭力回想,“大梁战乱数年,灾民流离失所,先生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未在某地停留太久。我也是近日才知道城中药铺那位是先生的儿子,先生看着丰神俊朗,没想到儿子这么大了,我从未听他提过夫人,想必有甚么难言之隐,我们都没有问过。”

  “那他€€€€€€€€€€€€和他那儿子,”兰景明牙齿发麻,一口咬在舌上,尝到浓烈血腥,“关系€€€€€€€€€€€€€€可亲密么。”

  “唔,相依为命,自然好得很哪,”陈靖倒来茶水灌下,一屁股坐在榻上,两腿摇摇晃晃,“自从熟了打开了话匣子,先生日日把他儿子挂在嘴边,真是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怎么喜欢,我都知道他儿子心怀慈悲,日日在药铺诊脉煮药,是个散财童子,脾气好的厉害,和我大哥千差万别,怎么揉捏都不生气的。想来也是,先生这样惯会指使人的,若是脾气不好,早给他撞个大跟头了。”

  陈靖越说越乐,在榻上打两个滚,自顾自笑个不停,半晌没听到回音,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方才觉出不对:“哎哎哎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你这怎么回事,你眼睛怎么回事,不会是要哭吧?”

第31章

  “没有,”兰景明吸吸鼻子,指头捏住床褥,轻轻捻动两下,“只是不大习惯,阿靖莫担忧了。”

  陈靖根本放心不下,少年眼里原本有一汪湖泊,现下那湖泊淡了,丰盈水汽干涸,化为一片荒漠,映不出几分光泽。

  “胡说,”陈靖探出长臂,搂住少年肩膀,“算了,想哭就哭罢,没甚么大不了的,别看我现在这样,幼时同样爱哭,走在路上撞到树干,撞的鼻青脸肿,哭起来泪如雨下,能填满外头那片湖泊。”

  “真的?”兰景明靠近陈靖,额头弯折下来,搭在对方肩上,“既是如此,阿靖哭给我看罢。”

  陈靖登时噎住,连连摇头摆手:“那都是旧日往事,不提便不提了,你且放心,我明日必去向大哥兴师问罪,叫他再不敢吓你。”

  兰景明噗嗤一声笑了:“那我明日就备好伤药,若你回来被我扒了裤子上药,可千万莫要羞臊。”

  陈靖面红耳赤,扑上去便要闹人,俩人在榻上滚来滚去,囫囵抱做一团,惹得四周咯吱咯吱,枕绒四处分散,门边婢女们听到声响,纷纷互给眼色,吹熄几盏烛火,静悄悄走出门槛,回身合上房门。

  两人胡闹一阵,累的瘫软在塌,半分气力都用不出来,门外毫无声息,唯有风声阵阵,陈靖翻滚起身,光脚跑出去看,回来路上才明白过来,爬上塌时脸颊如火,半晌褪不下来。

  家臣婢女们自不会知晓他们在府外的对峙,还以为他陈靖总算情窦初开,寻了一门填房,眼下少年一身薄纱,被他扑的热汗淋淋衣衫不整,发簪落在塌上,满头青丝散开,水一般铺在枕上,陈靖想看又不敢看,半个屁股悬在塌边,冷不丁飞过一眼,嗖一下再收回来。

  “天色已晚,阿靖该歇息了,”兰景明解下薄纱,自顾自爬到榻顶,抱住一只硬枕,长长打个哈欠,“这一日风吹日晒,眼睛要睁不开了。”

  “那快睡罢,”陈靖硬邦邦立着,眼珠黏着两根脚趾,上下挪动两下,“我随后就睡。”

  “为何要随后再睡,”兰景明低声咕哝,小孩似的挥舞手臂,啪啪拍打榻沿,“你不来睡,我一人无法入眠。”

  这是真的。

  兰景明太冷了,这寒意从内到外,直将他卷裹进来,化为一座冰雕,刚刚硬是与陈靖打闹一会,激出一身热汗,这才有了几分暖意。

  阿靖身上总是暖的,抱着人似抱着不会熄灭的柴火,焚成灰也不愿松开。

  陈靖先前还有些动摇,想寻个甚么矮塌过来,或者铺一层被褥,随意打个地铺,可此时少年勾勾指头,他那点思绪烟消云散,两腿硬邦邦挪到前头,打横倒在塌边。

  兰景明探长手臂,二话不说,将阿靖拉到身边,手脚并用缠上,额头卷曲起来,揉进后者颈间。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有些许温暖。

  明知道不该这样,可兰景明冻得厉害,似在荒漠里行过数年,好不容易摸到水源,迫切想痛饮一番,宁愿撑得肠破肚烂。

  陈靖原本还有几分矜持,待搂住少年肩膀,那点抗拒烟消云散,他体内常年燥热,夏日总是汗流浃背心中恼烦,现下怀里抱着一条冰鱼,水汪汪滑溜溜的,与梦中别无二致,着实是美梦成真。

  梆子一声响过一声,陈靖这几日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回到温暖床褥,温香软玉在怀,眼皮合上便睡着了。

  兰景明身体疲惫,累的似有人将他塞|入麻袋,将他揍得爬不起来,头朝下丢进冰河,口鼻灌入冷水。他乏的不想睁眼,神智却分外清醒,青衣先生的身形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在面前飘来飘去,令他挪不开眼。

  半梦半醒间神智飘散,兰景明仿佛飞在半空,垂头俯视地面,襁褓里有个弱小婴孩,眉眼弯弯脸颊白嫩,那张还没长牙的嘴咧开不小,唇边口水横流,淋漓落进颈窝,有人将他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哄他,那嗓音温柔绵软,如涓涓细流,叮咚敲上石壁。

  他想要€€€€€€€€€€€€想要甚么,想要的太多了。

  他想要永远躲在那个襁褓里,不要落到地上。

  他想要那根发簪,金灿灿亮晶晶的,如一块美玉,点缀在如云的金发里。

  兰景明小心翼翼抬手,摸到那根发簪。

  下一刻浑身剧痛,后背被大锤砸过,五脏六腑移位,喷出一口血来。

  定睛一看哪有残血,他被包裹在襁褓中,后颈贴上草皮,草叶上还有未融的雪浪,雪浪一层一层涌动,风声呼啸穿过山谷,震得地动山摇夜空乱颤,他听到哭声,那是沙哑到近乎泣血的低吟,是被折断的脊背,被吞吃入腹的哀鸣。他听到笑声,那是胸有成竹的快活,志得意满的兴奋,那是苍鹰俯冲而降,卷走丛林里的小兽,狂躁着大声啸鸣。

  兰景明被襁褓捆着,捆得皱成一团,手脚探不出去,他勉强仰过脑袋,想要看清甚么,眼前白茫茫一片残雪,他打着滚往山崖下滚,撞过石块掀翻树干,被藤蔓卷住襁褓,被枝丫戳中眼睛,他头破血流,眼前划过一袭青衫,他挣扎仰起脑袋,脖颈向前猛探€€€€€€€€€€€€正撞上一块铁板。

  枕芯都汗透了。

  额头顶在陈靖胸口,耳边听着鼾声如雷的呼噜,兰景明摇晃起身,拨开陈靖手臂,赤脚站在地上。

  很久€€€€€€€€€€€€没有过这么长的噩梦了。

  他慢腾腾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细缝,只着一身单衣,坐在门槛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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