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宁王府家的公子身染重疾,眼看要不治了,宁王与将军是患难之交,不忍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请赫先生前去诊脉,”周淑宁道,“大约明早便回来了,你们且放心玩罢,待元日过了,再练功不迟。”
这一年到头难得休息,陈靖快活的一蹦三尺高,冲大哥做个鬼脸,拽着兰景明便跑出去了,他动不动受大哥捶楚,难得占了一回上风,一路上手舞足蹈,直奔集市去了。
兰景明之前遥遥见过集市,只是当时身在山里天寒地冻,趴在那待一会便离开了,眼下总算亲身来了,他看甚么都新鲜,看甚么都兴致盎然,比那些七八岁的娃娃还雀跃几分。
集市里有不少做糖人的,虽是唤作糖人,其实都是兔子野狐模样,里外三层围的都是娃娃,兰景明搬个小凳挤在中间,坐在那直勾勾盯着,半晌不肯动弹。
这都是陈靖幼时玩腻的东西,他压根不敢兴趣,兰景明盯着糖堆看,陈靖盯着兰景明看,这两人目光一个比一个专注,倒给手艺人吓出一身冷汗,凝好的兔耳被掌风刮落,硬生生造出个单耳兔来。
围观人群传来阵阵嘘声,手艺人面红耳赤,忙将糖人塞回口袋,兰景明探长手臂,抓住那根细杆:“我要这个。”
话音刚落,他转向陈靖:“阿靖,我要这个。”
岂止是这一只兔子,便是要天上的月亮,陈靖也给他摘的。
手艺人哪敢收银,连连摆手说送他们了,兰景明得了独一无二的兔子,一时舍不下口,拎在掌心看了又看,糖汁化的黏在手里,还是舍不得松手,陈靖发现他看兔子比看自己还专心,一时起了坏心,低下头嗷呜一口,咬掉另外半只耳朵。
这兔子登时只剩个脑袋,可怜巴巴耷头耷脑缩在那里,兰景明不肯走了,眼底洇出薄雾,欲哭无泪盯着细杆,一步也不肯动了。
陈靖愣了,慌忙弯腰道歉,险些咯噔跪在地上:“是我的不是,全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不然,不然就打我罢。”
他向来不会哄人,往日大哥教育他就是扒|了裤子,按在那揍上一顿,他也不知如何让少年消气,只能犹犹豫豫,捏着那手覆在脸上:“打我罢,我绝不挣扎,你打开心了就是。”
“为何打你,”兰景明触到陈靖脸颊,上下摩挲两下,似抚摸稀世珍宝,“阿靖这么好,怎会忍心打你。”
少年总是这般直抒胸臆。
陈靖自小学的是伦理纲常,读的是圣贤著书,行事本该三思而后行,谨遵长辈教诲,可他对这些并不认同,反而最厌恶谎话连篇道貌岸然之人,少年打从相识便有一说一,从不遮遮掩掩,他一时心潮澎湃,将那掌心握紧,牢牢贴在颊上:“你别走了。”
兰景明掌心一颤,脊背冒出薄汗。
“别走了,留在这里陪我,”陈靖恍然未觉,一颗心勃勃跃动,怀里似揣只兔子,撞得胸口嗡鸣,“待我有了自己的府宅,一切全凭自己作主€€€€€€€€€€€€我娶你为妻。”
第39章
爆竹声声辞旧岁,锣鼓阵阵迎新年。
人群熙熙攘攘,如海浪在身边翻涌,灯火明明暗暗,影子起起伏伏,兰景明的掌心被紧紧攥着,热意层层涌来,如铺天盖地的波涛,将他口鼻淹没。
留下来吧。
有阿靖,有不敢靠近却魂牵梦绕的先生,有哥哥嫂嫂,有集市,有温暖的卧房,有数不清的美食€€€€€€€€€€€€有他不敢肖想的一切。
若他没有生在北夷,若他能似常人平淡到老,若他不是如此罪孽深重€€€€€€€€€€€€该有多好。
水中月镜中花最是娇美,也最是脆弱。
雪落无声,落在陈靖发顶,兰景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帮他抹掉。
陈靖冻得哆嗦,心口却蒸起烈焰,他说了深藏在心底的话,他本不该说,不该压迫少年,不该令对方难做,可他忍不住了,若这些不说出口,他要被憋疯了。
烟火一簇接着一簇,在空中爆裂开来,风中飘来残烬,丝缕粘在发上。
“燃烟火了,”兰景明缓缓吐息,唇间冒出白雾,“阿靖陪我去罢。”
少年没有正面应他。
陈靖知道自己逼人太甚,是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且在少年面前一直痴傻疯癫,未作出甚么英雄事来,不应他才是对的。
可他还是失落,如墨块丢入湖中,化出片片涟漪,兰景明探手过来,攥住陈靖手腕,想了想又落下来,握住陈靖掌心。
陈靖下意识反握回去,被少年拉着挤入人群,穿过光影交错的花灯,掠过摇摇晃晃的烛火,闪过追逐打闹的幼童,直跑到爆竹底下,仰头望向烟火。
爆裂的烟火映出白昼,刺的人双目流泪,几乎睁不开眼。
“你,你莫不信我,”陈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吐息,“等有了自己的府宅,你不必扮做女子,我既娶你为妻,自然不会纳妾,传宗接代的事有大哥来做,纵使他们本事再大,也没法牛不喝水强按头。待我踏平北夷,立下战功,朝廷也奈何不了我,到时你稀罕甚么,我都给你寻来,莫说这小小糖人,便是要做个雪堆那么大的糖人,我也寻来几十个手艺师傅,在宅里夜以继日做给你看,你愿吃多少便吃多少,只要牙齿还在,吃多少都不拦你€€€€€€€€€€€€”
“可我要阿靖做的,”兰景明歪过脑袋,眉眼弯弯,“我要芙蓉梅花莲子羹,桂花梨花绿豆糕€€€€€€€€€€€€要阿靖亲手做的。”
该回绝的。
该毫不犹豫回绝,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硬是岔到别处,不该顺着阿靖的话头。
可他说不出口,在这灿如星火的眸子下,在这真挚热忱的目光里,兰景明说不出狠话,连重话都说不出口。
他何尝不是头一次体会到温暖。
炙热的身体,滚烫的目光,总是毫无保留凝视自己,仿佛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即使伤了残了傻了,变成一个废物,也能得到至诚的爱。
至诚至真,至纯至深,波涛汹涌而来,令他无法挣脱,只想溺毙其中。
“那€€€€€€€€€€€€那一言为定,”陈靖慌忙扑上前来,探出一根指头,在眼前晃过两下,“要拉勾的。”
“嗯?”
“作了约定要拉勾的,”陈靖两眼灼灼,双颊赤红,被风雪吹到出痧,“若不遵守约定,下辈子不能转世成人,要投胎成圈里的小猪,不能说话只会哼哼。”
“怎么这样,”兰景明噗嗤乐了,肩膀阵阵抖动,“阿靖你好可爱。”
“莫要哄我,快拉勾,”陈靖勾住少年指头,自顾自晃动两下,“行了,契约这便定下来了,还需系两个同心结,你等等我,不,你和我一起来罢。”
他攥住少年手腕,沿来路奔腾回去,路过小巷时猛拐进去,穿过几条石子路,来到一颗几人环抱的树干下。
外面冰天雪地,这树木篷顶高大,枝叶郁郁葱葱,树杈上不知系了多少同心结,洋洋洒洒垂挂下来,随风声簌簌舞动。
附近有不少低眉许愿的人,两两三三凑在一块,对大树连连弯腰鞠躬。
“这树是有名的姻缘树,传说已活了上百年了,只要两个人心意相通,注定能走到一起,”陈靖说着高高跳起,拽下两只同心结,递给兰景明一只,“像我一样,双手合十把它握住,贴在额前说出心愿,心愿注定会成真的。”
朔风舞动,卷起层层残雪,落进陈靖脖颈,被热意融化成汤。
他虔诚闭眼,额头贴在指尖,在心中默默许愿。
兰景明攥紧拳头,这小小一只同心结灼烫如火,紧紧贴住掌心,似要烤化皮肤。
他学着陈靖的模样,两手贴紧黏在一起,眼睛虽闭上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眼下最大的心愿€€€€€€€€€€€€是自己不要出生。
这世上没有兰景明就好了。
陈靖许愿完成,悄悄侧头看人。
少年双手合十,睫毛簌簌颤动,漫天飞雪落下,在鼻尖融化成珠。
身后芒刺在背,兰景明睁开眼睛:“阿靖为何看我?”
“你这么好看,”陈靖挤挤挨挨过来,眼睫眨动不休,“不看你还能看谁。”
“阿靖比我好看,”兰景明怔道,“就是总憨憨的,令人夸不出口。”
陈靖当胸中了一拳,险些吐出血来:“好了,要你两根头发。”
他揪住兰景明发尾,小心拨弄两根,又揪住自己发尾,嗖一下拔|出两根,把四根头发两两缠在一块,系在同心结里,高高挂在枝上。
两只同心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琴瑟和鸣蜜里调油,在风里抱做一团,阵阵盘旋起舞。
陈靖连连拍手,对此甚为满意:“好!回去罢,再迟又要在大庭广众下挨打,丢脸倒是小事,若是明天元日爬不起来,可就亏大发了。不过看时辰要开席了,家臣还没来唤我,想必还有贵客未到,嫂嫂晌午时特意提过的€€€€€€€€€€€€€€唔,先生家的公子?”
“先生家的公子?”兰景明眉心一跳,“他还没到么?”
“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陈靖眉头紧皱,“许是有甚么事耽搁了吧。”
第40章
两人心中担忧,手牵手回到府中,往日里落锁的府门大敞四开,左右挂了十几只灯笼,红彤彤亮如白昼,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见到陈靖纷纷聚拢上来,与他寒暄攀亲,兰景明适应不了这种场面,垂头便想进去,陈靖偏攥着人不放,虽未让他与来客交谈,却也没有松手。
在门口磨蹭一会,宴席要开席了,里面饮酒无量的老爷少爷们坐在主桌,攀谈吟诗的夫人们坐在副桌,妾侍们坐在外圈交头接耳,悄声嘟囔甚么。
兰景明没法再与陈靖坐在一起,自己在外圈找个角落,四处打量看看,他不知先生家的公子长甚么模样,只知道人还没来,去赫家请人的家臣吃了个闭门羹,回来只说公子随后就到,再问就支支吾吾,说不出甚么来了。
这宴席终归不能苦等一人,到时辰便开席了,一桌桌美味珍馐上来,在桌上成排摆好,鱼肉汤羹应有尽有,散发阵阵浓香,众人忙不迭大快朵颐,酒过三巡热络起来,吵闹声大出不少,兰景明心不在焉不觉饥饿,随意嚼几片叶子充数,其余的也不想吃了。
他身旁的几位女子是旧相识,吃好了便挽手离席,不知去哪聊家常了,兰景明独自坐着反倒舒心,端来桌上一朵荷叶,捡里面包起的果仁品尝,还没用上两口,耳边风声一动,一个着青衫的身影坐在旁边,两手搁在桌上,向内环成一团。
先生家的公子到了。
兰景明登时认出人来,只因为这公子所着衣衫与先生相同,似是一块布料剪出来的,自然能辨别清楚。
只是明明过来赴宴,赫公子却包裹的严严实实,半张脸被布巾盖住,露在外面的上半张脸形容憔悴,眼窝都陷进去了。
这般尴尬坐了一会,兰景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夹块鹅肉,放在赫公子碗中:“好歹用些膳食,待会还要饮酒。还有就是你坐错了,你该坐在主桌。”
赫修竹顺着他的手望过一眼,回身收回目光,瓮瓮闷声吐息:“在下赫家长子赫修竹,敢问姑娘芳名。”
兰景明怔愣片刻,忆起自己这会是位姑娘,只得硬着头皮回应:“小女名唤白青,是陈家小将军陈靖的妾侍。”
这话原本憋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会咬牙说了,似乎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赫修竹眼前一亮,刚要说些甚么,喉结滚动两下,兀自咳嗽起来,他捂紧布巾,将自己裹得更紧,后颈一抽一抽,额角冒出青筋,兰景明慌忙抬手帮人顺背,这般摩挲安抚半晌,赫修竹止住呛咳,掌心紧握成拳,猛然转头看人,似是下定甚么决心:“在下有十万火急的事想要禀报,请姑娘代为转达。”
兰景明惊了一跳,登时正襟危坐:“先生请讲。”
“城南城北那些牲畜肉棚要即刻关张,活物就地掩埋,河水全数抽|干,”赫修竹每说一句便要轻抚喉咙,嗓音沙哑难听,“有风寒发热的人不能再受兄弟姊妹照料,要即刻搬离出来,在露天无人之地休养,实在不行也要独自留在卧房,不允他人进入。若我没有猜错€€€€€€€€€€€€瘟疫将至,要封锁城门家门,不能任它愈演愈烈。”
瘟疫€€€€€€€€€€€€
兰景明心口一跳,回首看向四周,这府内熙熙攘攘,桌上觥筹交错,众人唾沫横飞,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元日将近人潮汹涌,若要此时封门闭户,不知要引来多大的动荡。
但此事非同小可,眼下众人还未察觉,显见疫病还未散开,若是闹到最后人尽皆知,不知要如何收场。
一念及此,兰景明猛然起身:“我去寻阿靖来,你在这里等我。”
陈瑞在外招待宾客,陈靖作为留守在府的少爷,是众人瞩目的恭维对象,这烈酒一杯一杯敬来,他逃逃不过躲躲不过,不多时便醉的云里雾里,眼前昏黑一片,桌椅都是晃起来的。
昏茫时掌心被人握住,轻轻捏了两下,陈靖顿时清醒几分,听少年在身旁说甚么瘟疫十万火急等等,他惊出一身冷汗,才想细问几句,少年已不见了,陈靖揉揉眼睛,醉的脚下路都看不清楚,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面挪,前去寻觅大哥。
兰景明本想拉着陈靖去找赫修竹,谁知说上两句猛一抬头,赫修竹已不见了,那人眼见身体不适,不知会跑去哪里,兰景明放心不下,匆忙追出门去,赫修竹的背影在拐角一晃,倏忽看不见了。
听阿靖之前说过,赫家只有这父子二人,许是连小厮都没有的,赫修竹咳嗽不停,路都走不稳当,不知要上哪去,兰景明不敢贸然追赶,远远跟在后面,眼见赫修竹跌跌撞撞,走几步歇上几步,好不容易挪回院里,门闸没放便伏在地上,半点挪不动了。
兰景明再忍耐不住,回身拉上门闸,将赫修竹半扶半抱起来,搭着肩膀扶进卧房,帮人脱|掉外衫布鞋,盖上两层被子,又在院中找过几圈,想给人烧点水喝。
这院子虽不比将军府气派,倒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土地里姹紫嫣红,种着不知多少花草,疾风一吹花香阵阵,拂得人心旷神怡,心中舒缓不少。
院里院外拾掇的整整齐齐,晾着肉干茶叶糯米等物,灶房里屯着不少药材,兰景明认不清楚,只能就着灶台烧碗热水,急匆匆吹凉一些,学着从前老图真照看自己那般,搂起赫修竹半身,喂进几口水去。
赫修竹嘴唇干裂,触到水连连摇头,半晌不肯张嘴,兰景明自然没甚么怜香惜玉的心思,捏住脸颊便给灌进去了,这般喝上半天,赫修竹有了几分神智,艰难撑开眼皮,勉强看清来人:“姑娘€€€€€€€€€€€€你怎来了。”
“我不跟来,你死在这都无人知晓,”兰景明毫不客气,“灶台边有许多药包,有甚么我能煮的,你告知我,我去煮给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