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皇上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其中缘由他不想深究,无非是风花雪月,情情爱爱,与他一介外臣无关。
事已至此,不如将计就计,引出幕后黑手。
之后,俞妃受罚被禁足关雎宫中,无召不得外出,降为嫔位听候发落,君子游也带江临渊回了大理寺,俨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如此平静几日,梨妃的情况有所好转,渊帝便又召大理寺入宫,趁人清醒的时候,君子游赶紧问了几个问题。
“梨妃娘娘,微臣请问您先前所食的香蕈炖鸡中,用的是哪种配料?”
这会儿梨妃正奄奄一息躺着,身为外臣不得靠前,只能让宫女把两种不同的果子送到病榻前,让梨妃亲自确认。
在梨妃选出之后,宫女回话:“少卿大人,娘娘选了蕈木子。”
君子游饮茶的动作一滞,端着茶盏有些僵硬。
“那请问娘娘,您在食用香蕈炖鸡这道汤品时,可曾有什么不适?”
梨妃气若游丝,话音几不可闻,还是由宫女代为转达:“少卿大人,娘娘说自她到了京城,尝过蕈菇的滋味以后就格外喜食香蕈,可她再怎么喜欢,也没到天天吃,顿顿吃的地步。她记得前些日子的汤品格外美味,不知怎么,就开始每天都想念那个味道了,一日不吃,心神就会莫名烦躁不安。”
“嘶……微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梨妃娘娘,您在幻象中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让你如此害怕?”
话一出口,梨妃猛地坐了起来,吓得君子游赶紧放下茶盏,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如果梨妃肯照照镜子,就会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形如枯槁,面色暗黄披头散发,不复昔日美态,怕是和她幻觉中的女鬼也差不了多少了。
她越是心虚,越是害怕,君子游就越是笃定她与此前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可惜话还没能问出来,他就被再次发狂的梨妃撕扯着衣衫赶出未央宫,等江临渊接到他的时候是一身落魄。
“大人,您这是……”
“别提了,亏了皇上没看见我跟她拉拉扯扯,不然案子还没查清,我这颗脑袋就要先满地轱辘了。走,去琅华阁。”
为摆出一副到花街寻欢作乐的姿态,君子游还特意回去换了套衣裳,买了把折扇在身前摇啊摇的,倒是有几分纨绔公子的姿态了。
卖扇的姑娘一见君子游,羞的用袖子遮住脸,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似是欲拒还迎。
“这位公子,您一身白衣若仙,要是扇面也这么素气,就不配了。小女子这儿备了纸笔,不如您亲手题一行字吧。”
君子游点点头,一戳身边的江临渊,“元芳,你说写什么好?”
后者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大人,听说京城流传了一个与您有关的趣闻,说您是包拯再世,当朝小狄公,最拿手的绝活就是三个问题找出疑点所在,拆穿凶犯谎言,所以都给您取了个外号,就叫君三问。不如,您就把这三问写在扇面上,以证身份?”
“好主意,不愧是你啊元芳。”
说着,君子游提笔手书“三问”两个大字。
可他不会变通字体,这二字倒是让卖扇姑娘看出了端倪,发出“嗳呀”一声惊呼。
“该不会,少卿大人就是写了《晋王风流事》,与《晋王床上那些事》的那位君子游吧!”
由于此前惹了麻烦,在科考前写第二本的时候,君子游特意抹去了自己的名字,才把初本交给出狱不久的菅伤,没想到还是让人记住了自个儿的名字,有些赧然,更多的却是无措,赶紧丢下几文银钱,逃也似的跑了。
一直气喘吁吁到了琅华阁门前,才戳着江临渊的肩头数落道:“都怪你,出些害人不浅的鬼点子,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我堂堂大理寺少卿是个写□□的下流货色了,你要怎么赔我啊!”
“大人别急,知道您是这两本书的作者,百姓反而会生出亲切感,不会把您当作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堂上见了您也就不那么惶恐了,这对您而言该是件好事呀!”
“我就是信了你的鬼话!才被王爷冷落至今,你给我等着,回去再跟你算账!”
君子游胡乱比划着,假意是要赏他几个巴掌,待这口气喘匀了,负手捏着折扇,大摇大摆进了琅华阁。
这里的鸨儿娘是见过君子游的,此前不过是看在萧北城的份儿上才给他七分面子,可听说君子游高中状元,又成了大理寺的少卿,不管有什么恩怨都会想抱紧他这条大腿,赶紧放下手头的杂事,笑着迎上前来。
“哎哟,这不是少卿大人吗,今儿个怎有空来街上啊,快快请进,老身可是给您留了上好的雅座呢。”
君子游瞥着琅华阁门庭若市,恢复了从前的生意,暗自感叹人的记忆果然是有时限的,风头一过,就什么都忘了。
他朝鸨儿娘礼貌一笑,“嬷嬷说笑了,你都不知道我要来,怎会给我留座,莫不是今天还有什么贵客要来,却被我取而代之了?”
“€€,少卿大人哪儿的话呀,琅华阁一向生意兴隆,多得是坐不了多久,就想赶快办事的贵客,像您这样纯听曲儿赏舞消遣的也不多呀。”
鸨儿娘领二人落了座,先沏了壶上好的碧螺春,“这是老身请您的,祝贺大人高中状元,能在朝中谋得心仪的官位。”
君子游也赏脸喝了,茶是不错,只是他尝之无味,心道平民百姓果然对朝局一无所知,连大理寺虚置多年也全不知情,还当这是块人人想啃的香饽饽呢。
个中的苦,也就只有局里人自己清楚了。
稍稍整顿了心情,君子游一摊扇面,露出他方才所写,墨迹还新着的“三问”二字,狡黠一笑,对鸨儿娘道:“可惜了,你还是猜错了我的来意,今儿个我不是来听曲儿,更不是来赏舞的,是有三个问题相问。”
鸨儿娘是见识过君子游的夺命三问的,此前吃过不少苦头,还到大狱里蹲了几天,一听他又有问题自然慌张,差点儿腿软给人跪下。
“少、少卿大人,大人明鉴啊,老身做的虽是皮肉生意,可是从来没做过逼良为娼的恶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您一定要明鉴啊!”
“我这还没问呢,你心虚什么,怕不是有亏心事吧?”
“怎、怎么会呢……老身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会害怕也是自然,求大人网开一面,放老身,也放姑娘们一条生路吧。”
这边的动静引来周遭宾客的注意,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君子游朝四周拱了拱手,道一声“各位吃好喝好”,才算免了一桩麻烦事。
他看着鸨儿娘,话中有些责怪的意味,“你也太夸张了些,我还什么都没问呢,你怎知是要抄了你的产业?不瞒你说,其实是我刚到京城的时候见到了一位貌美的异域舞娘,魂牵梦萦,怎么都放不下啊。可我当时还是个穷书生,不敢找人表白心意,等我功成名就了,又找不到她去哪儿了,这不是……看在琅华阁阅女无数的份儿上,想来问问……”
边说边鬼鬼祟祟从袖中掏出张他自己手绘的画像,偷偷摸摸塞给鸨儿娘,江临渊瞥了一眼,顿时感到窒息。
……这不是梨妃娘娘么?这位少卿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敢扯这种鬼话,再说梨妃娘娘深居后宫,怎么可能会到京城中来?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万万没想到,鸨儿娘看了画像,竟然“啊”了一声,又引来周遭宾客注意,只得下血本,咬牙又让小二给各桌都上了盘“鸳鸯合-欢”,撺掇着君子游到雅间一叙。
后者满脸的不情愿,“为何要叫这名字?做的都是不雅之事,却非得叫个雅间,你是在逗我吗?”
“少卿大人……”
“不嘛,我要是跟你进去了,指不定明天又要传什么我喜欢半老徐娘的鬼话,我才不去。”
“那,要是让探花郎陪同呢?”
君子游咬着杯沿,扭头看向江临渊,突然笑了,“那可就没嬷嬷你什么事了……”
后者不敢不满,只是无奈提醒:“大人,别忘了正事。”
“哦,对。雅间就不必去了,你只需在我耳边说那姑娘的来历去处便好,定少不了你的好处,怎么样?”
鸨娘就是心中万般顾忌,迫于无奈也只能照做。
然而君子游却在听到她的耳语之后脸色大变,嘴角一抽,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42章 矛盾
“这位姑娘早些时候的确到过京城,说自己是从乌孙来的舞娘,还与已经过世的绮凰姑娘有所交集,平日总会赶在宾客不多的时候来拜访,还用薄纱遮着脸,就点些小菜,一坐便是半天。不过她对自己的身份是绝口不提,也从没听她说过什么家乡事。”
“那她与绮凰姑娘关系如何,可曾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关系……是亦敌亦友吧,看着绮凰姑娘得宠,她心里总是不满,尤其是在绮凰姑娘得了皇上恩宠那段日子,渐渐的,她也就不来了,许是到了别的地方继续快活了。异常嘛……她一直都挺奇怪的,不爱跟人交流,说是舞娘,却不喜欢跳舞给人看,矫情得很呀。”
“那最后一个问题。”君子游招呼着鸨娘再近一些,压低声音问:“她失踪是在什么时候?”
“约莫……就是绮凰姑娘过世的时候吧,那时候忙着被顺天府问话,还被抓进牢里待了几天,都自身难保了,哪儿还有心思关心她怎么样了啊,反正在那之后是再也没见过了。”
君子游沉默了,搓着一把花生米也无心去吃,只是剥了外皮再一颗颗放进碗里,琢磨着这事好像有什么不对。
江临渊支走鸨儿娘,又给他倒了杯茶,问:“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
“其实……我对女子有些脸盲,很多事是想不通的,你帮我寻思寻思,梨妃为何要暗中出宫到琅华阁来玩耍?起初绮凰姑娘还没得宠,她总不会是未卜先知,想先一步害死自己的情敌吧?”
“倒也……不是没可能。”
见君子游愕然盯着自己,江临渊又道:“大人,我可是听说月氏人掌握着卜算天机的本事,比起咱们的八卦六爻还要玄上三分,觉着她提前预知到什么也不是没可能啊?”
被他提醒,君子游倒是想起了此前被他忽略的细节:“你说的对。”
“大人信了这话?”
“分明是你扯些神神鬼鬼,把我引入歧途的,还好意思说。要说梨妃是通过天机得知绮凰姑娘会得圣宠,就算打死你,我也是不信的。可看样子,她的确是预知到了什么。”
“大人,您这话是自相矛盾。”
反驳之后,江临渊突然明白了君子游的用意,指尖沾着杯盏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局”字,君子游满意的点头。
“不错嘛,跟着我这些日子,是有长进啊。的确,其实梨妃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卜算天机,绮凰姑娘得皇上宠爱,从一开始就是她布下的局。”
说罢,他留下茶钱,带着江临渊朝宫城的方向走去。
“宫人出宫走的是哪个门?”
“应是从库门出去。”
“走,去探探那里的守门侍卫,顺便我问你,迎春她是不是长了一张异域人的脸?”
江临渊答道:“的确,她是梨妃娘娘的陪嫁侍女,自然也是从月氏来的。听闻月氏有个习俗与我们汉人相似,便是新婚之夜要由侍女先试过新郎的本事,才决定新娘要不要留在夫家。不过这是宫里,有谁敢冒犯皇上呢?梨妃娘娘应该是没做过这事的。”
“我在后宫小心翼翼,生怕哪个眼神飞错了就性命不保,连宫女都是不敢多看一眼的。我觉着,宫里这群五大三粗的侍卫应该与我有着一样的心思,不仔细看这些宫女的长相也是自然,更何况西域人都长着一张鼻子高挺,嘴唇薄薄的脸,不如你去替我打探一下。”
江临渊领命去了,君子游便在街上随意找了处小摊,吃了碗阳春面垫了肚子,剩下半碗汤的时候,江临渊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果然被大人料中了,侍卫说那些月氏来的西域人几乎都长一个模样,也认不出谁是谁,所以一般只要穿着宫女的服饰,他们都会放行的。”
“那些?难道说,随梨妃一同来的侍女不止迎春一个?”
“是啊,梨妃娘娘带了两名贴身侍女远嫁,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长得十分相似,言贵妃怕在宫里区分不清,就为她们取了迎春,和剪秋的汉名。可是前不久剪秋患病死了,如今宫中只剩下梨妃娘娘与迎春两个月氏人了。”
君子游让老板又加了小半碗面,推到江临渊面前。
“我有一个推测,缺乏证据站不住脚,却是如今看来最可能的真相,你可要听听?”
“大人但说无妨。”
“皇上宠爱梨妃,并非是因她能得皇上喜欢,而是与月氏的联姻需要顾虑大局,也得考虑缙王的处境。皇上一向是心疼缙王的,不想让他为难,所以营造出了梨妃得宠的假象,若非如此,梨妃也不至于进宫多年却无子嗣。梨妃清楚皇上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又贪恋着协理六宫的那点权柄,为了稳住脚跟,她想了个亲自培养宠妃为己用的法子。”
“您是说,绮凰姑娘?”
君子游把筷子咬在齿间,点了点头。
他犹豫着,似是在纠结该如何周全这个故事,手指有节奏的点着桌面,哼唧了半天。
“守门侍卫分辨不清异域人的长相,这也就方便了梨妃出宫找寻人选,她到琅华阁一坐就是许久,应该也是在试探绮凰姑娘的本事,以及斟酌她得宠之后是否会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因此才有交集。可惜绮凰姑娘事成之后变了脸,与梨妃关系恶化,有所疏远,到后来她因病过世,梨妃做贼心虚,又食用蕈木子产生幻觉,所以以为绮凰姑娘成了冤魂厉鬼……”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趴在桌上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月氏人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吗?”
江临渊也属实被他的臆想惊到了,暗自感叹怪不得他能写出那种旷世奇作。
“大人,您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算梨妃娘娘暗中出宫,与绮凰姑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此案最关键的却是梨妃娘娘遭人毒害,而不是与花魁案的联系。”
“你说的对,是我太想当然了。吃的差不多了吧,还饿不饿?”
江临渊闻言一怔,看着自己动也没动,都快泡软了的面,有些茫然。
见他如此,君子游便抢过筷子,囫囵把面吞了下去,一擦嘴角的汤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