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说饿了,君子游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萧北城也是无奈,用烟杆轻轻点了点他的脑门,嘴上数落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还是命沈祠备了车马去到城东暮烟阁,尝那许久都没吃过的滋味。
他没注意到的是,从梨园回到朱雀大街,君子游一路都在用一种惆怅而不舍的眼神盯着他看,好像见一眼便少一眼似的。待他察觉到不对劲儿而回头时,那人已经移开目光,装作去看风景了。
气氛有些诡异,萧北城就这么尴尬的着看君子游甩开腮帮子横扫了一桌子好菜,酒足饭饱只歇了片刻,便说要他先行回府,自己想起来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锦绣,一溜烟的跑了。
沈祠指着他逃走的背影直跺脚,“王爷!他是不是来蹭吃蹭喝的,吃完就跑,有这种人吗!”
萧北城不以为然的小口抿着清酒,“他蹭吃蹭喝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第一天认识他不成?”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不由得担心。
可萧北城一直是个闷葫芦的性子,总想着那人不愿,便不想深究,给他留下一点私人空间。
以往都是如此,没想到这次却是惹上了大麻烦。
君子游出了门便一头钻进了人少的巷子里,确认过身后没人跟踪以后,才爬墙绕到大路,直奔刑部。
他赶到的时候,刑部都已经关门了,守卫听见有人敲门,只把门开了一条缝隙,看也不看便要轰人:“要击鼓鸣冤就上顺天府去,大半夜来敲刑部的门,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刚说完,外面就伸出一只手来,拿着的显然是个腰牌。
守卫提灯看过了上面的字,正是“大理寺少卿”,赶紧把人放了进来,还在心里念叨着时运不济。
全京城谁不知道刑部尚书叶岚尘最膈应这位少卿君大人了,一见面都恨不得把他的脸踩在脚底下碾,谁把他放进刑部的大门,往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好在这会儿叶岚尘已经回府,想着小心点不被人察觉,往后这事也就查不到自己身上,守卫小心翼翼带人走了不起眼的小路,谄媚道:“少卿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夜里黑,就让卑职给您带路吧。”
殊不知君子游正是利用了他这种怕事的心态,“走,去刑部大牢。”
说起来如今京城之中有三牢,作奸犯科的寻常百姓通常是被关在顺天府,而那些扯上政事,得罪了皇上和太后的,基本上除非一死都很难再走出天牢。
至于稍微有点身份地位,或者杀人如麻的穷凶极恶之徒,为防有人劫狱,通常就都是被关在刑部。
守卫想了想,此刻大牢里没什么怕见人的犯人,让他进去也无妨,便开了牢门,又被君子游塞了几两银子打发走了。
待守卫走远,他便走在大牢如墓道般幽深的长廊中,目光从那些被关押到已经面目呆滞的犯人身上略过,最后停在了再普通不过的一间牢房前。
他停步不过须臾,从监牢栏杆的缝隙中就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手,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救……救救我,大人,求您救救我吧,我有钱,还有好多钱的,您把我从这儿救出去,我就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君子游垂眸看着那人,缓缓蹲下身子,从那人手中扯过自己的衣角。
此举惊吓了对方,赶忙拨开面前蓬乱的头发,是想看清他的长相。
昏暗的灯光下,被牢门隔住的两人都认出了彼此,落魄的犯人指着君子游,吓得说不出话来,而后者却是微微一笑,语气柔和,“好久不见,认出我来了吗?邢大人。或者现在该叫你邢金宝了。”
“你你你……你是……”
“想起来了吗,我就是把你送到这儿来的君子游。”
邢金宝立刻换了副丑恶的嘴脸,两手抓住君子游,是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的凶狠,“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种!你可知被你害到这里,我落的有多惨!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但你可知,如今我已是大理寺少卿,我能送你进来,就能带你出去。你应该非常清楚自己沦落到刑部大牢却留得命在的原因,可别忘了如今掌管刑部的人是谁,一旦上面那位不打算护着你了,有可能泄露秘密的你将会是什么下场呢?”
君子游正色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况且他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自信,让久久没有接触外界的邢金宝心生动摇。
“你……你想干什么!”
“如果说当初把你送进来是为了造福黎民百姓,那么现在我的初衷仍未改变。此举的收益远超出放虎归山的代价,所以我才愿与你做这一场交易。当然,代价与你无关,你仅仅是给我提供了一个线索,而我为了报答你才救你逃离囹圄,仅此而已。”
说着,君子游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以一种蛊惑的语气说道:“你应该非常清楚我的条件,是想守着这个秘密进棺材,还是早日脱险远走高飞,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我可以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至于这一天之内,是否有人来取你的性命,我就不敢保……”
“我答应你!只要能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看着邢金宝一脸哭相,君子游便知自己欲擒故纵的法子成功了。
而他对此并未多言,甚至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自己的目的,只是向牢房内伸出手。
待他收手时,掌心已然多了枚精雕的铜币。
第90章 赌庄
翌日一早,君子游便以查案为由出了门,临走前特意与柳管家说了是与江临渊同行,也许会耽搁的久些,怕王爷吃醋便没敢直说。
柳管家听着是这么个道理,自从这位江寺正抱上了君子游的大腿,萧北城是整天看他不顺眼,也是不想给自家王爷添堵,同样没有直言,只道是少卿还在为案子奔波。
起先萧北城还有些疑惑,心道名伶案已经解决了,再之后公审定罪都是顺天府的事了,按说跟那人再没什么关系,还为这事操心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不过听柳管家说那人出门之后往南走了,也便猜出了大概,当是他牵挂新婚不久的李宸逸与曹郁婉不好直言,生怕自己听了又会心烦,便自个儿偷着去拜访夫妻俩了。
“这个君子游,人太精,心眼太多,跟他打交道是会减寿的。”
柳管家心中偷笑,想着您认识那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真的害怕折了自己的寿命,早点儿断了不就成了,还不是舍不得。
但两人没有想到的是,君子游算计的事可不止这一桩。他出门后往城南绕了一圈,假模假样是去李府串门,实际上半途就又去了城东,揣着昨日邢金宝给他的那枚铜币,大摇大摆进了家名为“振德”的赌庄。
来之前他也查过了振德赌庄的底细,据传与琅华阁、暮烟楼并称为“长安三奇”,前身为钱庄,发家时并不在京城,而是江南水乡临安。
初代庄主复姓慕容,取寓意“振德行以为商”为名,前朝覆灭后为扩大商机才逐步北上,靠着雄厚家业与过人手段在帝都有了一席之地。
到上代庄主时,振德钱庄兴盛已近百年,奈何他生性懒惰,投机取巧,为拓宽财路走了旁门左道,硬是将钱庄改做赌庄,以自身资产为大小各式赌约担保,从中牟取暴利。害人性命,逼良为娼的恶事做了不少,终是自掘坟墓,才过知天命的年纪就暴病而亡,就此撒手人寰,便由独子继承产业。
而今日在庄主之位,行事比起臭名昭著的父亲更加冷血无情、令人发指的年轻人,就是慕容皓。
他能查到这些,主要是因为沈祠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心思大条,听他问起便当是他要去尝试赌-博的快感,还善意提醒道:“千万别吃饱撑的跑去东街招摇过市,被人忽悠进赌庄,赔光了裤子都算轻的,要是被人卸了胳膊拆了腿,还得劳烦王爷去捞人。”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挥霍无度的富家子弟,君子游特意披了件玄色衣袍,偷穿了萧北城的金镶玉云纹腰带,把官靴上缀着的珠玉擦得锃亮,走路大摇大摆着,恨不得做只横着走的螃蟹。
这种人要是出现在勾栏瓦肆,往往不在乎钱的多少与输赢,千金难买爷开心,只求一句尽兴。
为避免旁人看出异样,临进门了,君子游还背起手来居高临下斜睨着门前迎客的小厮们,一脸等得不耐烦了的表情。
“哎哟!这位爷瞧着面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呀,是第一次来咱们赌庄吧,快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不等他回应,争先恐后拉客的小厮便把他迎了进去,才刚进门就有两个貌美的丫鬟跪着给他擦去鞋上的灰尘,端茶送水的更是殷勤,也不问君子游的喜好,便把各色茗茶呈了上来。
仔细打量,尽是些雨前龙井,碧螺春之类的名贵绿茶,可见出手阔绰。
君子游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见伺候他的小厮一双贼溜溜的老鼠眼上下打量自己的穿戴,衣袍虽不鲜艳醒目,却是当下正流行的款式,绝非生于市井的布衣。
再看那绣工不俗的腰带……穿金戴玉,是不露富的低调,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阔公子。
总结下来,就是很有钱。
小厮挤着眼睛,对君子游谄媚一笑:“爷,您请往这边走,那边的瓦子不大符合您的身份。”
君子游操着一口夹杂吴语方言的怪异口音:“哦?原来进了慕容赌庄还要分三六九等?”
“嘿嘿,那是自然。虽说咱们赌庄来者不拒,可总不能让富户人家的老爷们跟兜儿里没几个响儿的乞丐混在一起,以前还出过穷光蛋抢了员外老爷钱袋子的乱子,要不是庄主做事果断,恐怕还要得罪人呢。自那之后庄里就有了规矩,贵客从正门进入,至于那些身无分文又想赌钱的,只能从后门的狗洞里爬进来。”
听他这话,君子游都懒得细问“果断”所指何意。
在这种人眼里,人命就如同草芥一般,远不如一枚铜板来得值钱。
“看爷有点儿面生,以前应该没来过咱们赌庄,不知是从……”
“姑……江南人士。本少爷带着小娘子偷跑出来,初到京城,想见识一番长安风华,才刚出了琅华阁就来这儿了,能不能给本少爷来点儿乐子。”
“乐子当然有,保您进了咱们这儿就流连忘返,不想回家了!爷您请移步往这边儿走。”
振德赌庄就设在长安城东的慕容府邸之内,来往贵客皆从正门直入,由小厮带往正堂。
堂内安放的赌桌不多不少,恰是九张,位置排列也与九宫相同,八门整齐围绕中宫。足有半人高的硬榻是用樟木打造而成,顶上铺有上等草席,冬暖夏凉,其间还有竹帘相隔,尽显风雅,不似预想中那般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果然与寻常赌庄不同,不愧是慕容家百年基业。
这会儿堂内已有不少豪赌正酣的客人,长幼皆有,身份也是高低各有不同。
就好比艮宫处那位避人注目的老者,穿着绫罗绸缎甚是华贵,花白鬓发也理的一丝不苟,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偏偏忘了右手拇指上还戴着枚翠玉扳指。
君子游不认得此人,倒是识得此物,正是年前皇上赏赐给群臣的百余贺品其中之一。他曾听萧北城顺口提起过,虽想不起名字,但此人必定是位得了圣宠的高官。
此刻时辰尚早,估摸着这位才下了朝便匆忙回府更衣来此,见他眉头紧锁,面露难色,便知他今日手气不佳,被面前的年轻公子输了钱财,更丢了颜面。
“赵大人,您身上带的银两似乎不大够,要是想再来一局翻盘,不如将你手上这枚宝贝一并押上,晚辈输了,便将今日所得拱手奉还。”
那年轻人甚是张扬,也不知家中是何背景,面对朝臣都无半分恭敬之意,气得那位赵大人咬牙切齿,脸颊挂着颗冷汗,又不敢声张,只是护住扳指,低声答道:“这可不成,皇上御赐的物件,没了是要掉脑袋的。”
“哎,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晚辈还能逼您家破人亡不成?就是您舍得给,晚辈也没命拿呀。您知道振德赌庄的规矩,银两不够便可将贵重物品暂押庄主手中,有慕容庄主做担保,晚辈不敢造次,大人也不必怕晚辈动手脚啊,不是吗?”
“这……倒是。”
“况且庄主又不会贪图您一枚扳指,这是皇上御赐的物件,除您之外,别人也不敢收呀,您何时想赎回去都成,您看晚辈说的有没有道理?”
年轻人一步步引诱赵大人入局,后者起初还犹豫着,可当对面的年轻人抓着手边银盘中的金币把玩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与欲-望的锋芒。
在不甘、贪婪与侥幸的驱使下,赵大人咬牙拍桌,恶狠狠道:“赌!押就押。来人,去把慕容庄主请来!”
小厮领命照做,动静惊动了周遭的宾客,似乎将物件押给庄主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纷纷凑上前来围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哎哟,这不是赵大人吗?听说他被方世子赢去家当,血本无归啊,根本无颜回去面对八十老母,不敢告诉老人家实情,只好硬着头皮一赌再赌,想着拿回一点儿是一点儿。”
“就他那个臭手,运气差得很,站在他边儿上本少爷都怕沾了晦气,和方世子赌,他也不掂掂自个儿几斤几两。”
“就是就是!”
嘲讽的声音之大,令脸色铁青的赵大人更是满面丧气。
君子游用胳膊肘一戳身边的小厮,“这位公子手气不错啊,是什么来头?”
“爷,您不是咱京城本地的,所以不清楚,那位是工部尚书方大人的爱子,前些年西南修建运河,方尚书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奈何只是流言蜚语,皇上不遣人查,朝中也没人敢提。”
方世子家大业大,软硬兼施,打一鞭子再给颗糖,把赵大人唬得晕头转向,既想挽回颜面,又想保住钱财,在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驱使下陷入赌徒的死循环。
君子游站的腿酸,环视一周,见周遭八宫之位皆被人占去,独留中宫空闲。
中宫较比其他等级一致的八宫占地位置更大,硬榻也更高些,四周有汉白玉制的栏杆相隔,连赌桌都是金丝楠木打造而成,雕工细腻,镂刻的神兽栩栩如生,周身更以白玉、玛瑙、翡翠相配,尽显奢华。
他也不客气,直接坐在硬榻边沿,翘着二郎腿望着被簇拥的赵大人与方世子,众人被豪赌的二人吸引注意,自是无暇多看那面生的外乡人一眼。
恰好出门端茶的小厮回来,见他坐在中宫上位,当时傻了眼,“客客……客官,这中宫……坐不得呀!”
“同是给宾客准备的座位,为何坐不得?”
“这……中宫位赌局甚大,一旦坐下,就得按千金加价,这……”
“不过千金,有何好慌张的?”
君子游心里是咯噔一下,按着发颤的手端了杯茶,猛灌着压惊。
该是起身的……听到千金的那一刻,他就不该再装什么地主家的傻儿子,非打肿脸充胖子。早点认穷也不至于太难堪,可是现在他两腿都吓软了去,根本不听使唤,想再站起来都难。
“公子果然气势过人,振德赌庄今日能迎来愿以千金为注的贵客,实乃寒门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