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游走了一路都不见有人,想着黎婴一定在园子里侍弄他的宝贝花草,便去看了看,结果竟然对上一位满面阴沉的熟人。
此人两手拢在袖里,冻的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不喜冬日的严寒天气的,脖子也被围巾缠的严严实实,生怕透进来一丝冷风。
见了披着棉被出门的君子游,对方明显一愣,翻着白眼冷言冷语说了句:“你还真是死性不改,一点儿都没变。”
说完,居然是他自己先崩不住,笑了。
此人便是那许久未见,只要一想起来,就让君子游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的那位老上司,刑部尚书叶岚尘。
这时候黎婴从堂里露了头,一见君子游这副德行,沉沉叹了口气,赶紧把两人都招呼了进来,以免他们受寒染病。
“都多大人了,还弄成这样出来讨人眼嫌,你要是再没个安生,不让人省心,我可就把你赶出去睡大街了。”
嘴上不饶人,可黎婴还是吩咐家仆去取了衣裤为君子游套上,后者属实尴尬,因为他根本没打算起床,只是想讨口热乎的进被窝里吃两口,哪成想遇上了这位白面阎罗,简直就是不给他活路啊。
“这、我……好端端的,头突然疼了起来,那个,你们先聊,我我……我再去躺会儿。”
嘴上这么说,他却是捂着肚子跑了出去,不等黎婴抱怨他的演技,陆川就迎面走了过来,把弯腰鼠窜的君子游硬生生给撞了回来。
“哟,先生您醒了啊,我这刚从东街买回来的薄皮馄饨,您尝尝。”
面对这两个好似长不大的活宝,黎婴只能摇头,满怀无奈对叶岚尘致歉,“让叶大人见笑了,是我没教养好他们两个,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叶岚尘倒也不为难,看了看衣衫不整的君子游,便把炭火拨旺了些,“无妨,从前共事过,我还是了解他这个人的,拘束了反而不是他的性子,正好我找他也有几句话,便留下吧。”
陆川有些愣,“那这馄饨……”
黎婴白他一眼,又给叶岚尘陪笑,“叶大人也知道,他这身子就这个德行,伺候不好了就要出事,黎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好让他吃苦,疏忽了礼节,还请见谅。”
“相爷言重了,东街的馄饨,皮薄馅大,肉汁鲜美,甚是可口,说得在下都馋了。”
陆川不知轻重,便张罗给他们三人都盛了一碗。
按说叶岚尘肯亲近黎婴就算是破天荒的奇事了,他该庆幸才是,可这一句“相爷”叫的亲切,便让他明白了对方来此一遭的用意,分明是做了皇上的说客。这下他可开心不起来了。
“叶大人,过去多年的事,又何必再提起。”
叶岚尘叹着气,瓷勺搅动着碗中的红汤,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年,皇上从来都没放弃劝您回朝,文武百官都快把您府上的门槛踏破了,您却是心如止水,不免让人着急。”
“说了不回就是不回,任谁来劝,结果都是一样。叶大人若无别的事,吃过了馄饨便请回吧,请恕黎某照顾不周。”
听他下了逐客令,叶岚尘更是着急,没忍住咳了几声,君子游抬眼一看,这才发现叶岚尘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脸色苍白,端着汤碗的手还微微颤抖。
方才不敢正眼瞧他,也便忽略了他的情况,现在看他这样子,怕是久病未愈啊。
君子游朝黎婴使了眼色,示意他不要恶言相向,自己上前去斗胆摸了叶岚尘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不妨事,偶感风寒罢了,我还没弱到头疼脑热就起不来床的地步。”
君子游觉着有被冒犯到,便当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坐了回去,静看两人礼尚往来。
黎婴不说话,叶岚尘也便无从开口,好半天才道:“相爷,这次的确是皇上命我来的不假,但真正授意的人,却是……”
“秦南归。”黎婴是心如明镜,偏爱装傻。这种态度倒也活得洒脱,有些事不看不想,人生也便舒坦了大半。“小侯爷自己不在朝中,手倒是伸得很长,居然管起我来了。他要是真的需要有人帮衬,为何不提拔您叶大人呢?……哦对,我想起来了,数年间叶大人婉拒了无数次升迁,就甘心窝在刑部,看从前的下属一个个爬上高位,骑在了自己头上,却无半分不满,实在可敬。可您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为自己口吐伤人恶言而感到愧疚,手指绞紧了念珠,也是做了挣扎。
叶岚尘幽幽看向君子游,叹了口气,“您说的不错,有一起尘封多年的案子,即使是身为刑部尚书的我也无法调出刑部的卷宗,彻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直是我解不开的心结,留在刑部也是为了这个执念,但这与我今天到此并无任何关系。”
“你错了,你嘴上不说,心里不承认,却改变不了你是为此前来的事实,你希望有个人能帮你,而那个人就是暂住我府上的他。所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拐弯抹角。”
黎婴一指君子游,吃饱喝足的后者便坐直了身子,朝人一笑,点了点头。
他这话说的不假,叶岚尘无从辩驳,只是报以苦笑,“也许吧,我的确是怀着私心来的,可说来此并不是为劝相爷回朝。您若有意,我只需象征性劝个几句就会如愿,可您若是不愿,任我磨破嘴皮子也是无用。”
“知道就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君子游不好再装聋作哑,他紧了紧领口,靠在一边问道:“叶大人,我能帮你什么。”
叶岚尘终于正色,刚要开口,却先咳了几声,用帕子捂住嘴,片刻才缓解不适,沙哑着说道:“比君子安更先解决这桩案子,抢回属于你的官位。”
君子游与黎婴对视一眼,无奈的笑笑,“叶大人真是强人所难,看来您是铁了心的想把黎兄与我请回朝中啊。可惜了,这案子我不感兴趣,少卿那个位子我更不感兴趣,况且子安哥哥可是老侯爷的人,是定安侯府的幕僚,小侯爷没有理由针对他,或者说将他推上这个位子更便于日后行事,所以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个阴谋,恕不奉陪。”
“定安侯父子一向不和是京城人尽皆知,难道你还在怀疑小侯爷目的不纯吗?”
“父子的事,我可说不准,我一不想掺合别人的家事,二不想再被卷入朝局的漩涡,叶大人和秦小侯爷肯放过我,我就感恩戴德了,求您千万别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是一介普通人,后半辈子写写不入流的诗文,过着被官府缉捕东躲西藏的日子也挺好的,至少快活不是?总比年纪轻轻就丧了命要好哦……”
说着他起身要走,颇有避之不及的意味,叶岚尘起身追了几步,不抱希望的朝着他的背影喊道:“难道你就甘心君子安被人利用致死吗?”
果然那人有所触动,驻足回眸冷言质问:“我阻止不了他,就要替他去死吗?世间哪有这种道理。我也自私,我也是人,我也想活着,凭什么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有一个法子,能让你在自保的同时,也护住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得不说,这话的确有诱惑力,但君子游却是无法苟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45章 交易
叶岚尘造访黎府后没过几天,君子游就在京城外谋了处僻静又气派的宅子养老,从看门的家仆到伺候生活起居的丫鬟都是暗鸦的人,很显然,当天他一定是与小侯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君子安本不打算管他的闲事,只要他不插手自己的事,对自己造不成任何影响,又愿意自觉离开京城,不来闹他和缙王的眼睛来惹人眼嫌,对他来说就是件省心的好事,恨不得在王府门前放几挂鞭来大庆三天。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发展并不称心如意了,一连开了好几具棺材,案子已经走向他无法把控的方向,没查出头绪不说,反而疑团一个接一个的涌了出来,根本无从下手。
他想求助于萧北城,可那人总能找到刻意而不失礼貌的借口避着他,不是在书房小憩不容人搅扰,就是去了南风阁寻欢作乐。
想到自己进了王府这些日子却没得到君子游从前的待遇,他心里总归不满,碍着颜面不肯求人,也不好去找叶岚尘帮忙。毕竟那人是小侯爷的左膀右臂,此前又有亲近君子游的意思,不管从前两人有什么恩怨,现在都不大可能为他所用。
他想到江氏寻求帮助,但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如今任大理寺少卿的那位江临渊,这人整天不知忙些什么,根本摸不着人影,又是出了名的喜欢巴结君子游,也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
于是君子安这个不大灵光的榆木脑袋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便是扮作君子游的样子在大理寺门前守株待兔,等着能与江临渊碰上一面。
一连等了三天都没结果,他才听到京中百姓传言江临渊与前相黎婴是有一腿的,便转去了黎府门口等人,当晚就如了愿。
至于他是怎么把人拐带到茶楼,半勾引半诱惑的说出了自己请求,旁人是不得而知,但结果却是对方一早就瞧出他的破绽,只是为陪他玩玩才跟着做了场戏,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耽搁几日还是一无所获。
无计可施,君子安只能走了他最嫌弃的那条路,便是低下骄傲的头,去拜访了郊外那座气派的君府。
他去的时候,君子游正张罗着家仆们把送来的花盆摆在显眼的位置,见了自己这位不请自来的兄长也没觉着意外,笑呵呵地把人请了进来,握着折扇一指那盆开的最好看的白蔷薇。
“说到这侍弄花草啊,京城有两个人是最在行的,一位是前相黎婴,还有一位是小定安侯秦南归,一位是玲珑心思,一位是深沉城府。这两种人天生性子不同,对待美好的事物却都会凭着本能去追逐,不过结果是珍惜还是摧毁就未必了。”
君子安白了一眼紧着把折扇插回腰间,将手揣进怀炉的弟弟,硬是把那声不屑的冷哼咽了回去。“现在背靠侯府的你,居然也敢议论起小侯爷的是非了吗。”
那人咂了咂嘴,“啧……你不懂,不是我有了小侯爷这个靠山,而是他秦南归傍上了我。平白得了我这么个宝贝,他都恨不得把我供在神龛上。”
“你凭什么对自己这么有自信。”
“就凭这个案子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足以让某些人从神坛跌落深渊。”
“你知道我来的目的?”
君子游清浅一笑,“我们都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就算十几年没见,这里,还是连在一起的。”说着,他伸出手来抵着君子安的心口,似乎还不适应郊外的寒冷天气,忙又跺着脚回屋了,迫不及待喝了几口丫鬟送进来的蛋花汤暖着身子。“去给大少爷也盛一碗,不能让我吃独食啊。”
君子安对这个称呼倍感意外,不安的坐了下来,环视着堂里陌生的装潢,还是忍不住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的兄长,是君家的长子,他们叫你一声大少爷不过分啊。”
“不,我不是!”
“我说你是,你就是。”君子游眸色一暗,脸色沉了下来,抬眼时真有几分萧北城鬼神不近的气势,连君子安心底也是一“咯噔”,不敢轻易违抗他的意思。
他放下茶盏,轻轻咳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将垂到眼前的额发捋到了耳后,举手投足间是君子安学不来的一股子洒脱。
他又将两手交叉交叠在膝头,静望着因为心虚而避开目光的君子安,“别想着重拾林氏,甚至是前朝余孽的身份了,安稳快活地做个孤傲于世的君子不好吗,老爹为你取名君子安,就是希望……”
“他不是我爹!!我是林风迟,是大靖皇室的后人,是林溪辞唯一的后代!而你,你只是君子游,一个低贱侍卫的儿子!!”
他顶着和弟弟一模一样的脸,说这话还真是没什么说服力,君子游听了也只是叹气。
“罢了,论吼的,我这药匣子定是比不得你,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
君子安正在气头上,哪儿还会管什么案情,起身就要离开,而君子游只是不紧不慢的提醒了一句:“你现在走了,过不了两个时辰,宫里就会去人到缙王府催问你调查的结果,你打算用缓兵之计吗。”
“不用你管!”嘴上这么说,可他心里还是慌的,皇上性子阴晴不定,又不待见他这个冒牌货,万一找茬,不仅丢人还可能丢命。
看他僵硬着又坐了回来,君子游心里偷笑。
他别别扭扭的问:“你……真打算帮我?”
“不然呢,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可我们只能活一个,你帮了我,自己就要死,我不傻,你也没那么蠢。”
“这就是你不了解我了,我的好哥哥啊,我已经蹦€€不了几天了,就算你不针对我,我也不打算跟你争谁活的更长久。”
“你……”
“当然,我也不是给你白帮忙,有条件的。”
君子安心道一声“果然”,无利不起早,他还是有见不得人的目的。
可当对方开了口,他还是为之一惊:“一个人住怪无聊的,你就帮我把王爷府上那一黑一白两只猫儿抱来吧。”
“……只有这个?”
“不然呢,更多的你给不了,我也不奢求。当然,你要是觉着这个请求过分,那就当我没提过好了。”君子游拈了颗裹着层糖粉的杏子干送进嘴里,自己吃了还嫌不够,又给君子安递了一小把,盘中剩下的便都独吞了。
说君子安不屑拐弯抹角,倒更像是怕他中途反悔,趁着他还没婉拒,急着说起了案情,“我一连开了六具棺材,其中死者遗体基本保存完好,年龄各不相同,多为男性,只有一名约莫六七岁的小童是女性。”
听他这话,君子游去拿果干的手终于收了回来,端了茶盏细品一口,“可有查出他们的死因?”
“初步断定除女童外均为自然死亡,而女童的遗体保存十分完好,肌骨并无腐败的迹象,用以验尸的银针发黑,是中毒而死的。”
“顺序呢?”
“除最先进京的汉白玉头棺未开,往后五具棺材内的死者多为中年男性,只有一位死亡年龄在二三十之间的青年,最后才是被毒杀的女童。”
“可找到了证明死者身份的信物?”
君子安摇摇头,“这些棺材有被开过的痕迹,其中的随葬品保留了一部分,涉及死者身份的内容被全部抹去,只能从他们身上的服饰与棺椁推断是……前朝先人。”
君子游明白,他不顾各方压力执意开棺的理由不仅仅是为争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与留在萧北城身边的权利,更是为查明自己的身世。
他与君子安血脉相连,有着相同的命运,那人的渴求亦是他的期待,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太过谨慎小心,做事向来不计后果的君子安未尝不是活成了他心所向往的洒脱。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京城势力众多,你鲁莽行事很容易得罪旁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晚间我会请顺天府将卷宗送到我府上,你先回吧。”
如此明显的拒意让君子安不安,可他清楚君子游的性子,若真是要害他,大可在进门时就控制了他,绝不会给他全身而退的机会。
兄弟二人的相似之处就在于此,君子安也不是个喜欢纠缠的人,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便径自离开。
他走后,陆川从梁上跳了下来,望向他离去的方向,神情颇为不满,“这个人,怎这般不识抬举,先生是愿帮他才会接待他,可他根本不领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