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夫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面对这种场面,也仅仅是惊愕了须臾,很快便回过神来,自己拿了油纸撕成小片,涂上一层清凉生肌的药膏,小心翼翼敷在了君子游肩背的伤处。
沈祠有些意外,握刀更逼近了些,质问:“喂,你都不怕的吗!”
姜炎青手上动作没停,只幽幽白了他一眼,“真被亲近的人背叛才算怕,你这种雕虫小技,我看多了。”
“……什么意思!”
“知道吗?有经验的大夫一眼就能从人的面目表情判断出这是一张真脸还是假面。你眨眼时眼睑无力,说话时嘴角僵硬,两颊鼓动困难,出气多进气少,也不怕把自个儿闷死。这张脸皮戴着应该很憋屈吧?”
“你……”
“什么你我他的,我跟小沈祠可不分彼此,他平常大胆的事可没少对我做,你要真的是他,来照这儿亲,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狗胆。”
姜炎青一指自己的嘴巴,吓得“沈祠”连退好几步,一没注意绊在桌脚,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个骚大夫戏瘾大发,眼看着就要趁人之危压上去了,吓得“沈祠”呜咽着喊“不!”,把脸上的薄皮面具都扯出了裂痕。
就在姜炎青撅着嘴,厚着脸皮凑上去要把人吃干抹净的时候,有人踹门而入,正是耳根子都红透了的陆川,而萧北城就黑着脸站在门前,可不比他昨夜从火场中逃出后的落魄好到哪儿去。
“闹够了吗。”
姜炎青“嘁”了一声,显然是还没玩够,心中不爽,被人搅扰只得悻悻缩手。
这世上能让他放开了调戏的人可不多,由此也能猜出此人的身份。
萧北城垂眸叹息,毫不掩饰地将失望写在了眼中,“你真要害死他才肯罢休吗?他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以为除掉世上另一个自己,就能成为唯一了吗,君子安。”
被揭穿身份的一瞬间,君子安似乎还想遮掩。可他被抓了现行,至此已是无路可逃,挣扎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给彼此都留些余地。
他缓缓扯下脸上的面具,不敢直视萧北城,便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悄声问:“王爷为何知道是我。”
萧北城没有答话,而是看向姜炎青,默然将这个问题又抛给了他。
“是味道。€€,当大夫的鼻子都好使,沈祠跟在王爷身边久了,多多少少会沾染那一股子不同凡物的烟香,你身上没有不说,还有一些炭烤的木香,是方才不久才烤过火的证据。偌大京城,想找出几个三九天里穿得单薄的人可不容易,您君大少爷就是其中之一啊。”
“我没有问你!”君子安一句话喝得姜炎青闭了嘴,生怕他下一刻会扑上来咬人。
他抬起头来,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正对上面无表情的萧北城,看着这张与君子游极近相似的脸上出现了如此楚楚可怜的神情,缙王也不免心软。
“你与他,真是太像了……”
“这就是王爷认出我的破绽吗?”
萧北城没有回答,转身欲走,是要给对方留下最后的尊严。然而君子安却在他出门前问了一句足以让自己心灰意冷的话来:“王爷,倘若昨夜在火场中遇险的是我,您会奋不顾身的救我吗?”
萧北城没有回头,甚至脚步都不曾停顿,姜炎青咂嘴惋惜道:“啧,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何苦自取其辱。你还不够火候,喝了这杯绿茶,再回去反省几年吧。”
君子安失魂落魄地起身,咬牙切齿的瞪着人事不省的君子游,似乎心中已经骂惨了他,才刚朝前迈出一步,就被姜炎青横身挡在面前。
“哦哟,可不要对伤者动手哦,别看我是个大夫,其实还挺能打的。”
“你……”
“对了,最好快点把沈祠放出来哦,不然被他记恨的话,往后在王爷面前更不会说你的好话了。”
君子安这才打消近前的念头,与姜炎青对峙须臾,一开口就震惊了对方,“他……的伤如何了?”
“不致命,死不了,是不是很失望?”姜炎青的嘴虽毒,可他看得出君子安明显松了口气,看来是不希望那人出事的,难道……并不是他想杀君子游?
姜炎青自认识人极准,君子安此人看上去不似善类,其实心思单纯,并没有什么心机,很容易被人利用。他试探着问:“难道,真的是你想把他烧死在停尸房?”
“你放屁!我只想毁了那三具尸体,他自己有手有脚的,跑不出来不能怪我!”
“可你与此案无关,真要说有什么关系,也该是积极查案的一方,为何要做这种事?你可知要是你家弟弟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你自己啊。”
“都说了不是我!我没有杀他,也没有要杀他,是他自己没有跑出来才险些丢了性命!”君子安也有傲气,眼看姜炎青不肯信他,也懒得与人解释什么,跺着脚便走了。后者深感此事复杂,忙又追上去刨根问底,活像块扯不掉的狗皮膏药。
陆川站在门边,往出追了几步,猛又想起什么,回身的时候却见房内空无一人,片刻前还半死不活的君子游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是吧……先生,你究竟想做什么……”
死里逃生的君子游没有时间庆幸自己捡回一条狗命,昏睡时他迷迷糊糊听见君子安的话,心下已经猜出了幕后主使。他要是装作对此一无所知,的确是能苟延残喘多活些日子不假,可被利用而不自知的君子安怕是就要命不久矣了。
他虽然跟自己的笨蛋哥哥八字不合,见面不是争宠就是斗嘴,可他心里还是在意着这份失而复得的亲情,更惦记着养父临终前未能如愿的遗憾,不论如何,他都得护好自己唯一的亲人。
肩背火烧火燎地疼着,呼吸时还伴随着足以窒息的痛楚,不敢用力咳嗽,一口气稍微粗重了些,喉间就会漫出甜腥味,咽下去牵动伤处疼痛难忍,可吐出来又难消口舌干涸。
他就这样含着血,跌跌撞撞地钻进灌木丛,为避开周遭清理火场废墟的人们,不得不俯下身子,爬过狭窄的小路,趁着无人注意,咬牙爬上高墙,中途气尽力竭,四肢乏力又头晕目眩,迷迷糊糊就摔在了地上,惹得一身狼狈。
他的动作太过激烈,撕裂了包扎不久的伤口,油纸脱落下来,创面与内衫被脓血粘在了一起,又痛又痒。
即使如此,君子游仍是不敢耽搁,狠掐了大腿一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拖着沉重的伤体翻身,扶着墙面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双腿发着抖,已是忍耐到了极限,不得不用两手撑着身子,根本是寸步难行。
“堂堂大理寺少卿,为何非选一条最难最苦的路。假死这一遭,偌大京城可还有人把你当活人看待?”
君子游双耳嗡鸣,许久才听清并理解这话里的意思,缓缓抬眼,朝人虚弱一笑,“果然是您啊……您终于来接我下去了吗。”
“别说的好像我是阎王爷一样。”
“对我而言,您可不就是催命的阎罗,出现在我面前,不就是为了我脖子上这颗脑袋……”
“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既不值钱,也不能供在家里当摆件。吓人倒是不错,看你一眼足够让人半个月睡不着觉,半载过去想起来还后怕。”
“看来您这是把我当鬼了,难怪需要哼哈二将来镇着……是吧?侯爷。或许该叫您,老侯爷。”
这位便是威震京城,手中捏着军-政大权的定安侯秦之余,一身凛然之气,甚是逼人。
他就站在君子游身前一步处,笑眯眯的,就像个和蔼可亲的老人,若不是感受到了他身上肃杀的寒意,君子游可真就要被他骗了去。
“早知夜长梦多,不如趁早动手,以绝后患。”
“所以,侯爷这是后悔了。”
“谈不上,至少现在动手还不晚。”
说罢,秦之余的手便伸向了君子游。
换作平常,他定会因为内心抵触而退避,生怕落入对方的魔爪就再难逃离。然而此刻,君子游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也迟钝许多,愣是等到那只手搭在了自己肩头,才恍然意识到方才那一刻,自己是险些丧了命的。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沈祠也叛变的话,王爷一定会气疯的吧…好在小沈祠很单纯,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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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沙漏
“好小子,你还真不是个孬种,看来是老朽小瞧了你。”
君子游听了这话笑的有些僵硬,也不知这位老侯爷究竟是真的被他蒙骗了去,还是刻意装傻,给他了个台阶下。总之现在局面尴尬,谁都不好戳穿对方,都是礼节性的点头迎合,实则各怀鬼胎,不知在心里把对方杀了几遍。
“……多、多谢侯爷夸奖,实不相瞒,我落魄至此却还是不计后果的跑了出来,就是为了见您一面……”
秦之余笑意不减,朝街角暂停的马车稍一扬手,便有侯府家仆驭马上前,恭请二人进马车内一叙。
“府里人多耳杂,不比此处清静,不妨就在此小谈片刻,否则缙王找不见你,又该着急了。”
“侯爷说的是,恰好我这两腿不听使唤,再远的路也难走,就多谢侯爷美意了。”
万幸对方邀约,否则君子游真怕自己走不出几步就要晕在这里,丢人事小,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他的处境可就比现在还要糟了。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车厢,由于失血太多,四肢僵硬发凉,畏冷得很,进门就缩在炭火旁,半步也不想再挪动。
见了他这德行,秦之余不免心生好奇,一个随时可能翘辫子的病秧子,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主儿,根本不足为惧,究竟为何会成为朝廷最忌惮的人物,险些让他折损双翼,颜面尽失呢?
这样想着,那人忽然开了口,报之敷衍的一笑,旋即敛容正色,“侯爷请恕我直言,实不相瞒,我是为家兄而来。”
“哦?便是那与你生得相似,近日在京城招摇撞骗的替身?”
“侯爷还请慎言,君子安是我的孪生兄长,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的替代品,更不是利用后随时可弃的棋子。希望侯爷对他能多一些细嗅蔷薇的玲珑心思,好生善待他。”
“你这话说的,好似老朽是个见利忘义的负心汉。要知道,君子安的路是他自己选的,旁人无从干涉,你我皆是如此。”
“的确,可明里暗里引导他走上这条路的您应该感到自责。您得清楚,他是你现在手中唯一可用之人,玩坏了可就没得用了。”
“哦?你倒是自负,凭什么认为老朽除他以外再无可用之人?”
“原因很简单,君子安是控制江氏的一大筹码,杀鸡焉用牛刀,您让他亲手焚毁三具被害者遗体,无非是想将他,甚至是我卷入这起案子,连带着缙王府一起拖下水。不巧的是,您并不知道当日还有其他人与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让我险些命丧火场,所以事发后您急急忙忙赶来看了我的状况,确认我的生死,这也就说明现在的我对您而言还有利用的价值,不是吗?”
秦之余静望这个聪明得过了头的年轻人,眼中三分赞许七分忌惮,终于收敛了笑意,“缙王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一个文弱书生究竟哪儿来的本事为他谋事吗?”
“侯爷说笑了,谋事并不难,难的是有推理的脑子。我与君子安一母同胞,可这脑子全长在了我头上,他是半点儿也没留下,所以我斗胆请求侯爷看在他傻得可爱的份儿上善待我那笨蛋哥哥,拜托了。”
“你倒是有趣,几次差点被他害死,居然还想着帮他,老朽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君子游耸了耸肩,不慎牵动伤口,疼的自己龇牙咧嘴,“侯爷言重了,这虽是我与侯爷初次见面,不过还是要斗胆说一句,我是个不喜欢绕圈子的人,侯爷与我交谈大可直言企图,也省得我揣测您的心思了。”
“都说君少卿为人直爽,今日一见果真让老朽大开眼界。那老朽也便与少卿说句掏心窝子的实在话,老朽今日来此,的确是为试探你的生死,你安然无事是最好不过,也便于老朽与你洽谈合作之事。”
“合作?果然如我所料,侯爷您是遇到了棘手的事啊。”
“不错,虽然愧对君子安,不过为了保证你与缙王能插手此事,老朽还是不得不让他脏了手。说到底,十个君子安也比不得一个缙王府,他的价值只在于牵制你,不是吗?”
“那还真是谢过侯爷抬举了,不知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事非我不可呢?”
秦之余冷哼一声,握着铁棒把炭火拨得更旺了些,仿佛暗示着他心里的怒火,“少卿机智过人,难道还猜不出么?”
“能让定安侯府如此困扰,看来这个教派还真不是一般的能耐,不止会蛊惑人心,甚至还把手伸向了西南商行,让侯爷大发雷霆。可看这股子势力影响颇大,想来在京城扎根也不是一两天了,就连侯爷您都难将之拔起,又何况是我一介布衣呢?”
“老朽找你自然有老朽的道理,解铃还须系铃人,彻底剜除这块腐肉的利刃,可不就是你林风迟么。”
君子游垂眸不语,显然对这个名字所赋予自己的身份很不满意,轻合双眼,眉间是紧蹙的愁绪,“侯爷还请慎言,我姓君。”
“你在意着与君思归的父子情,甚至不惜孤立君子安,难道你真要让他独自扛下这一切?”
这话倒是噎的君子游哑口无言,这一口气悬在喉间,许久叹道:“诡棺案涉及前朝旧案,我为避嫌本不该插手,要不是他急功近利,争强好胜,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如今又牵扯盘踞京城已久的势力,我若置身事外,便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插手其中又会把王爷拖下水,这要我如何自处?”
他愈说愈激动,被火灼的气道发痛,一口气没喘上来,便是口血涌了出来。
秦之余好心欲替他拍拍后背缓解不适,可看到那人肩背的伤,只能收了回来,命人拿出他早前备好的消火茶,把隔着冰雪的套碗递到那人面前。
“尝尝吧,这是犬子亲手替你冷泡的清茶。是今年新采的碧螺春,用深涧里最纯净的坚冰冷泡而成,怕你喝下温汤身子不适,一直在外面镇着。你身子虚,冬日喝这易得寒症,发作起来痛苦难当,虽不好治愈,却总好过干渴而死。横竖都是个死,求的不过是个多活些时日的法子罢了,少喝些也好。”
君子游没有婉拒他的好意,忍着疼尝了小口,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不适,可麻痹了片刻的触感,很快痛楚顺着茶汤流经之处又漫了出来,无奈,只得放了手。
“看来是我福薄,消受不起小侯爷的美意。侯爷还是有话快说吧,否则我要是死在了您的车里,您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