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游知道他的顾虑,多年来一直想要探查的真相,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反而没了一触的勇气。
君子游悄悄抬起腿,在萧北城膝间蹭了蹭,见那人抬眼,便是一脸恶劣的笑容,“王爷在担心什么,我都是知道的。放心吧,李炅既然安然无恙的活了这些年,是祸也是福,一方面说明他手中掌握的线索可能不足以揭开真相,另一方面也会成为我们重查此事的契机。至少不是涉案的相关人全都带着秘密到了地下,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或许吧,但我想不通的是林皇后与废太子之死就算可疑,可这与司夜,与定安侯,与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许多事情并不像我们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也许……我是说也许,长公主她……”
话到中途,马车便停了下来,沈祠探头进来小声道:“王爷,前面就是李炅的住处了。”
出门前萧北城特意换了身低调的衣裳,让人很难想到是缙王屈尊来此。而君子游则是随意披了件轻薄的斗篷,是怕衣物过于沉重,赘的伤口发疼。
两人早早下了车,一路穿过狭窄的小路,萧北城小心扶着君子游,连他一口气喘急了都要停下来担心许久。
短短一段路程,足足耗了一炷香的时辰,等到李府大门前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
萧北城轻叩府门,很快便有人前来应门,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女孩,模样生的清秀,眼神中带着一丝怯意,“二位是……”
君子游像模像样的朝人一拱手,“姑娘莫怕,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夜深叨扰,还请见谅。其实,我们是来拜访李总管的。”
“见老爷?……可是,没听说今天有客人登门呀。我这便进去问问,二位请稍候。”
女孩关上门,脚步匆匆的去了,听着声音渐远,萧北城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果然这些事还是你更擅长,我不善与人交往,若只身一人前来,只怕连李府的门都进不去。”
“€€,哪儿有的事,你只要不紧绷着一张脸,勾起嘴角来轻轻朝人一笑,多少男女都要陷在王爷你的魅力里呢。”
看他没心没肺的笑着,萧北城心情沉重,回忆着他离开的三年,心中越发难过:“子游,当初若不是我把你带到京城……”
并没有给他伤感的机会,听到脚步声渐进,君子游立刻出言打断:“咳!人回来了,估摸着是要请我进去喝茶了。看来我也不赖嘛……”
硬是把那人的歉词噎了回去。
女孩将二人迎进门,一直不敢抬头看人,做事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了闪失。
路上君子游还在想,这位李大总管该不会是个很严厉,很难相处的人吧?连自家丫鬟都吓的哆哆嗦嗦,可见不是一般的恐怖。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猜测有了偏差,到了会客的前厅时,只见那女孩快步走了进去,跪在了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老者面前,老者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头,她便像得了赏赐一样开心地退了下去。
就在君子游疑惑这位该不会是李炅的千金吧?老太监一把年纪了还有这本事,属实厉害的时候,对方灿烂一笑,堆了满脸的褶子,倒觉着有些诡异的恐怖了。
“二位请入座,不知趁夜来访,是为何事?”
君子游还在心里斟酌措辞,就见萧北城一掀衣袍,坐在了客座,习惯性地先翘起了二郎腿。这可不是一般人敢有的习惯,气质就先出卖了他的身份,李炅这老鬼在深宫里活了这么多年,定能猜出个大概。
果不其然,老家伙开口第一句便是:“缙王大驾光临,奴才未能出门迎接,还请王爷恕罪。”
萧北城似乎并不意外,合眼轻声道:“本王不请自来,李总管何罪之有?”说罢又转过头来对君子游解释:“幼时本王长住宫中,李总管该是见过的。”
“王爷一表人材,实乃人中龙凤,奴才年高眼拙,可不敢乱认。”
“你是猜到本王近日定会登门拜访,既然如此,也不必拐弯抹角了。”
李炅阴阴地笑着,□□,话音活像是漏气的风箱,听着令人毛骨悚然,“前大理寺少卿君子游险些丧命顺天府,莫说此案事关公主府旧事,就是为了前少卿这一身伤,王爷也一定会追根究底,所以您找到奴才头上是迟早的事。”
“想不到你深居简出,对京城之事还了如指掌。既然如此,你可要对本王坦白?”
听他这话,李炅的笑声越发诡异了,一双睁不开的耗子眼死盯着君子游,看得他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奴才已经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呢……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王爷您说出当年的秘密也无妨。只是奴才敢说,王爷您敢信吗?”
萧北城一向反感别人的试探,冷言道:“坦白与否在你,相信与否则在本王。”
“王爷果然豪爽,那奴才可就不再隐瞒了,不知王爷想从何问起?”
“景陵大火。”
李炅搓了把遍布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着,盯着映明室内的柔和火光,陷入回忆之中。
许久,幽幽道:“啊……当年的大火,烧死了废太子,奴才还记忆犹新啊……”
君子游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并没有谈及林皇后,与萧北城交换了眼神,小心问道:“只有废太子吗?”
听他开口,李炅眉开眼笑,咧嘴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俯下身子朝那人靠近了些,要不是腿脚不便,只怕整个人都恨不得贴在君子游身上。“是呀,只有废太子,少卿有什么想问的吗?”
“……咳!你的意思是,林皇后并不是死在火场里?”
“确切地说,是她在大火烧起来以前就没救了,杀害林皇后的凶手为了毁尸灭迹,就在偏房纵了火,至于废太子,那完全是个意外。”
“……林皇后为何会死在偏房?”
“少卿有所不知,林皇后与废太子乃是前朝余孽,过得可不比在景陵做事的宫人们好,名义上是暂居琴山别院,实际就住在偏房,还是宫人们最嫌弃的西边小厢房。那会儿林皇后和废太子出事死在偏房,下边做事的奴才害怕欺侮他们的事暴露,所以干脆把林皇后与废太子的遗体搬入琴山,又一把火烧了别院。”
这倒是可以解释偏房与琴山别院中隔过道却同时起火,并只有偏房的大火最先被扑灭这一点,可这样一来也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林皇后为何而死。”
回答萧北城的问题时,李炅收敛了奸笑,眼中多了三份敬意,端正态度答道:“这奴才也是不知的,当时情况混乱,发现偏房起火的时候,宫人们就慌了神,一个个忙着提水灭火,也没注意发生了什么,等看到林皇后和废太子在里边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时遗体已经烧的面目全非了?”
“不,林皇后四肢有火烧的痕迹不假,头发也燎糊了些,但身体却是完好的,所以没有被狸猫换太子的可能。当时侯爷来查此案,奴才也与他如实说了这点。”
说到这里,李炅口干舌燥,喝了口摆在手边已久的茶,仰头回忆着什么:“奴才记得偏房大火扑灭的时候……林皇后就靠在屋子的角落里,是匍匐在地的姿态,尸身完好,几乎没有受伤。而废太子则是在房间正中僵直着身子倒在地上,已经烧得辨不出模样了。当时侯爷还曾怀疑死者另有其人,不过在检查尸体之后,说是找到了不为人知的证据,就……”
李炅突然息了声。
还当是他畏惧老侯爷的威严,不敢细说情节,君子游与萧北城对视一眼,眼神是在发问:为何定安侯秦之余会负责调查这件案子?
萧北城轻启薄唇,似乎说了什么,然而光线昏暗,君子游并没有看清,想凑近些细看的时候,忽听李炅口中发出怪声。
后者两眼圆瞪,口唇发紫,舌头外伸大口喘息着,仿佛要断了气似的。
君子游下意识想扶他一把,还没碰到人,李炅就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身子僵硬着往前挪蹭几步,流着口水扑倒在地。
待他震惊过后,想起来去确认对方鼻息的时候,李炅已经抽搐着咽了气。
作者有话要说:总有刁民想在少卿眼皮子底下杀人,好大的狗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63章 转折
“王、王爷,死……死了。”
“好好说话,王爷没死,是李炅死了。”
虽说早就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探知当年之事的真相,可李炅就这么被人暗杀在自己面前,是萧北城始料未及的。
“从头到尾,李炅就坐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接近过他,如果不是早前服下剧毒,那毒就是在……”君子游端起了方才李炅用过的茶盏,轻车熟路地从萧北城腰带的搭扣上卸了片银叶子,浸在茶水中片刻,前端就被毒物腐蚀,明显发黑。“果然……”
萧北城蹲下身子,用烟杆抵着李炅的身子查看他的死状,意外发现他左手掌心有一片碗底大的乌黑,秉烛细看,皮肉都已经腐烂了去。“看来他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真的,他这病已经没救了,就算没人下毒也活不长了。”
君子游还没答话,就听有人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正是方才应门的女孩,一见李炅倒在地上,吓得失声大喊,尖叫着嚎道:“来人啊!老爷死了,有人杀人了,快来人啊€€€€”
听她这话,君子游叹了口气,与萧北城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远离了李炅的遗体,稳稳当当坐了下来,静看那女孩发疯似的喊来了家里的人。
几个年长女子闻声赶来,见李炅瘫倒在地,纷纷上前,忙着给人翻过身来,七手八脚的按胸口、掐人中。一番折腾过后,发现人确实是断了气,怕是救不活了,一个个才换上悲容,哭了起来。
“老爷……老爷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呀……也不交代一句就这么去了,留下可怜的姐妹们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办啊……”
那最先发现惨状的女孩抿着嘴,咬牙走到她们身边,颤抖的手一指萧北城与君子游二人,“姐姐们莫哭,老爷、老爷就是被他们害死了的,快报官把他们抓起来!”
这下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妇人愣了,用帕子拭泪的动作都僵了去,缓缓回头看向二位不速之客,咽了口唾沫,显然是不敢相信,“这……”
“姑娘说是我们做的,可有证据?”君子游笑眯眯的,一脸和蔼,看上去就好欺负,也怪不得那女孩硬气起来,在妇人面前与他对峙。
“大太太,您说句公道话,老爷方才还好好的,和他们在一起交谈片刻,突然就不成了,不是他们做的还能是谁!!”
“哎哟,这你可就是冤枉我们了。姑娘,李总管年事已高,身子一直不大好,就算突然暴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这……”女孩无从辩解,便看向了此刻说话最有分量的大太太。
这位大太太是最早到李府来伺候的侍妾,心思深沉,就算不念这虚伪的表面姐妹情,也有自己见不得人的目的,因此在女孩指出二位来访者的嫌疑时并没有急于兴师问罪,而是沉默了片刻,静观风向变化。
萧北城看着这各怀心思的一家人,没忍住笑出了声,见君子游坐的远,便点起烟来,百无聊赖的吸着,颇感无趣似的。
那人依旧是一副亲人的笑颜,“姑娘敬爱李总管,他老人家出了事,你怀疑我们也是正常。不过我方才却发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还请姑娘稍作解释,为何你冲过来一看到李总管倒地不起,就大喊杀人呢?”
女孩没了初见时的怯意,理直气壮道:“老爷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身边就只有你们两个陌生人,我会怀疑也是正常吧?”
君子游不置可否,“可是大太太与几位女眷赶到这儿的时候却是忙着施救,潜意识里认定李总管还活着,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不是吗?”
“我……”
“况且诸位太太看了现场情况,一眼就觉着李总管是自己犯了病,救治的手法非常娴熟,想来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意外了,可是姑娘你……”话只说一半,余下的悬念便是在场众人心知肚明的了。
事情发生在李府,不管李炅生前做了什么,又是因何而死,大太太总归是不想麻烦事找到自己身上的,出面圆场做了和事佬,“这……老爷他,许是旧疾复发才不行了吧。吓到贵客真是抱歉,小菊也是一时害怕,乱了方寸才冲撞了二位,我在此替她向二位赔个不是……”
“大太太……”名唤小菊的女孩不甘心,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大太太拉到了身后。
“莫说些怪话,老爷病重已久,和几位贵客有何关系……”
“可是……”
“二位,小菊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不懂分寸,要是冒犯了……”
“大太太,其实这位姑娘也是李总管的侍妾吧?”
大太太颇为顾忌的看向小菊,便不说话了,而后者则是紧张的绞紧了衣角,脸色苍白如纸,是被吓坏了。
见此情形,萧北城叹了口气,疲惫地歪着头靠在一旁,无奈道:“你玩够了没。”
君子游这才悻悻收回了顽劣的心思,无趣地耸了耸肩,“劳烦大太太让其他几位夫人先下去安置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和小菊姑娘说。”
大太太点头照做,对姐妹们试了眼色,无关人等便都退了出去。
待房里只剩下他们四人,和一个断了气的李炅,君子游才端正态度,收敛了笑容,“小菊姑娘,你为何要杀害李总管?”
小菊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很快又强装镇定,“我听不懂你在说……”
“李总管虽是年迈体虚,又有顽症在身,却不至于走得这么快,从我们进了府门到现在,与他有过接触的就只有你一人,你作何解释?”
“我……我离开前厅已有大半天了,如果是我下的毒,老爷早该出事了……”
“所以你才用了较为保险的法子吧。”
这个时候,萧北城幽幽开口,起身站到李炅的遗体身前,偏头一看他狰狞的死相,“李炅年事已高,重病难愈,四肢溃烂,口舌生疮。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便备好了茶,是新沸的水沏的雨前龙井,本王喝着都嫌烫口,就更别提嘴里有创口的李炅了。他就是再怎么口渴,也只能等到这茶放凉,到时你只要出现在别处,随便找个人作证你在案发时不在现场,就成了脱身的铁证。”
小菊的脸色愈加难看,由着这一句“本王”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应是听说过缙王与前大理寺少卿的传闻,这一次再为自己辩解,就显得有些心虚了,“我……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
看她贼心不死,君子游担心萧北城说话又直又凶,把她逼到绝路寻了短见可就糟了,赶紧抢先一步说道:“毒就下在李总管所喝的茶里,这茶是你泡的,别人可不曾动过。”
这回小菊不说话了,低垂着双眼,不敢再抬头看人。
而大太太显得也很不安,眼神在两边来回徘徊,想帮人说话,却又无从解释。
君子游又问:“小菊姑娘,冒昧问一句,你所泡的三杯茶可有什么不同?”
“……不,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