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母亲的旧居,当年月氏内乱,母亲踏上归途时已经身怀六甲,是在回到京城后诞下了我。整整一天,母亲本就有痼疾在身,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接生的嬷嬷都先知会宫里准备好了大小一双子母棺,奇迹却是最后母子平安,母亲元气大伤,却未伤及性命,乃是不幸中的万幸。”
君子游是个被义父养大的孩子,没感受过母爱的滋润,也便无法理解萧北城的心情,干巴巴的听着,心里又痒又酸,“长公主一定很爱你……”
“母亲远嫁月氏是政-治联姻,她有了心上人,对月氏王感情也就浅薄,后来又发生内乱,月氏王身死,她拖着我这个累赘回到大渊,不好再嫁,便是丢了皇室的脸面,哪怕我一生下来就被人掐死都不意外。可在危机时,母亲用残存的意识喊出的却是求接生的嬷嬷保我性命,只求幼子平安。”
君子游心跳一滞,下意识看向祠堂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替萧北城惋惜慈母的早逝,还是遗憾自己缺失了母爱的一生。
“两天后,我睁开了眼,传回宫里的消息不是世子平安,而是世子长了一双黑眼睛。众所周知月氏先王有一双清澈的碧色眸子,我若不是随了母亲,那我的生父……”
当年林溪辞得宠,时常随先皇出入内宫,与长公主走的颇近,也有珠胎暗结的传言。虽然短短时间就知道这个孩子的降生与林溪辞并无关联,但以此中伤萧北城的人却不在少数。
当初先皇就看不上他这个外孙,几次三番提起要把他送入民间,若不是长公主爱子心切,把他护得严严实实,就连乳母喂奶都要在旁亲眼瞧着,也许早就演了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由他人来代替今日的萧北城了。
先皇虽有不满,但长公主毕竟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爱屋及乌,也便不好赶尽杀绝,于是这份怒意也就降在了林溪辞头上。
长公主回京产子后仅仅三个月,林溪辞便暴毙狱中,长公主悲痛欲绝,欲随心上人共赴黄泉,却受到前相黎三思劝阻。
“前相知道我是母亲的软肋,再怎么悲痛,母亲也不舍得我孤苦伶仃一人活着,便劝母亲顾虑我的处境。且不说她随林溪辞赴死是否会让人怀疑我的身世,单她身死后我无依无靠,很快会遭人暗害这点就让她有所顾忌,所以,她学会了坚强。”
萧北城苦笑着走到花梨木打造的桌案前,抚着桌面上的道道沟壑,便好似穿越了漫长而孤寂的岁月,再次看到了幼时被母亲手把手教着在此读书习字的自己。
君子游拉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微凉的触感,即使屋外天寒地冻,仍让人觉着舒适。
萧北城将他两手合十,握在掌心捂着,哪怕是块寒冰也要把他融化了去,“从前母亲的手也是如此,她患病体虚,身子一直不好,一到了冬天都不敢亲近我……从前她对我十分严厉,幼时不懂事,我甚至觉着她因为我是月氏王的血脉并不喜欢我,后来才明白她的苦心……”
“长公主不愿放纵你的玩心,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况且她表现出对你的疏远,也会让虎视眈眈的人暂且放下戒心。”
萧北城耸了耸肩,一言不合就开始解衣带。
虽然这具身子看过了无数次,也与之缠绵,共度漫漫长夜,可当光天化日下要直视的时候,君子游还是红了脸,“王爷,你……”
那人缓缓转过身去,露出了遍布伤痕的后背,直到这时君子游才发现,原来那人的过去并不似自己所想的那般一帆风顺,也是坎坷曲折,遍布荆棘,稍有不慎,就会跌个头破血流。
“王爷……”
横亘在那人身上的有鞭痕,有刀伤,不只是背后,就连腹下,腰间都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疤,可见他也曾无数次与阎王擦身而过。
“从前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有先皇手下的刺客,更有母亲身边的亲信,我一次次活了下来,只会让他们更加忌惮我的存在。事情的转机……是出现在十二岁那年。”
萧北城数算着年月,任由君子游将衣服披在自己肩头,叹息着拉住他的手,也不知是担心那人害怕,还是他自己仍无法接受当初的事实。
“那年母亲离世,是我人生最关键的转折点。先皇驾崩,她心里难过,情绪有些波动,对病情多少是有些影响,但经历过林溪辞之死,她对生死很看得开,自己还念叨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再次见到先皇……可她走得那么匆忙,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我得到消息后立刻拉着御医出宫为她诊治,哪成想才刚迈进门,母亲便咽了气……”
“是有人害了长公主?”
“我也认为是有人蓄谋,但彻查公主府上下,都不曾发现毒物的痕迹,若不是毒,又有什么法子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短期内毙命呢?”
“大夫可有诊断长公主的死因?”
“是病情复发,致心血短虚,一时栓塞,人走的也急。”
“心血短虚,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萧北城点点头,从盖碗中倒了些冷泡不久的凉茶,递到君子游面前,喂他抿了几口,“你猜的不错,当天有人密见母亲,之后她便旧疾复发,就这么去了。我查过当天王府出入的记录,并未找到可疑之人,是在母亲五七之后才发现了端倪。”
先皇驾崩后,长公主也紧跟着走了,这在当时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文武百官为了巴结未来的天子,总要装出对长公主之死倍感惋惜的假象,一个个装得悲痛不已,恨不得头七都跪在公主府守灵。
过了些日子,新皇登基之喜冲淡了哀思,也便没人再不识相地提起这回事了,只有萧北城独守空旷死寂的灵堂,哪里还会有人记起他这个丧母的小可怜呢?
然而五七时,萧北城在为长公主烧去遗物时却遇见了一个诡异而可疑的男人。
“那个人,就是司夜。”
君子游掰着手指头数算年龄的差异,就算当年司夜出现在萧北城面前时只有二十岁,那他现在也该……将近四十了,再者前些年他为人所害,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人看起来活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就这也配得皇上宠爱??
萧北城没有看出他的疑惑,不安地摆弄着烟杆,看得出来,他有些焦虑,“他对我说,母亲之死是有人一手策划,此人对母亲说出了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令母亲受了刺激,身子遭不住,才……所以她的遗体查不出任何异样,更没有被毒害的直接证据。”
“那个秘密,不会与林大人有关吧……”
能让长公主大受打击的消息绝对非同小可,君子游隐隐觉着此事牵扯到了自己,不然那人也不必小心翼翼铺垫太多,过于顾虑他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萧北城并没有直言说明此事,而是握紧君子游的手,反问:“子游,你可曾听过弹琵琶?”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关于“琵琶”的事情可能会有很多小可爱接受不了,还是提前预警一下,这其实是明清时候的一种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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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现场
说到琵琶,最先想到的理所当然是印象中的四弦乐器,是大雅之堂增添意趣的消遣,亦是秦楼楚馆里姑娘们用来吸引恩客的手段。不过这话从萧北城口里说出来,绝对没那么简单,试着往相反的方向想去,不难想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弹琵琶……我似乎有所耳闻。”
“这是一种严酷的刑罚,受刑者往往会被脱光上衣,两手高吊在木桩上,将两侧肋骨暴露在人前,行刑者手持尖刀在肋骨上划过,反复割肉,刀尖掠过骨头,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就被称为弹琵琶。”
亲口讲述这骇人听闻的可怖刑罚,萧北城有些无奈,悄然移开目光,环视着承载了太多他儿时记忆的拥鹤楼,忍着鼻尖微微泛起的酸意,叹道:“林溪辞在狱中遭受拷打,宁死不屈,最终死于弹琵琶。而当时行刑的人,就是桓一公公。”
君子游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当初桓一公公欲杀黎婴,被花不识假扮的渊帝罚跪在王府时就曾对他提起过林溪辞。他当时只以为对方把自己当作了那人的儿子,却不曾想到还有这一层联系。
如此想来……林溪辞与君思归的死,恐怕都与这位千岁大监脱不了干系。
“得知林溪辞是受刑惨死,母亲一时难以接受,受不了刺激,也跟着去了,而将这细节透露给我的人却是看似与此无关的司夜,你认为,他在这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望着那人严肃认真的神情,君子游借着喝茶的空隙,目光掩藏在了那人看不到的暗处,“如果把司夜看作是独立于各方势力之外的人物,他出卖桓一公公,又将这秘密传给了你,说明告密者是他们双方之外的人。王爷可以排查当年至今依然能与之抗衡的人,如此一来,便明朗了许多。”
事实上,符合条件的人在京城有且仅有一个。
萧北城愁眉深锁,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定安侯,秦之余。”
“如果把当年的事与今日的种种遭遇联系起来,许多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君子游食指沾着茶汤,在桌面上分别写下了几个人名,便是“长公主”、“桓一”、“定安侯”与“司夜”,“首先我们要理清头绪,想杀害林溪辞的人是谁?”
那人想也不想的答道:“先皇。桓一是先皇最忠实的狗,这点无需质疑,只要是先皇想做的事,他都会无条件顺服,也正因如此,先皇才会给了他至高的权柄。”
“那么这里又出现一个疑问,如果先皇真的想杀林大人,大可直接交由桓一公公去做,既然已经收回林大人的实权,也放出了他是前朝余孽的流言,便是再无顾忌,随时可以动手,说句不好听的,甚至是该趁早断绝后患,但林溪辞却是死在长公主生子之后,难道只是顾虑了长公主的心情?这不合情理。”
“……你说的有理。”
“依我看,想杀林大人的未必是先皇或桓一公公。若真的在意长公主,先皇也不会收回赐婚的成名,况且桓一公公手下的东西二厂可以杀人于人无形,到时来个先斩后奏,长公主也无力阻止。”
最主要的是当今这个时代,就算贵为皇亲国戚,国家大事也轮不着一介女流说不,先皇要是真想杀林溪辞,单凭一个长公主是阻止不了的。
“而且非常重要的一个时间点似乎被人忽略了,先皇收回成命后,便将长公主远嫁月氏,待长公主回来时,林大人的夫人也已经有了身孕,才有此后黎三思帮助君思归与林夫人逃去姑苏这回事,因此林大人的婚事极有可能是先皇所赐。那么请问,先皇有何理由赐婚于一个明知不久后就要削弱实权,甚至是注定被处死的人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这位林夫人的身份,她本姓钱,父亲是顺天府尹,若林溪辞失宠,且先皇有除他之意,是万万不会在母亲远嫁月氏后让他迎娶高氏的。”
“所以我们被人误导进了歧途,真正想杀林大人的人并不是先皇。如果桓一公公真的对先皇唯命是从,那么除掉林大人的人也不会是他。”
他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从辩驳,萧北城点点头,抹去了他写下“桓一”二字的水痕,盯着剩下的三人出神。
君子游又分析道:“再说司夜,我听闻他此前为人所害,空占着大理寺卿之位,被人架空了实权,甚至掏空了大理寺的老本,硬是让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成了虚职,自己也遭人投毒,半死不活的躺在荒屋里,无人问津。我初为少卿时还顾念着他的身份,曾将他接回大理寺,哪成想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现在想想还头疼……可见在此之前,他是不得宠的。”
“先皇在时,大理寺因为一桩旧案失了君心,在那之后先皇便提拔了刑部,日渐忽视大理寺的存在,一直到你上任时才恢复原本的职能。而当时,负责调查那起旧案的人就是司夜,如果他重病一事不是外人所为,而是他为了让人掉以轻心而伪造出的假象,那么在这数十年间,他究竟做了什么?”
“恕我冒昧,那起旧案是……”
萧北城摸向桌底,指尖轻触,机关被扣动,随即弹出了极其隐蔽的暗格,其中放了不少纸页泛黄,甚至字迹都模糊了的卷宗。
君子游随手翻了翻,找到一份印着大理寺卿章的文件,提名的标头正是……
“林皇后与废太子李重华之死……”
“当年景陵发生大火,在废墟中人们找到了大小两具遗骸,鉴定了遗体佩戴的信物,确认死者为靖明宗的皇后林氏与废太子李重华。但现场疑点重重,朝中不乏阴谋论者,因此许多人怀疑,这只是林皇后与废太子金蝉脱壳的脱身之计罢了。”
“何以见得?”
“景陵地处长安城外,四面环山,少风少雨,且有暗河流动,就算不甚走水,若无大风,火势也不该起的太凶。况且林皇后与废太子住在琴山别院,最先起火的却是守陵宫人所住的偏房,宫女太监安然无恙,反倒是烧死了远隔一条长道的林皇后与废太子,这岂不是太可疑了?”
如此听来,皇后林氏与前朝太子之死的确蹊跷。
君子游找到了绘有景陵地形的蓝图,已经有人用朱砂标注了起火点与琴山别院的位置,两处中隔有一条类似宫城阴阳道的长廊,边侧立有砖石砌的红墙,按说可在一定程度上阻止火势。
他问:“是何时有人发现走水,并找人来灭火的?”
萧北城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又翻看卷宗,确认了时间,“偏房彻底烧着的时候,有荷花池旁饲鱼的宫女发现了浓烟,立刻唤了太监打水灭火。花池旁刚好是修葺不久的暗渠,打开闸门,很快便引了地下水去灭火,是在偏房的火扑灭之后,人们才发现琴山别院也陷入一片火海。”
“这就奇怪了,如果火是蔓延过去的,人们没理由忽略琴山别院的火势,况且仅仅一道之隔外的偏房烧的满天浓烟,吵得沸沸扬扬,林皇后与废太子也不该无动于衷。”
“所以你认为,死的人并不是真正的皇后与太子。”
君子游嘟着嘴,歪着脑袋看向萧北城,又摇了摇头,“亦或是早在火势烧来以前,他们就被困在别院里动弹不得了。就算在大火中身亡,也很少有人是被活活烧死的,木材燃烧后产生的废气也是致命的毒物,吸入太多就会头晕目眩,丧失意识与行动力,重者更是危及性命。”
他连翻几页,找到了记录现场状况的关键部分,“卷宗记载,林皇后是在墙边的角落里被人发现的,废太子则身体僵直着倒在房间正中,死状恐怖。因此查案的人推测,废太子是自己想不开了放火自焚,林皇后救子心切,冲入火场没救出来人不说,自己也不幸遇难。容我多嘴一句,人是得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想到用纵火这种伤人害己的低劣手段自杀啊?”
君子游现在后背还火烧火燎地疼,总觉着这个死亡现场过于诡异了,“死者身体僵直……除非废太子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否则火烧身体,忍耐力再怎么强的人都不可能做到一动不动,就算没死,他肯定也是无意识的状态。”
萧北城拖长调地“嗯”了一声,捏着薄纸,似乎有了头绪,顺着他的思路推理下去:“照你这个说法,林皇后的死状才是正常的,她匍匐在地卑微求生,拼命呼吸所剩不多的空气,并试图爬到门前求救。会不会,琴山别院并非案发的第一现场?”
“只有最先进入火场,并且在景陵说得上话的人才有机会动手脚,他的身份不会很尊贵,即使遇险也不会令人在意……能找出这样的人吗?”
萧北城回忆着这份看了足有上百遍的卷宗,快速翻动着纸页,猝然停下,指着角落里非常不起眼的一个人名,“就是这个人。”
时任景陵大总管的太监,李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双手奉上万更,能够感觉到头顶逐渐稀疏……难过。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62章 人证
为了探查当年的真相,萧北城立刻命人去查了这位太监的下落,得知李炅年事已高,蒙皇上恩宠,前几年便出宫养老去了,如今就住在长安城郊外的一处小宅子后,当晚便带着君子游去了他的住处。
说起来这李炅今年六十有二,在宫人里并不算最年长的,按规矩是该在宫里老死的,不过是早些时候得先皇重用,做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手上也沾了不少血腥,渊帝念在他曾侍奉过先皇,近些年腿脚不好又染了一身老病,难以做事的份儿上,便放他回了乡。
不过这李炅是个念旧的人,家里亲人已经死的不剩谁了,就惦记着能在望见天子的地方栖身,于是娶了几房妾室,在京城外安了家。
去的时候,君子游还说着风凉话,“有钱就是好啊,太监也能娶妻,一把年纪了,都无须丫鬟伺候,床前床后都是自家媳妇儿,舒坦哟……”
萧北城却是愁眉紧锁,反复看着那几页卷宗,就差把纸面盯出个窟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