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便是之后的羡宗,萧鹤延。
为了稳坐皇位,他疯魔般杀了自己的兄弟,给了桓一无上的权柄,只要他清除自己为皇路上所有的障碍。
而桓一自那之后当真如他所说得了新生,他穿上高领的衣袍,掩盖了颈上的伤口,戴上朝冠,成了皇权的执行者。
数年之后,景陵一把大火烧死了废太子李重华与林皇后,羡宗闻之,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吧,朕还以为,你这恨早在七年前便消了。”
恨若是能轻易消弭,那世上也就不会有解不开的仇怨了。
不过桓一的计划远不止向李重华复仇这么简单,他早在得知李重华与宫女有染后便有所行动,一早控制了那宫女,待她生产后便赶尽杀绝,只留下一个孽种。
李重华给他的屈辱,他要加倍报复在他的儿子身上!
大火之后,他将那少年送去了定安侯府,交由秦之余代为抚养。
在他的计划中,定安侯也不过是一颗可用的棋子,只要他对林溪辞生出感情,让林溪辞有了依托,那么后者就离他的绝望更近了一步。
“……你果然如我所愿,飞蛾扑火,可笑至极。但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会真的爱上那个男人,甚至愿为了他将你所有的谋划都付之东流。我真的很想问问你,林溪辞,爱情的滋味,好受吗?”
林溪辞在桓一怀中微微颤抖着,似是感受到他的痛楚,桓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了他不安的心绪。
“好了好了,不疼了……真可笑,一手造成你这样的罪魁祸首,居然在安慰你不要怕疼。若非知道是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也想这样抱着从前的自己安慰一番,连我都要以为是你的狐媚让我陷了进去……林溪辞,你恨不恨我?”
桓一抬头,十分认真的看着那人的神情,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可那人光是忍着疼就要竭尽全力,喉结上下滚动,不停靠吞咽的动作来减轻痛楚,也便无暇回答他的问题。
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然而这样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出乎桓一的意料。
他低下头来,擦去了那人染着红晕的眼角挂着的一滴泪,送到唇边尝过了,是苦口咸涩的滋味。
他抱着无力挣扎,满身血污的林溪辞,丝毫不嫌弃他沾染到自己身上的血迹,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然后是脸颊、喉结,最后印在了唇角。
他屈膝而跪,吻了林溪辞,是朝圣般虔诚的姿态。
这也是他今生唯一的一次,如此卑微地面对一个将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
“看来,不管处在何种境地,都改变不了你是主子,我是奴才的事实……你说的没错,一日为奴,终生为奴,可我并不介意背上弃主的骂名,杀了你们父子。”
说到这里,他便起了身,无情推开方才还被他抱在怀里爱-抚的林溪辞,冷眼看他跌在地上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甚至抬脚踏着他的伤处,狠狠碾压。
“罂粟的药效真是不错,能让你清醒着听到我的每一句话。接下来这几天,你可以尽情享受琵琶妙音之后的余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你,最后在你重燃活下去的希望时,杀了你……”
林溪辞垂死挣扎般握住了他施虐的脚踝,拼命将其抬离伤处,喉咙深处发出声声呜咽,似是哀吟,又似是不屈的抵抗。
“林溪辞,记住了,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桓一手握粗重的铁链,狠狠一击甩落,打在林溪辞后脑,便将他击晕了去。
他转身决绝离开,就在将要迈出门槛的一刻,还是驻足回望。
他看着那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很快就要丧命的人,心中居然会有一丝不忍。
“妖精……真是会蛊惑人心的妖精……”他喃喃自语着,终是没能越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回身将那人抱了起来,安置在冰凉潮湿的床铺上。
他抚着那人淤青的嘴角,拭去了沁出的血丝,捋着他弯卷的额发,擦了擦他头上新伤流下的血痕。
“我知道事到如今,你已经不再妄想逃离桎梏,可为了让你满心恐惧的死去,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报复还没有结束,我会让钱氏生下你的骨肉,吃尽人间百苦,然后像你一样,屈辱地死去。”
那人没有听到他的威胁,迷蒙下破碎的呜咽中似乎说了什么,但桓一没有听清。
所以他至死不懂,所谓谦谦君子,一者安天下,一者游四方是为何意。
桓一走后,唯一来探望林溪辞的人,是秦之余。
那人得罪了东西厂,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在,再蠢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对他的亲近,否则就等于是承认了与他狼狈为奸,会被列入在他死后该被大监肃清的行列。
但秦之余不同,他有爵位在身,本就不怕朝中异党的排挤,就算皇上不满他的做法,也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仗着这份恩宠,就算是要他拿自己的命来换林溪辞的生路,他也是肯的。
他以为自己内心足够强大,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能平静接受所有的生离死别,可当他看到奄奄一息的林溪辞靠在墙边,两眼迷离地望着从风窗照进的月光时,他终于意识到,他的防线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牢不可破。
不在意死亡,是因为他不在意死去的人。如果是这个人离开,他会疯的。
他打开牢门,走到那人身前,捧着他遍布伤痕的冰凉双手,揣在了心口替他捂热。
自始至终,林溪辞的目光都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木然开口,“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只要你想,一句话,我便带你离开这里。脱离了这囚笼,新月满月都随你看。”
秦之余举起御赐的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凶器,斩断那束缚着他的铁链简直是轻而易举。
然而当锋刃落下时,林溪辞却收了手,让秦之余扑了个空。
后者不解,怔了须臾,才问:“为什么……”
“你以为就算逃出去,以我现在的鬼样子能活多久。”林溪辞十分平静,说话时解开衣带,将他肋上可怖骇人的刀伤展示在秦之余面前。
那些伤口有的已经开始愈合,有的还狰狞着渗血,可见并非一日造成,在数日之内被反复撕裂,甚至能看到那森森白骨上刻下的刀痕。
他活不成了,就算逃出这个囚笼,等待他的也只有一条死路。
秦之余忽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再也握不住那沉重的宝刀,任它砸落在地,发出震耳的回响,不顾一切抱住了已经心如死灰的那人,似要将他融入血肉之中。
“溪辞……溪辞对不起,是我没能护好你,我好恨……早知如此,我情愿当初……”
“你要是真能狠下心来杀了我,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惨剧了。不过,我并不后悔活这一辈子,也希望侯爷不会后悔吧。”
那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算作安慰,突然笑了起来,“明明要死的人是我,怎么还需我劝侯爷放下心结呢?我自己都不怨,你还难过个什么劲儿。”
“溪辞……”
林溪辞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遇到了许多人,多得是逢场作戏,难能遇见真情。而秦之余就是他这一生所遇到的,为数不多愿真心待他的人。
他也曾下定决心,被对方揽在羽翼下呵护多年的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成为能守护他的人,可没想到,末了末了,竟还是要乞求他的施舍。
“侯爷,事到如今,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恳求侯爷成全。”
不必他开口,秦之余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十分干脆地选择了拒绝,“不。”
“……别这样,我不想让我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秦之余抬眼,含泪微红的眸子里藏着许多无法言表的心意。
他知道林溪辞为何设局引诱桓一怂恿长公主到自家府邸撒野,知道林溪辞为何当众羞辱并激怒桓一,知道林溪辞为何把自己惹的一身狼狈,落魄至此,如今只求一死。
……可他不能。
他无法面对那人的死,更容忍不了杀他的人是自己,哪怕做个懦夫也好……他想逃避。
“……我做不到。”
“杀了我,让我解脱吧。”
“你解脱了自己!那谁来解脱我!!”秦之余的情绪终于崩溃,他歇斯底里的质问,每一字都让林溪辞无法反驳。“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命!你只有在别人眼里才是最重要的,你何曾看得起过你自己!!”
“不必为我自责,不值得。我又是什么好人呢……不,我也算人吗?我这样子,比鬼都不如……”
秦之余抱住林溪辞,拼命地摇头,想否认他的话,可辩驳之词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不,我不让你死……你跟我走,我能救你,相信我,我能救你!”
“侯爷,求您,放我妻儿一条生路吧……只有我死,他们才能活,我自私了一辈子,难得肯为旁人付出什么,求您成全。”
“我也自私,我想让你活着,为什么你不肯成全我呢!”
争论间,秦之余忽觉肩头有温热流淌,指尖轻蹭,竟是发黑的血迹,再看那人蹙着眉头,胸口剧烈起伏,是在竭力隐忍体内撕裂的痛楚。
乌血不断从他嘴角流下,他奋力睁开眼,已是强弩之末,颤抖的手艰难扣住了秦之余的手腕,微微扬起头来,似乎是想让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倒流。
“没、没有时间了……你大发慈悲了结我的苦痛,我是不会挣扎的……难得我肯乖一次,动手吧。”
的确如他所说,没有时间了……
为了逼迫秦之余狠下心来,他竟早早服了毒,就是看准了那人不忍他痛苦死去,定会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
他真的很能看透人心……如果这辈子他能有一次看透自己的心,哪怕只有一次……该有多好。
秦之余解下衣带,缠在林溪辞颈上。
那力道迫他不得不扬起头来,两眼迷离,注视着从高窗映入的皎柔之光。
“溪辞,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今生的苦,来世莫要再尝了。”
额发顺着鬓边滑落,林溪辞攥着两手,吞下了他藏在心里的话€€€€哪里还有什么下辈子,生而为人的苦,吃一次就够了……
绳结缩紧前,他仍不死心,呢喃着问出了困扰他半生的疑惑:“他爱过我吧……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也好,他是不是也爱过我?”
秦之余无法做出回答,所能做出的回应,只有勒紧他的脖子,眼睁睁看着他的气息消弭,紧绷的身体在一瞬间松弛,此后再无反应。
那人死前的最后一句,应了他今日的寒暄。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透过风窗,能看到圆月高悬空中,无声哀哭着斯人之死。
秦之余抱着被他亲手所杀的林溪辞,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与他同看那映明死夜的清辉。
“你说的对,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知道吗,你现在真的很乖,乖的就像你初入侯府时那般,为了活着而对我言听计从,百般讨好……可是后来,你不顾一切执意入朝,选了一条最辛苦,也注定没有未来的死路,你很不乖……你让我担惊受怕,让我伤心难过,你这个小家伙,真是让我无可奈何。”
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秦之余擦去了滴落那人脸上的泪珠,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
“现在,你终于能睡个好觉了。闭上眼睛,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秦之余抬手,想将林溪辞半睁的双眼合上。
此时大狱幽深的廊道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停步在牢房前,拳头狠狠砸在结实的栏杆上,声嘶力竭地质问:“秦之余!你做了什么!!”
那人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轻抚着林溪辞瘦削的脸颊,替他擦净了嘴角的血迹,话音轻得就像是怕惊醒了他一般。
“嘘,别吵,他已经睡了。你瞧他现在多安静,多乖啊。”
黎三思脸色煞白,在得知秦之余探视林溪辞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就是想阻止那人做傻事,现在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他咽了口唾沫,平复了一下忐忑的心情,随即吩咐与他一同赶来的心腹,“别愣着,现在就把侯爷送回府去……快啊!”
属下显然也是被吓坏了,怔了半天才有所动作,冲进牢房里扶起了神思恍惚的秦之余。
而后者破天荒地没有抗拒,蹒跚着被人拉走,黎三思定了定心神,才鼓起勇气走进牢房,握住了林溪辞的手腕。
心脉已经停跳……人是救不活了。
他慌忙扯掉缠在那人颈子上的衣带,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床尾微微侧着脸,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林溪辞垂眸低眼,死不瞑目,可他到死,脸上都挂着清浅的笑容。
似是嘲笑,又似是炫耀,就仿佛在说:我若想走,你是留不住的。萧鹤延,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