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君子游的的确确从他的生父那儿继承到了一些艺术天赋,林溪辞生前没有完成的艺术品,到了他这儿基本勾画出了轮廓,只剩将最后的血肉填充进去了。
“这是……”
“林大人生前一直在谋划的死亡名单。”
君子游这厮居然没有睡着,应该是对姜炎青早有防备,不甘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荒废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时日。
后者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人话听进了狗耳朵就是白搭,倒不如让自己省口气,好多活几天,“所以呢,这东西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
那人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扑在纸面上坐下,惨白着脸,朝他勉强一笑:“我朋友多,路子广,多知道点东西很正常。”
“整天想着怎么把你的脑袋摁进粪堆憋死的‘好’朋友吗?”姜炎青特意咬重了字音,借以表达内心不满,而君子游把缩在袖里的两手揣在怀里,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我一直不明白,宋柏伦、郑益生还有吴凡,看起来没什么关联的三个人,为什么偏偏都和林大人有了交集,他是什么香饽饽吗?”
姜炎青有些无奈,总觉着他提到那个人时总是阴阳怪气的,听着不大舒服,“那是你爹,多少说话也留点余地吧?”
“他不是我爹,姑且可以唤作父亲。其实你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你是这三个被害者,为何会与林大人扯上关系?”
“那还用说,肯定是利益啊。”
“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是,他曾是御史大夫,得罪过不少人,后做了门下省侍中,成了个手无实权的摆设,常受人欺凌,自己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能给别人带来什么利益?打包送死,坟地半价吗?”
姜炎青乖乖闭了嘴,深思几件事之间的关联,君子游适时给出了提示:“宋柏伦时任中书令,这个职位在当时人称‘右相’,可见权力非同一般,说他这样的人会因为把林大人视为早夭之子的替代品而帮助他,你、信、吗?”
他一字一顿地质问,姜炎青果断摇头,“这事本来就离谱,宋柏伦这老东西一把年纪了,就算生不出儿子也能找亲朋过继一个,何苦非得在林大人身上找安慰,抱着个刺猬把自己扎得一身伤,还得随时防备他反咬一口呢?”
“所以他们的利益交集,并不在荒唐的虚假父子情,而是……”
“不会吧,那么罪恶?宋柏伦那时候都多大年纪了,还能硬起来吗?哪来的狗胆去玩先皇的人啊??”
话一说出口,姜炎青就觉着气氛不大对,极其自觉地扇了一嘴巴,希望冷眼瞪着他的君子游能当他刚刚就是放了个带响的屁。
“你知道中书令的职权范围吗?”
“也就是帮着皇上处理一些杂事,主要是整理朝廷与地方呈上来的密折,谁打个小报告什么的,都得先过他的目,他点了头,折子才能递到皇上那儿。”
“所以,他对官场的了解在某些方面是多于先皇的,可以认为林大人就是为了这个才接近他,并且付出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代价。门下省侍中也是个仅次于丞相的官位,算是散职,一切听命于皇上,直受皇命,无需经由任何人,你说这两条臭鱼聚在一起,能谋算什么好事?”
姜炎青心道哪有这么说自己老爹的,要不是林溪辞的遗骨已经在景陵被他一把火烧了,指不定都要蹦出来掐死他这个不孝子了。
不过道理似乎说得通……一个中书令,一个门下侍中,勾结在一起,确实让人想不出什么好事。
君子游的手顺着画卷上“林溪辞”与“宋柏伦”这两条标注了名字的支线指下去,很快就汇聚成了一条较粗的线,通往的时间点是“乾德六年”,那年朝中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乾德之变……那时先皇彻底清洗了朝局,将慕王与晗王的手脚折尽,忍痛剔除了败坏朝纲的腐肉,一时朝中人人自危,涉事不深的纷纷辞官保命,眼看洗清不了罪名,为了一家老小而自尽的也不在少数。先皇在数月内怒杀十数文官,至于那些武将,大多发配边疆戍守边关了,一直到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才把人放回来。”
“我觉着,这场剿杀恐怕就是林大人与宋柏伦一手策划的,目的很简单,割掉了不听使唤的残枝,剩下的花叶再少,也能为自己所用。我的好朋友给了我一份当时被肃清的人员名册,你可以看看里面有没有眼熟的名字。”
没有深究他口中那位“朋友”的身份,姜炎青接过他抛来的名单,才翻到第一页,就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
“……章、章弘毅?”
“还记得那个赤身裸-体跟小倌儿一起死在南风阁的章将军吗?就是整个脑袋都让人剁了下来,在血泊中身首异处的那位。那是我到京城后经手的第四件案子,当时有几个关键点被忽略了,那便是章弘毅的身份、现场的异状,以及真正的凶手,还有他被杀的原因。”
君子游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把冻得发白的双手放到嘴边,呵着热气暖着。
“众所周知,章弘毅是太后的人,他不明不白地死了,太后第一个坐不住,这也就解释了当年他被放逐边疆的原因,先皇多疑,自然不可能把跟慕王及慕王之母关系密切的人留在身边,但文官易得,武将难求,统统杀了未免可惜,倒不如废物利用,都派去边关打蛮子,章保全一条命,承了先皇的恩,就得记着先皇的德,稳赚不赔。”
看他冷得连声音都在发颤,姜炎青搬了个火盆进来,点着草叶尝试引燃炭火,但这几日长安转暖,雪融了不少,木炭受了潮,不那么容易烧着,趁着他点火的工夫,君子游又接着说了下去。
“当时章弘毅之死以凶手江君被灭口结案,出来顶包的杀手还没等到审问,也在狱里被灭了口,我被尸体掌下的一字‘鸦’误导,认为此案是暗鸦所为,苦于当时没有与之抗衡的能耐,还打算秋后算账,现在想来的确是冤枉了秦南归,他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杀章弘毅,三年已去,这案子怕是得翻。”
姜炎青左耳听着他的话,从右耳又冒了出去,一心只想着这什么垃圾玩意儿光点不着,最后没了耐心,把东西往地上一扔,没好气地问道:“你给家仆放假也看个时候行不行?我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照顾不过来的。”
君子游似乎有些耳鸣,听他这话半天才反应过来,追问:“你说什么?”
“你府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不然你至于在书房里昏这么久都没人发现吗……不是你给人放的假?”
话说到这儿,两人异口同声道:“糟了!”
君府的宅子是秦南归帮忙置办的,府里上上下下伺候的家仆也都是暗鸦的人,就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现在人都不明不白的撤了出去,半个字都没来得及留下,只说明……
€€€€暗鸦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10章 乾德
“不是,现在、现在这到底什么情况……能不能劳烦您老人家给我解释一嘴,我一无所知跑在宵禁之后的街上,好像个等着被抓去吃牢饭、解决下半辈子温饱问题的傻子……”
姜炎青不明所以地背着无力走动的君子游,狂奔在夜幕下的长安街道。
自从出了之前的诡棺案,家家户户害怕被冤魂厉鬼缠上,都早早熄灯上-床,没几处亮着灯火,尤其还是在冬天,寒风一吹,就跟进了鬼城似的,让人心里发毛。
他跑得是累不假,在他背上的君子游也不见得好受到哪儿去,被他颠得五脏六腑都快乱了顺序,刚灌下的药混着胆汁都涌到了嗓子眼儿。
姜炎青觉着那人连着拍了他几下,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忙停下脚步回望,结果就听耳边“呜……”的一声,连药带血,那人吐出了一滩红黑交融的东西,吓得他心脏都快停了……
“不是吧,振作一点!深呼吸,睁开眼睛,君子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一时情急,他捏住那人的两颚,很怕他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睡了过去,之后再也醒不过来。
许是他激动之下力道使得太大,君子游蓦地惊醒,疼得又是一声呜咽,扭头挣脱了他的手,“轻点儿……死人也要让你给掐活了。”
姜炎青吓飞了半条命,举起手来作势要给他一耳光,好让他清醒清醒,“你再胡说八道,再胡说老子抽死你!”
一直没个正形的大夫眼圈有点红,不用多看,君子游也知道他定是被自责、愧疚、难过、不甘……等等负面情绪所攫,也是没了主意。
他摆摆手,一指身侧那扇大门,姜炎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门楣上的匾额工工整整写着两个大字:“苏府”。
君子游虽然人虚气短,可姜炎青底气足,在人家门口嚷嚷好几声,把看门的小厮吵了起来,揉着朦胧的睡眼,把大门开了一条缝隙,问:“谁啊……这大半夜的,主人已经歇下了,劳烦明……”
话都没说完,外面那人抱起只剩下半口气的君子游,一头冲了进去,小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下算是清醒了。
姜炎青见有戏,捞起君子游便进了苏府,也不知姓苏的那厮到底真睡还是假睡,扯着嗓子就在院里喊了起来。
“苏清河!你别给我装睡,这才几点就合眼,你肾虚吗?赶紧滚出来救人,不然老子把你片了下火锅,鸟儿都给你切成段涮了!”
老大夫出言不逊,扰醒了一群没睡踏实的下人,听了这话是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冷着脸出来,手里还抄着家伙,看这架势是要把人打出门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苏清河难免被惊动,衣裳都没来得及披就出了门,见是姜炎青一张陌生的脸,心下一沉。
可他很快便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眼色大变,立刻将人请进自己的卧房,并把闻声出门的下人们都打发了回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一步退回房中,顺带着关起了门,姜炎青也不跟他客套,四下打量了一下,瞄到床铺的位置,便把君子游安置在了还留有体温的被窝里。
后者显得有些无措,又点亮几盏灯放到床头,关切地望着那人,“他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他的病……”
“纠正一下你的措辞,不是病,是毒。满打满算他还能活半个月,最后几天还可能两眼昏花不省人事,你要是想认罪的话,趁着他现在还能听见,不然到时候只能对着墓碑忏悔那些陈年旧账了。”
“怎会?子游他……”
君子游并不是真的一昏不醒,没有像姜炎青一样要恐吓苏清河的恶劣心思,睁眼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那人微微颤抖的手腕。
苏清河身子一震,感觉到了从前那个不论四季都手脚冰凉的玩伴,如今体温滚烫,就像濒死的人抓住唯一的希望一样,他没有放过自己这根同样在湍流中沉浮的稻草。
他双眼微红,薄唇轻颤,尝试了几次,才让沙哑而断续的字句连成一句话:“哥哥,是不是在你这里……”
此时此刻,苏清河觉得君子游就是一位审判苍生善恶的神€€,他脑中一片空白,坚守的堡垒与深壑的峡谷都在一瞬间崩塌,在心中反复确认过千遍万遍的虚伪说辞一扫而空,口中只剩下了实话。
“是。”苏清河说,“子安在我这里,没人伤害他,他过得很好。”
君子游放下了心,僵直的身子终于瘫软在床榻上,长出一口气,用力眨眨眼,似乎是想让自己保持清醒,“那就好,那就好……”
“子游,那时的事……”
“是我错了,不该自大地认为疏远你,就能让你远离他们的利用,是我没有深究缘由,根本不知你承担了什么,我要为我当时的冲动和鲁莽,向你道歉……”
才放松不过片刻,他又咬牙坐了起来,看似拉着苏清河,实则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压在对方身上,只要对方抽身,他立刻就会栽在地上,摔个头破血流。
苏清河有些不知所措,他握着君子游的手,不停地吞咽唾沫,他仍是一片空白,木然觉得眼前的情形与记忆重合起来,朦胧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少时某个静谧的盛夏,他坐在树荫下,把君子游那一双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握在掌心,想为他捂热永远微凉的体温。
记得那时,他说:“子游,先生不在了,你还有我,我陪着你,走完剩下的路,咱俩凑个伴,谁都不孤独。”
那年君思归病逝,苏清河出钱为这位一生清贫的教书先生敛了遗骨,置办了寿材,风光下葬。
君子游说:“我爹爱干净,特爱干净,总喜欢穿白衣,到哪儿都仙气飘飘的。他人不在了,我不想他穿着花花绿绿的寿衣下葬,可以帮我给他做一件合身的白衣吗?我想他到了那边也能一直保留活着的这份孤傲。”
不合规矩,但苏清河遂了他的愿。
苏清河知道,子游自小就是个固执的人,骨子里是一股子不屈的傲劲儿,也不知是随了谁,安葬君思归之后,他便到酒楼里给人弹了几个月的琴,累得吐了血,但总归是赚够了欠苏家的银子。
苏清河拒不肯收,君子游便闹着与他割袍断义,说那是他爹的傲骨,就是死后也绝不会拖欠什么,这是原则,是底线。
无计可施,苏清河只好圆了他与君思归的“清白”梦,偷偷把他还债的钱和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银子攒下为他治病。
后来……
后来这病还是没治好,持续几年,时好时坏,没想到再一次提到“割袍”的时候,两小无猜的二人已经形同陌路,一刀下去,袍断义绝,自此阳关道与独木桥,陌路了数年之久。
不过缘分这东西还是有趣,注定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东西,就算强行分离开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聚在一起。所以,苏清河真心感谢这该死的缘分,能给他再一次握住君子游双手的机会。
滚烫、嶙峋、无力,较比当年清瘦许多,可君子游依旧是当年那个君子游,从未改变。
变的是他……是他苏清河。
“子游,我能……能抱抱你吗。”
苏清河向君子游张开双臂,那人便将头轻轻搭在他肩上,接受了他善意的拥抱。
虚弱……他真的太虚弱了,整个人仿佛只被一口气吊着,随时都可能咽气。
记得当年他昏倒在花楼时,自己也是这样抱着他,他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些什么,旁人都说他是烧迷糊了,怕是救不了了,只有苏清河听到了他低声的呢喃。
他说:“我好怕……哥哥走了,爹也走了,我是一个人了……我好怕。”
彼时苏清河抱着高烧不止的他,轻声在他耳边安慰:“别怕,你还有我。”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将成为这孩子唯一的依靠,他得管他。
“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苏涟……苏老爷。”君子游睁开眼,强行打起精神,握着苏清河的手稍稍用力,“我查到了一些眉目,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乾德之变。”
果然,苏清河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他紧绷一瞬,旋即释然。
“看来你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多。我承认,我爹苏涟,的确是乾德之变的幸存者。当年在事发之前,就有人提前给他通风报信,他才得以保全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