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尽,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寒风灌入,苏清河下意识挡在他身前,然而走进来的,却只有单枪匹马的一人。
君子安抖了抖衣衫下摆的褶皱,昂首挺胸地阔步迈近,并没有多看他那苦命的弟弟一眼。
“病恹恹的弱秧子,逞英雄给谁看,你以为你这身板子能挡下什么刀枪?自作多情。”
苏清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是希望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多少说些好听的让人心里好过些。
可惜对方看透了他的心思,却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顶着与君子游一模一样,却富有生机与神采的脸,居高临下地命令:“活下去。”
连他自己都为之一震,不是“滚到我身后去”的恶言,也不是“别夺走我弟弟”的哀求,短短三个字,将他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谋划付之一炬,他功亏一篑,可他并不失落。
活下去……既是初衷,也是归途。
“我不能与你同餐爱情,但至少,可以与你分食痛苦。”
“我看过那张名册,幸存的猎物不止苏涟,还有……林风迟。”
君子安倏地抬手,看到他手中明光一闪,姜炎青便知他是拿出了凶器,还当他是要对那人出手,然而在他赶去阻拦以前,君子安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落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血珠顺着伤口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他并没有浪费自己用痛楚换来的代价,指尖沾了血,蹭在了君子游的下唇。
那人非常抗拒,身子明显后撤,但君子安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扯着领口把人又拖了回来,按在床边,强行迫他张口,将血一滴不剩地吞下去。
“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蛊毒只有血脉相连的至亲才能缓解。”
“蛊毒?”姜炎青摸了摸脑袋,表情似乎是有点不大相信,不过如果真如他所说,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包括君子游久治不愈的哮病,伤后难以凝血的自愈能力,以及此刻愈发难以遏制的病情。
“你一直把我当傻子,但在某些方面,我知道的确实比你多那么一点点。至少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销骨’就是一种阴毒至极的蛊术,否则没有什么病能将人的血污染成一滩脓水,在余生最后的日子,生不如死。”
似乎是由君子游此刻的病状联想到了父亲死前最后那段日子的痛苦,君子安有些哽咽。
他注视着君子游,便仿佛看着痛不欲生的自己,一念之差……躺在这里的人,就会是他。
他想知道,想问问,作为自己的弟弟,一个本不该被卷进这些的无辜人,君子游,可曾悔过?
这小子跟他一样,倔强又固执,命里似乎就没有“悔”这个字。
君子安不禁叹了口气,“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呢……”
人将近生命的尽头,所需的早已不再是什么金钱权势,如果说他现在有什么的能做的,大抵便是替君子游完成父亲终生没能如愿的遗憾吧。
“我能做什么?”
君子游微微愣怔,很快明白自己这个哥哥永远都是嘴硬心软,于是他想了想,“是呢,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不能便宜了你……不如我们交换一下,圆你进京的夙愿,由你来做‘君子游’吧?”
他现在病成这副鬼德行,谁见了都觉着他是个活不了几天的短命鬼,不踩上一脚就算大发慈悲了,还妄想能治住那一群乌合之众不成?君子安肯帮忙,至少在对外这一方面,君子游就找回了优势。
他的目光从君子安、苏清河、姜炎青身上一一略过,最后落在了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黑色血管。
“看来实际情况并不比‘桓三’公公想得乐观,恐怕我余下的半个月也缩了水,在那之前,必须先给他来一炮大的。”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想不明白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君子游勾了勾手指,三个脑袋不约而同凑了上来,他顺势在姜炎青的狗头上摸了一摸。
“查案,就要解决事情的根源。摆平不了案子,至少,可以摆平追究案子的人。”
姜炎青嘴角一抽,旋即指着他破口大骂:“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我现在也想刨根问底纠个是非黑白,你怎么不把我也弄死?”
苏清河沉思了片刻,便明白了君子游话中的深意,“你是说……叶岚尘?”
“如今所有的事情都是为查他父亲的死因而起,可我们之中,真的有人亲眼见过,或是与这位叶随风大人接触过吗?”
“没……”
“别这么快就下定论,我觉得我们之中……每个人,”
他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次:“每个人,都与这位十四年前死去的大人打过交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好像突然讲起了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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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违和
“长安的雪,什么时候才融啊……”叶岚尘坐在窗边,手指一蹭结在窗纸上的霜花,盯着那滴化在指尖的冰水,叹息一声,紧接着是一阵虚弱无力的咳嗽。
他唇色苍白,擦去了唇边沁出的血丝,门外有人听见了动静,端着药进来替他拍了拍后背,待他咳嗽平息后,给他喂了颗朱砂色的小药丸。
“今年似乎格外长……我真觉着,自己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大人别这么说,不会的。”
叶岚尘顺从地服了药,蹙眉将那丹药吞了下去,用温药送服,后知后觉才看清来者的脸,忍不住问:“你还回来做什么。”
迟€€嬉皮笑脸:“大人您放心,我现在已经是少卿那边的人了,这次回来主要是因为他想邀你到府上一叙案情。”
“我现在这样子,见谁一面都少一面,尽早去也不是什么坏事,让下人备车,去君府吧。”
“不是君府,是苏府。”
叶岚尘满眼诧异,“君子游不是与他青梅竹马的玩伴苏清河闹掰了?袍子都割了,说好就好?”
“€€,反正他是个断袖,割了也就割了,没那么多讲究。听说他是查到了老叶大人那起命案的细节想与您一叙,但他自个儿不太方便,就得劳烦大人您亲自到府上坐坐了。”
“他身子一直很差,这个漫长的冬天,他一定也不好过。罢了,苏府就隔着两条街,不必备车了,陪我走去吧。”
他似乎真的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即使体力虚乏,仍坚持自己走了过去,望着沿途满目素白的风景,心中颇感惆怅,“长安,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迟€€没搭他的话,一路沉默着把他送到苏府,苏清河早早就在门前恭候,见人先行了礼,“早知叶大人是走来的,下官该提早去接您的。”
“不必多礼,这事本就是我有求于人,怎好再劳烦诸位。”
他猜到君子游的病情不会太乐观,那人一向勤快,上蹿下跳就像只闲不下来的野猫,如果没有亲自登门,大抵便是病得下不来床了。如今想想,他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不过见了人,他这想法就打消了大半,君子游依旧神采奕奕,只是手里多了根拐杖,被姜炎青扶着一瘸一拐在庭前走着,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抱怨,非要推开那碍事的大夫。
“你放手,我自己能走……哟,叶大人,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见了叶岚尘,君子游脸上的不悦一扫而空,拐棍一扔便朝他走来了,可惜伤腿还不大能吃力,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步子刚迈出去就跌了下去,龇牙咧嘴地叫唤:“哎哟哟……让叶大人见笑了,这天冷地滑的,不小心摔了一觉,伤着了筋骨,不好四处走动,这才劳烦您亲自跑了一趟,失礼失礼。”
怎么看这家伙都不像有病的样,叶岚尘不得不打消刚才的念头,给人赔笑:“劳烦少卿大人为我的事费心,是该我好好感谢你的。”
“哦,这个啊,不急,人还没到齐呢。”
话刚说完,从正门就挤进了一群穿戴光鲜亮丽的宫人,萧君泽被簇拥在其中,就像朵受万众瞩目的娇花,苏府顿时蓬荜生辉,却也显得狭小了许多。
“哎哟喂,太子爷,贵徒快来,人都凑齐了咱们特别耽误时间了,清河,上茶!”
方才丢了的拐杖不知滚到了哪里,君子游找不着东西,便勉为其难地靠在姜炎青身上,单条腿往里蹦,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主位,逼得家主苏清河只能在旁边候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众人入了座,君子游把迟€€等一干不相干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待人远走后,前堂倏地静了下来,他沉下脸,气氛顿时冷了三分,轻咳一声,又让紧绷的众人把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似乎是哪一声咳嗽激起了身子的不适,紧接着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止都止不住,姜炎青又是拍胸又是揉后心的,好一番折腾才让他缓过劲来。
萧君泽跟着咽了口唾沫,隐隐猜到事情不大简单,手心生了一层汗,把衣衫下摆都攥湿了去。
经过方才的插曲,君子游有些虚弱,整个人病恹恹地靠在座椅上,有气无力道:“不如,咱们就从围猎说起吧。”
叶岚尘不由自主抓紧了衣襟,围猎……那是他父亲丧命的事件,从那之后,他就再没得到过叶随风的消息,直到十四年后,他父亲的棺椁才得以回到叶家,入葬祖坟。
“父亲……真的死于围猎吗?”
“君子游”从怀里抽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卷宗,纸页已经泛黄,甚至有破损,正是御史台封存多年,连身为刑部尚书的叶岚尘都无法抽调的陈旧档案。
“关于叶随风大人之死,案册的记载仅有两页,且着重描述了围猎的情形,而具体死因,只以一句‘凶兽扑杀’简短带过。我请人查阅了官史,从先皇登基至今总共进行过三次围猎,有能力扑杀成年男性的凶兽只有猛虎与黑熊两种,但皇上九五之尊,万一出了岔子,涉事之人连带九族全都要掉脑袋,但就放几只野兔意思意思扫了皇上的兴,也是要被降罪的。管理猎场的官员无奈,想了个法子便是抓了凶兽还未长成的崽子,安全保险又能彰显龙威。”
叶岚尘眉眼一扫,提出了质疑:“安全,保险?”
“君子游”挑眉一笑,“至少在他们眼里是这样,可他们没想到,熊是一种兽-性甚烈的动物,成年熊可徒手撕碎成年狼,尤其母熊,护崽的本能十分强烈,并且比公熊更加易怒狂躁。”
“那天熊崽子不知被哪个好命的官员抓了去,母熊闻着味找来,兽-性大发,冲进人群撕咬扑杀,叶随风大人护驾心切,以病躯挡在皇上面前,替皇上挡下致命一击,自己却不幸丧了命。这是众所周知的情节,我想请问诸位,故事里有多少违和之处?”
“君子游”闭了口,气氛陡然陷入沉默。
叶岚尘的手缩在袖里,不安地绞着冰凉的十指,见迟迟无人出言,只好自己开了口:“我爹……我爹他身子不好,腿脚也不便,事发前日下了场大雨,他的腿该是钻心刺骨地疼,勉强能走路都算是好的,这样的他,不应该陪侍皇上身边,意外发生时,也没有能力挡在皇上身前。”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的冷汗流了下来,顺着脸颊的曲线滑至下巴,被他匆匆擦了去。
萧君泽颇为顾忌地看了叶岚尘一眼,不好一直装哑巴,清了清嗓子,闷声说道:“如果叶大人是为护驾而死,那就是父皇的救命恩人,更是朝廷的功臣,父皇至少会追封他一个谥号,嘉奖他的遗孀与遗孤,但是没有……”
甚至这个名字至今都不被允许提起。
在叶随风悄无声息地死后,叶岚尘的人生简直可以用一字“苦”来形容,他四处向人打听父亲的下落,闭门羹吃得再多,都没能浇熄他心中星点的希望。
为了查明父亲的下落,他进入刑部,投靠在小侯爷秦南归麾下,动用所有的人脉,却永远也触碰不到近在咫尺的真相。
十四年……他等了十四年啊,他从未放弃过找寻父亲,可是最终,他只等来了一口冷冰冰的雕花棺材。
“我没有能力替父报仇,只是想在临死前,知道我追了半辈子的真相……爹与谁有恩怨纠葛,是被谁害得丢了性命,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是没法替父报仇,我可认为,你至少该为自己了解了过去十几年的仇怨。”
叶岚尘闻言抬眼,迎上“君子游”的目光,忽然觉得这个人变得好陌生,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其实他也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不敢承认,仍倔强着问:“……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当然是……”说着,“君子游”伸出手来,从叶岚尘开始,把在场所有的人指了个遍,轻声一笑,“你们,包括朝廷、宫城,帝都,乃至全天下……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叶随风的死。”
叶岚尘拍案而起,想指着“君子游”的鼻子破口大骂,可他站起来那一刻眼前一黑,随即倒了下去,许久目光才清明了些,无情推开了前来扶他的萧君泽,即使无力站起,仍拖着病体爬到“君子游”身前,按着他的膝头,低声质问:“你再说一遍!”
声音沙哑而模糊,仿佛是含着血说出的。
“君子游”黯然垂眸,语气放轻了些,“我是说,没人亲眼见证叶随风的确死了,单凭道听途说,旁人深信也就罢了,怎连你这做儿子的也……”
“不……”
“时隔十四年,他的棺椁才被送回府上,孝顺如你,定然不会开棺惊扰他的遗骨,确认他的生死,当时已经入朝的你对朝廷抱着赤忱,对皇上怀着忠诚,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别说了,别说了……”
“可人是会变的,他的心,早已和他的脸一样,成了你认不出的样子。”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