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河遵照他说的法子为叶岚尘施救,几个来回下来,叶大人总算给了点反应,起先手指抽动着没人察觉,他便耗尽最后的力气,猛然抬手,抓住了秦南归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蓦地睁开充血的双眼,指着慌乱不安的萧君泽,喉咙里呜咽着发出风箱般沙哑的气音,依稀能够辨出“凶……”这一字。
仅仅一字,成了他今生最后的话。
“凶……什么意思,我、我是凶手?”萧君泽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君子游估摸着,这一刻连太子爷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害死了叶岚尘。
秦南归刚捡回一条命,死里逃生与叶岚尘还未脱险的压力堆在心头,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他不顾身份尊卑,一把扯住了萧君泽的领子,扬手就是一拳打了过去,幸好有君子游及时开口制止,否则他非得把东宫太子打出个好歹不可。
“小侯爷稍安勿躁,要真是他害了叶大人,又何苦匆匆忙忙来救人?现在最想让叶大人活着,从他嘴里问出真相的人就是他,叶大人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谁……”
“我证明。”他一掸袖子上沾染的飞尘,暗里对苏清河试了个眼色,后者看得出来,他的意思是:“拖。”
赶巧这个时候,派去打酒的太监赶了回来,君子游接了酒壶,不由分说先给叶岚尘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是火烧火燎的疼,叶岚尘本能地抗拒,还没咽下去就给吐了出来,连带着把吸进去的烟尘和着血吐了出来。
有了这一次的适应,君子游第二次灌酒时,他便有所准备,知道对方是在救他,不似先前那般抗拒,也在尽力配合,这等强烈的求生欲,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心想死的人。
“好了,你已经够拼命了,接下来交给我,放心吗?”
他俯身在叶岚尘耳边轻声说道,后者偏过头来望着他,眼睑微微抽动,眸子里流露出的复杂神情,正在无声向他传达着隐秘的信息。
“好,我知道了。睡吧,对自己好点,要做个好梦。”他替叶岚尘合上了双眼,那人随即侧过头去,再没了声息。
秦南归见状只觉胸口仿佛被人撕裂了去,生生从中掏出了他血淋淋的心脏,踩在脚底,肆意□□。
他失魂落魄地走向那人,屈膝跪下那人身边,竟无勇气去拉住那人的手。
此时此刻,他开始佩服缙王了,失去至爱的三年,他嘲笑了缙王三年,可当切身感受了这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才明白自己有多荒唐。
“岚尘……岚尘,是我来晚了,我对不住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煽情一刻,就连苏清河都忍不住跟着抹眼泪,君子游却是无动于衷,甚至不屑地“啧”了一声,好像酸得牙疼,“你来的是不大早,而且没什么眼力见儿,人家睡得好好的,非得让人家看看你,你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秦南归闻言去抓叶岚尘的手腕,探着他的脉象,确认他的生死,万幸……只是……只是昏睡过去而已。
精神紧绷已久的他终于泄了气,瘫坐在地上,擦了把额上的冷汗,紧接着就感觉伤口火辣辣地疼,整条手臂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火势还没有完全控制住,还得劳烦东宫的人继续扑救,顺便从工部调些人手过来帮忙,叶大人虽抱病已久,可他毕……毕竟是……”话说到这儿,君子游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似的,两手死死捂住嘴巴,随即抓住了靠他最近的苏清河,投进他怀里,身子剧烈地抽动了几下,然后跌了下去。
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先看到了后者前襟上那一大片明显的血迹,那血量极不正常,换个正常人吐成这样都离死不远了,更何况是他被毒害已久的身子?
苏清河知道,萧君泽知道,在场所有人都看得真切、都知道,君子游这是活不成了。
当天,从叶府被抬出去的有两个人,死里逃生的叶岚尘,与已近弥留的君子游。
消息传进宫里,长舌的宫人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叶大人这是因为追查亡父的死因,得罪了凶手,才惹来杀身之祸,而少卿大人则从回了京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跟他那孪生哥哥关系破裂都是假相,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君子游”这个名字震慑住帝都那一帮暗中作祟的乌合之众,其实他早就撑不住了。
这话半真半假,说的也不算全错,至少今日让君子安代他出场,君子游的确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又能想到叶府出了这档子事,他不得不改变主意,硬是把自己的“死期”提前了十天。
方才他自然是演了一场戏,吐的也不过是准备好的假血,好在他演技逼真,并且他病入膏肓这事是人尽皆知,在场的人无不被他骗了去,包括苏清河。
被抬回去的路上,君子游就在想:这事要是露了馅儿,他人脑袋都得被打成狗脑袋。
不过他自己觉着这样做是天经地义,良心甚安,别人可就未必了。
天牢里,两个提灯巡查的狱卒漫不经心地聊着:“听说了吗,叶府生了场大火,把刑部尚书都给烧死在里面了,他生前和小侯爷走得最近,小侯爷也是拼了命地去救他,还是没活成呀。”
“这话可不能乱讲,叶大人可没死,不过情况不大好,怕是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了,官肯定是做不成了,家业也都一把火烧没了,以后不知道要怎么办呢……对了,听说那位新太傅,也就是君少卿也去看了热闹,好戏没看着,却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君少卿和叶尚书一向不和,换了我,仇家出了事,我也肯定去说几句风凉话,在人坟头上踩一踩,可他自己就不是什么长命的货,还紧着往别人跟前凑,出事也是活该。”
“哎,嘘……那边那个牢房关的可是缙王,你小子不要命啦?”
说错话的狱卒赶紧捂了嘴巴,颇为顾忌地往关押某人的牢房瞥了一眼,半天不见动静,才鼓起勇气在同伴面前嚣张:“怕什么,能被关在这儿的,不管以前权势多大,都得横着出去,他敢给老子脸色看,老子就饿他几天,看他老不老实!”
狱卒说这话心里也是忐忑,只是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也很怕被什么人听了去,日后麻烦找上门来。
可他没想到,报应居然来得这么快,他话音刚落,身后陡然冒出个脑袋,就隔在两个狱卒之间,笑眯眯地,说着世上最恐怖的话:“唠什么呢,我的堂兄,也轮到你们几个奴才置喙?”
两人回头一看,当时冷汗就流了下来,这……怎么会是大皇子萧君涵呢?
“大、大皇子饶命,大皇子饶命啊,是……是小的不知天高地厚,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看着狱卒跪在地上,前额都磕出了血,萧君涵却无半点怜惜之心,只一抬手,身后的侍卫便上前,将失了言的狱卒拉了出去,很快,狱卒求饶的哭喊声在廊道内戛然而止。
狱卒的同伴已经吓傻了,双腿发软,眼看就要扑在萧君涵脚下,这时后者一抬手,竟然扶住了他颤巍巍的身子,“慌什么,又没治你的罪。”
“皇皇皇……大、大……”
侍奉萧君涵身侧的太监一瞪眼:“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开门!!”
“开开开……”
那狱卒吓得话都说不清了,掏出一串钥匙,慌慌张张地找着,萧君涵握着他哆哆嗦嗦的手,朝他轻轻一笑,而后从中拎出了把金灿灿的钥匙,以低沉而蛊惑的语气说道:“去吧,该让我的缙王哥哥出来透口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感觉王爷应该是皇子的小叔,结果一算辈分不对…好像是同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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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神童
萧君涵迈入阴暗潮湿的牢房内,缓步走到被枷锁束缚的男人身前站定,伸出食指,抵住男人的唇角,一路下移,在他的喉结上稍作停留,而后滑到胸口,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轻点着他心脏的位置。
“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不该这么平静才是。”
萧北城手臂被铁索缠绕,吊在渗着冷水,又生了苔藓的湿滑墙壁上。
他闭目垂首,听了对方的话也不作反应,便好似铁了心地装睡,任凭萧君涵磨破嘴皮子,也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片刻。
后者并不恼,用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轻轻捏了捏那人肩背与前身还流着血的伤痕,痛得萧北城直皱眉。
“别不理我嘛,好哥哥,他们这样对你,你都不生气的吗?你可是我大渊的缙王,是父皇的亲侄子,身份高贵,却被一群下流低贱的败类糟蹋,让我好生心疼。”
萧北城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瞥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眼,很快又合了眼,“少在我这儿含沙射影,屁放完了就赶紧滚,别闹人眼睛。”
对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好哥哥,你的姘头都快死了,你怎么也不去看看?是不是感情淡了,真如传言所说,移情于他那个狐媚子哥哥了?”
萧北城抬腿就是一脚,毫不留情,正中萧君涵下身,后者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真敢在自己头上撒野,实打实地挨了这一下,瞬间就冒出了冷汗,“萧北城,你别不识好歹!!”
那人又是不屑的一瞥,“‘好哥哥’也是你叫的?懒得动你,真拿自己当头蒜了,有闲工夫来这儿溜达,不如把你自己做的那些丢人事藏好捂好,滚吧。”
萧君涵不甘心地咬了咬牙,“你果然一点儿都没变,从小就是一身冷骨头,养不熟也捂不热,简直是只白眼狼,从来就没什么人能入你的眼。”
那人闻言一挑眉,神态与君子游讽人时颇有些相似,“知道了还不快滚,怎么,等着我送你呢?”
萧君涵铁青着脸,从身后太监怀里抽了长剑,直指萧北城咽喉,吓得那心惊胆战的狱卒“扑通”一声给人跪下了,目光来回徘徊,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
“萧北城,你怕不怕死?”
萧北城垂眸一看那泛着寒光的剑尖,突然笑了出来,“萧君涵,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
“好。”萧君涵手起剑落,随着两声脆响,那胆小的狱卒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他预料中的血腥场面,萧北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他平日处事的那份平静与淡然,好似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手执凶器,随时可能发狂,要了他性命的乖戾皇子,只是一个捧着泥巴,穿着开裆裤到处胡闹的三岁小孩。
想到这个比喻的时候,萧北城突然笑了,没错,在他心里,萧景渊的两个傻儿子就是这样的形象。
只是他才笑了一声,脱离了束缚的身子就失去了平衡,他感到无力,就这么蹭着墙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就像个颓废而疲惫的旅人。
他望着眼前那几根缓缓飘落,与锁链一同被斩断的额发,发自内心地赞叹:“真是把好剑,好剑啊……”
“少跟我阴阳怪气,你不配合,我也很难跟你逢场作戏,既然如此,不妨都坦白来说个明白……”
“有什么好说的,你想给我递刀,好让我做你的刀,代你行大逆不道之事,替你背负遗臭万年的恶名……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有通天的本事,能闹翻天宫?这猴子精还是你自己做吧,我就不陪你做跳梁小丑,丢人现眼了。”
“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拒绝。”
提到“他”,萧北城终于收敛了他戏谑的神情,冷冷望着这个掐住了他致命弱点的臭小子,连眸光都一并黯淡下来。
萧君涵乘胜追击,“我知道,君子游活不久了,如果最后的日子不能陪在他身边,你一定很难过吧?”
“嘶……该死的爱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以为亲眼看着他咽气,亲手把他送进棺材的感觉好过跟他至死不能重逢吗?我已经送走过他一次了,至少这回,我要比他洒脱。”
“萧北城……你可别后悔!!”萧君涵被他一通羞辱,心中不爽,转头跺着脚就要走了,可方才还在他身后的太监这会儿已经站到了牢房门口,虽是低头弯腰的谦卑姿态,却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连目光都变得锐利起来。
萧君涵脸色大变,再次回头,看向萧北城的眼神多了些无助与惶恐的意味,很显然,这倒霉皇子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诸事身不由己,他把自己当成未来的皇帝,可仪鸾司却未必把他当头蒜看,想想这小子也挺可怜的。
“倒也不是不行……”萧北城有些心软,先给对方铺了个台阶,稍稍掀起了衣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又匆匆把衣服盖了回去,抚着最深,也是最疼的那处,呼吸有些急促。
他提出了条件:“我需要‘销骨’的解药。”
光看萧君涵张嘴,他就知道这孙子下一句话是什么,赶在他出声以前先把他接下来的话给噎了回去:“不用跟我装大头蒜,我知道东厂有法子,君子游是肯定救不活了,可我还有机会。”说着,他扯着衣领,扒开了前襟,将他那恐怖的伤口展现在人前。
萧君涵呼吸一滞,惊然发现他伤处周围的血管已经被毒化发黑,随着血液流动,还能看到血管随之跳动,缓慢而有力……
“怎么会这样,缙王怎么也……”他怒目看向那监视他的太监,却被对方的回瞪吓了回来。
他陡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缙王可不是个会任人摆布的角色,光凭他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说服这只老狐狸,但只要有合适的筹码,没人会和自己的命过不去。
“所以……你跟君子游,就只是玩玩而已的表面关系,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在乎?”
那人蹙眉“啧”了一声,对他这个说法并不满意,“还有肉体关系。”
“……这不是比表面更加肤浅吗?”
“不然你以为他在露华宴上给我灌毒是出于对我可念不可说的深刻爱意吗?”萧北城笑了,临时改变了主意,按着伤口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萧君泽身旁,一把揽住了他不讨喜的表弟,与他做了个罪恶的交易:“我觉得你想求人帮忙,总得先拿出点儿诚意。”
说着,他向那人摊开了手掌。
萧君涵冷笑:“你堂堂缙王,还缺这个?”
“想什么呢?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想合作,相互就得知根知底,彼此才能放心。”
“行啊,那你想知道什么?”
“当年你和太子被劫遇险的真相,”知道单凭这一句从他嘴里很难撬出实话,萧北城又补充道:“我想知道和叶随风有关的所有事。”
“你们这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君子游在外查得热火朝天,差点把命都搭了进去,你在牢里居然也想深究那老家伙的过去,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无妨,告诉你也无妨,的确,那件事是我做的,为的是除掉萧君泽这个碍事鬼。”
暗处,有人闻言一震,萧君涵却毫无察觉,不屑地揉了揉脑袋,“萧君泽很碍眼,他的一切都很出彩,只要有他在,我所有的光芒都会被遮蔽。我可是嫡长子,如果皇位落到他头上,对我而言岂不是奇耻大辱?所以我不能留他,哪怕之后父皇再添子嗣也无所谓,至少这个萧君泽,他必须死。”
萧北城不为所动,平静地纠正他:“孝懿皇后死后才被追封,你不算嫡长子。”
“那又怎样!母后就算被追封,也是大渊的皇后,我就该是大渊的未来的皇帝!他萧君泽算什么?一个下-贱-女人生出来的贱-种,竟也妄想与我争夺皇位,他做梦!!”
那人再度提醒:“他和你是一个爹生的,他是贱-种,你也没好到哪儿去。”看着萧君涵满脸怨气,萧北城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多嘴,暗自咬紧了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