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身在宫中,捕风捉影的消息未必准确,听说少卿在顺天府中被人所害,关进停尸房中,一把火烧了下去,差点儿没出来。不过顺天府是官署,就算在夜间,火势也不该蔓延得太快,此事甚是蹊跷。”
“因为现场有四具体内被灌注了蜡油的诡尸,一旦碰了火星就会以惊人的速度燃烧起来,那起案子,便是妙法教的杰作。我不知他们是用什么妖法蛊惑信徒为其卖命,可他们打着宗教、神明的名义,肆意剥夺人的性命,将朝廷王法视作笑柄,便是可杀不可留!”
太后没有否认他的话,也是为妙法教大胆的行径所惊,垂下的眸子里满溢着无措。
“皇祖母,”萧北城轻声道,他站到太后身前,屈膝而拜,俯首将额头抵在地上,已是竭尽所能的谦卑。
“皇祖母,”他说,“求您救救子游,救救大渊吧,如今您应该已经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祸根。”
太后没敢看向他,扭过头去,是想拒绝的。
她身为母亲,对待养子尚有温情,不管那人是否为君,又做了什么,在她眼里始终是当年那个喜欢跟在身后,一口一个“母妃”叫得亲切的孩子。
她疼爱养子萧景渊,也疼爱外孙萧北城,当其中一人跪在她面前请求她伤害另一人时,她根本狠不下心来做出选择。
她的唇、肩膀、双手……整个身子都颤抖得厉害,话说不出口,也做不出任何回应。
“皇祖母,我的子游,如今还在司夜手中生死未卜,您为亏欠林溪辞而自责了几十年,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子死去,无动于衷吗?”
“那难道,你要哀家为了救他,而舍弃自己的儿子吗?不可能!景渊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要护着他,就算所有人都要与他为敌,哀家也得站在他这一边!只有哀家不可以背叛他!!”
“可是皇祖母,这样冷血无情的帝君,在长公主萧挽情€€€€您的女儿,他的胞妹,也是我的母亲被杀时,选择了视而不见。”
萧北城轻颤着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滞在胸中,仿佛能撕裂肺腑,让人苦不堪言。
他说:“我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也在期待着她的皇兄能为她查出凶手,昭雪死因,可是她入土近二十年了……除您我之外,还有谁记得她呢?”
早逝的爱女是太后最大的弱点,果然,听了这话,她顿时泣不成声,呜咽着捶打着桌面,“挽挽,我的挽挽……北城,你知道是谁害死了她对不对,你知道是谁杀了她,对不对?”
萧北城庆幸自己保持着叩首的姿势,这样一来,老人家便看不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他承认利用这点的确是卑鄙了些,可如今,除此之外他再无办法搭救君子游。
“如果您肯助我度过这个难关,我答应您,定会将当年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好……好!阿颜,去取哀家的宝玺!”
名唤“阿颜”的嬷嬷十分紧张,先是用眼神确认了太后此言的虚实,见对方心意已决,又谨慎地问道:“太后娘娘,这恐怕……不成啊,您若是为此下了懿旨,皇上定会与您心生隔阂,难道还要让三年前的事重演吗?”
三年前,恰好是君子游假死离京的关键点,也就是在那之后,宫里传出了太后重病的消息,“桓二”公公被以“侍疾”的借口扣在了慈宁宫不得而出,也是太后的势力受到打压,渊帝真正在人前表现出手揽大权假象的时候。
嬷嬷跟了太后多年,善意的提醒是不希望重蹈覆辙,然而对于太后来说,她在深宫苦等多年,总有一些东西是比权势地位更重要的。
她摇摇头,轻声道:“阿颜,不论如何,哀家要知道挽挽之死的真相,还她一个公道!清绝说得对,哀家得分得清亲疏,如果连哀家都不偏向自己的女儿,挽挽……挽挽就太可怜了。”
太后泣不成声,嬷嬷也不忍坚持,这些年来,她是最清楚太后有多痛苦的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缙王爷,您可一定……一定……”
嬷嬷没有说完的话,萧北城明白,既然搬出已逝的母亲,揭开了太后心中最深的伤疤,就不要让真相再次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萧北城没有回答,而嬷嬷很快便取来太后的宝玺,研磨、奉笔、铺开绫锦,太后抚着锦上祥龙瑞鹤的图腾,心中不禁感慨:“这是哀家入主慈宁宫以来,亲笔写下的第一卷 懿旨,恐怕,也是最后一卷了吧。”
“皇祖母,总有一天,您会拿回失落的权柄。”
太后闻言轻笑,“权柄……哀家可不稀罕,大权在握又如何?拦不住爱人的心,也留不住心爱的女儿,倒不比做个凡民百姓来得快活。可是清绝,哀家有点后悔了。”
“皇祖母是指……”
“将懿旨交给你后,哀家就想知道真相。”
萧北城摇摇头,“待此事了结,我定会带着子游,一同与您讲说当年发生的一切,还请皇祖母稍等些时日,不会太久的。”
太后并未掩饰脸上的失落,却也没有执着于讨价还价,郑重提笔,写下懿旨,末尾又端端正正盖上了宝印,借阿颜嬷嬷之手,转交给了萧北城。
“哀家虽不赞同你将后半生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但皇家人丁兴盛,倒也不在乎你是否留后,至少在这一点上,你无需忧心。”
萧北城闻之一愣,恍然意识到,这居然是皇祖母在鼓励他吗?
“当年挽挽深爱林溪辞,哀家却无能为力,致她遗憾终生,至少这一次,哀家不能让她的儿子也承受这样的不公了。其实有一句话,清绝你说错了,这些年哀家并没有亏欠于林溪辞,因为欠他的一切,他的儿子都已经在哀家,和哀家的孙儿身上偿清了。”
萧北城不禁勾起了唇角,难怪方才他会担心皇祖母坐地起价,真的计较起来,他是没有信心说服她的。
果然,到最后萧家人加起来都没能玩过一个林溪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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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虎符
拿到太后懿旨,萧北城马不停蹄出宫,直奔帝都城门,不顾守城将士的阻拦,驭马冲入重围。
赤牙卫已经许多年没遇上这种不要命的主儿了,一时也是措手不及,好在他们平日训练有素,面对突发情况也不算惊慌,在守将的指挥下迅速集结列阵,调整应对之策。
萧北城才刚跃上高台,便有枪兵上前与他对阵,他手无寸铁,无法与人相持,连连闪退,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方设法避免恶战。
沈祠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起冲入阵营,虽不知他此举是为何意,但护主的本能却是已经深刻进骨血的,他正要前去助阵,身下坐骑倏被击打马腿,发出一声嘶鸣,将他隔空摔了出去。
他功底不错,即使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至于受创,在地上翻了个滚,刚打算起身,就觉颈子上一凉,不用转头,他都知道那是一把削铁如泥,只要扭动脖子,就会让自己身首分离的宝刀。
“知道吗?狼在野外遇到人时,通常不会撒丫子捕杀,它会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你,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两条前爪就往你肩头这么一搭……”
说着,持刀人象征性的将右手落在沈祠肩头,用力一拍,“等你回过头来查看情况,它就会一口咬住你的脖子,让你丧失反抗能力,耳畔只能听到它贪婪吮吸着你鲜血的声音,身子因为失血而逐渐冰冷,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沈祠不动声色,瞥着那只落在自己右肩的手。
左撇子……
他突然笑了,“可是这种捕猎方式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好比被捕杀的人硬是不回头,凶狼无从下口,那么就会给人反击的机会。”
不等人反应过来,沈祠一脚后踢,正中对方的膝盖,果然听到一声隐忍的闷哼,随即沈祠按住对方的两手,闪身后撤,一个过肩摔就把人撂倒在地上,同时喊道:“住手!那是缙王,是缙王啊€€”
然而此话并没有让剑拔弩张的将士们罢手,反而气氛愈加凝重,城墙上将弯弓拉满的士兵甚至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些,只要一颗火星,就能燃起此处的硝烟。
“……不会吧?”沈祠喃喃一句,紧接着望向了还在与人缠斗的萧北城。
那人已经下了马,面对紧密的攻击,只能连连败退,沈祠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他动了手,便是全盘皆输。
小侍卫急得直跺脚,这时才想起了被他按在地上的人,慌忙去扯对方脸上的面纱,焦急喊道:“快想办法啊!柳管家,你跟了王爷这么多年,别告诉我你忍心看他去死!!”
柳于情倍感意外,没想到这个一直不怎么聪明的沈祠居然能一眼看穿他的身份,然而此时已经无暇深究究竟是哪里露出马脚,他几乎是被沈祠拖着站了起来,伤腿微微弯曲,连走路都成了难事。
沈祠揪着他的衣领,指着不远处身上添了新伤,却仍是不肯放弃的那人,高声质问:“柳于情,你到底有没有心,他是我们的王爷啊€€”
任沈祠再怎么单纯,他也知道柳于情这是背叛了缙王府,战场上最可笑的事就是与叛徒谈及从前,劝人回心转意,可在沈祠心中,柳于情仍是那个€€€€嗦嗦数落他不会做事,一天到晚给主子添堵的王府管家,至少在他这里,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柳于情突然很想笑,想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你是不是傻了,看不出老子跟你们已经不是一条心了吗?居然还在期待着什么回心转意,贱不贱啊?
……可他说不出口,在沈祠心里,缙王府就是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家,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唯有家人被血缘亲情维系,是永远也不会倒戈的。
柳于情有所触动,心中的堡垒出现了裂痕,终于忍无可忍,咬牙下令:“够了,停手。”
似乎是没有听到他的命令,那枪兵还未收手,招招式式都是逼命,眼看一枪刺出,就要将萧北城捅个对穿,柳于情一跺脚,直接将方才用来威胁沈祠的短刀飞了过去。
“叫你停下你听不懂吗!!”
枪兵察觉到来自别处的威胁,为避开凶器,不得不向后退去,拉开了与萧北城之间的距离,看着二人终于罢手,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萧北城轻叹一声,瞥了眼左臂被刺的伤口,一蹭流到手背的血迹,不以为然地将袖子放了下去,转而望向那面对手无寸铁的对手,也能酣畅淋漓斗上一番的枪兵,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陆将军,你手下留情了,到底是对我心软了,还是宝刀已老呢?”
“啧,你这小子太不识好歹了,多少花拳绣腿过几招意思意思,你这样子,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啊。”陆随风耸肩一笑,丢了手里的长枪,此前的满身煞气荡然无存,俯首屈膝抱拳,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末将参见缙王。”
萧北城已经许久没有插手过官场的事,与文武官员疏远已久,许多人的长相都记不得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三年前他被禁足府中,得知君子游病危的消息时,是谁在风雨中顶着被降罪的压力,为他打开城门,放他去见了那人最后一面。
€€€€陆随风,赤牙卫统领,亦是守城将军,当年曾奉羡宗之命暗中保护林溪辞远离东西厂威胁的少年暗卫,如今不惑却依旧硬朗的传奇将领。
陆随风耸了耸肩,“别因为我的名字而对我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偏见,碰巧跟叶随风同名这也不是我的错,如果非要给出个理由的话,我觉得是那老家伙学我的。”
“陆将军,我很想和你叙旧,但现在不是时候。”萧北城从怀中抽出太后懿旨,旋即陆随风脸色一沉,算是明白了他方才步步紧退,不肯交手的原因。
“太后懿旨,大理寺卿司夜与妙法教勾结,目无王法,残害百姓,按律当诛,命赤牙卫速去围剿,胆敢抗命者,杀无赦。”
“末将领旨。”陆随风高声应道,从萧北城手中接过懿旨,果然与他说的不差分毫。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大理寺卿究竟为何跟妙法教扯上了关系,但既然是宫里的旨意,末将就必须遵从。”陆随风收下了卷轴,但在交给手下之前,他又将东西递回了萧北城面前,此举令人心生疑惑,就连后者也担忧中途生变。
两人相视相持,少顷,陆随风起身,与萧北城的视线保持平齐,沉静发问:“只是,为何下令的人是太后?按照规矩,赤牙卫当听从皇上与虎符调命,照理说,这不合规矩。”
萧北城猜到说服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将军可能并不是件易事,其实陆随风并不在乎什么狗屁圣旨或懿旨,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出手的理由,他并非不想救人,只是需要一个说服他的合理借口。
“陆将军,”萧北城沙哑开口,“人命关天……”
“他君子游的命是命,难道我赤牙卫兄弟的命就不是?他在司夜手里,出了事也不过损去一人,但您可知为了救他会有多少无辜弟兄搭上性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是一家支柱,缙王您不是在给我交代,而是在给他们的一家老小一个合理的解释。”
陆随风摊开两手,指着身前身后以及城楼上蓄势待发的赤牙卫将士,手持懿旨,将其放在副将手中,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洒脱,显然并不为这一纸诏令所动。
“我不需要您长篇大论打动人心的演讲,您只需回答我,救一个君子游,于苍生百姓,何益?”
“为民除害,益在千秋,至少在此之后,你们的父母妻儿,不会再受人蛊惑,迷蒙无知地成了别人杀人的工具,惨死后还被强行塑造成他人的信仰。这个理由,够不够?”
陆随风张口,还未回答,就听身后有人说道:“如果嫌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能让陆将军无法拒绝的筹码。”
黎婴被江临渊推着缓缓而来,玉白的指间把弄着半片显眼的纯金伏虎,正是帝王将相用以调兵的虎符。
“在下不才,承蒙皇上厚爱,章将军死后,他生前掌有的虎符就落到了我手上。按说虎符合二为一,方能调遣军队听命,可我觉着,只是让赤牙卫营救人质这种小事,应该不需要皇上亲自把另一半也送来吧?”
陆随风并无刁难之意,在萧北城说出他的理由之后已经决定出手相助,黎婴的到来让他心里越发有了底气,身心愉悦地对部下发号施令:“走了弟兄们,抓人去喽!出事全由缙王和相爷顶包,咱放心大胆去拿人喽!!”
他都恨不得跳起来搂着一干出生入死的弟兄把司夜当场拖出来游街,自然无暇顾及背后的萧北城与黎婴用怎样复杂的眼神对视。
缙王满眼看穿了一切的沧桑:“假传皇命……黎相这罪名,足够凌迟了吧?”
“是吗?我好怕啊。”黎婴一脸浮夸,把自己都逗笑了去,乐了好几声才敛容正色,“所以,缙王可得在我被推上刀口之前,解决了那个会要我命的狗皇帝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40章 疯魔
静……太静了。
死寂的暗室中,血滴坠在水面的空灵声响异常清晰,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精血融入池水,翻动着烟罗般柔软飘逸的长尾,扭动身躯,将骇人之色散于其中,一点,一滴……整池清水都染成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