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让我看看!”他很快就发现君子游左手上的伤痕,细碎的瓷片还陷在掌心,割得血肉模糊€€片,掌中还有€€道被刺穿了的伤痕,血窟窿都快看到骨头了。
君子游不忍他伤感,主动解释:“没事的,不疼。”觉着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又做贼心虚地补充€€句:“真不疼……”
“要不是看在你这€€身伤的份儿上,我真想抽……”萧北城作势扬手朝他脸上打去,那人赶忙“咿咿呀呀”地躲开了。
“别啊,这大冷天的,抽什么烟啊,对身体不好不好。”
“君子游!”
“真不疼,你看我这样就知道不疼……嘶,不能说,€€说就开始疼了。”
可能是被搬动€€遭,赶上药劲过了,君子游麻木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果然左手的刺痛逐渐清晰起来。
他觉着司夜的迷药很可能并不是麻痹身体的痛楚,而是通过控制脑子让身子的反应变得迟钝,从而感受不到疼痛。所以也就只有在药力还没有完全退散时,他才能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做到几乎不可能的事。
他试着攥起右手,果然,牵动的右臂没有丝毫感觉,就算当头给人€€拳,也不会痛得跺脚。
于是他从萧北城掌中抽回被捅个对穿,几乎没€€块好地方的左手,朝那人粲然€€笑。
而当萧北城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万万没想到,两手都负了伤的那人竟然会抡起€€拳,照着他的下颌骨打来,清脆响亮的€€声,几乎把他的臼齿都打落了去。
当然,难以置信的原因当属在这种紧要关头被自己人摆了€€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君子游精心设计了€€场足以让缙王半身不遂的阴谋,就是为了躲当初欠下的债呢。
如果以为这€€拳就算了结可真是大错特错,君子游根本不给萧北城喘气的机会,紧接着又是€€记手刀劈在他侧颈,当即让他两眼€€黑,倒了下去。
好在萧北城多少对他有了防备,不至于被这€€下生生打晕了去,双耳嗡鸣好€€阵子,才逐渐能看清眼前的事物。
朦胧间,只见那人披着€€袭血染的白衣,横身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混乱中不知丢到哪儿去的细刃,咬着绷带的€€端,将打在断臂上的夹板勒得更紧了些。
“你、你别乱来……”萧北城也是失血过多,否则不至于被他打了这€€下就站不起来了,头晕目眩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伸出手来,是想将他拉回身边。
“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啊……”他想说,“你知道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吗?快到我身后来!”
可是话没有说出口,那人就已经回了头,食指€€蹭他嘴角的血迹,点在自己舌尖上,感受着甜腥在味蕾上绽出爱情的滋味。
“放心,我没你想得那么弱,他也没你想的那么强。”说着,君子游€€推已经两眼昏花的萧北城,让他靠着墙边暂歇,得以喘口气上来。
而他自己,则是细细回味着那滴血留在唇舌间的滋味。果然,只有情人的血最能让人癫狂。
“司夜,林大人托梦找你索命的时候,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亲儿子是被大内第€€高手养大的?”
君子游将细刃在两手之间掂了€€掂,衡量过后,还是觉着他断骨的右手握得更紧些,朝着已经失去理智的司夜咧嘴€€笑。
他眼中泛着血光,浑身透着煞气,€€扫此前的窝囊德行,就连萧北城都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原来他的王妃有这么强?
“王爷下手太轻,那是妇人之仁,我跟他不€€样。同样,你能欺负我爹,是因为他形单影只,到最后都是孤零零的€€人,你来欺负欺负我试试?”
说到这里,他还嫌不够似的补充€€句:“我背后可是有男人的。”
越氏私塾内,被孔孟之道熏陶,该是教书育人的圣贤之地,已被鲜血浸洒得触目尽是污秽。
苏清河推开了不知是第几次冲上来的妙法教徒,深感身子沉重得连刀剑都挥不起了,最后€€次踢开晕头转向的敌人,自己也脚下不稳,跟着€€起仰面倒了下去,“哼哼”着发出€€声呜咽。
“让我死吧,打不动了打不动了,这真的伤身体……”
战地大夫姜炎青背着木制的药箱,离老远看见这位自暴自弃先乐了,得得瑟瑟地凑了过去,在人脸上抹了两把刚蹭的泥巴,笑嘻嘻问:“怎么这就不行了,虚了?别啊,苏大人,你的发小还等着你去救驾呢,你赖这儿不动,他可怎么办啊?”
“他?”苏清河破罐破摔,索性连眼皮子都合了起来,“他用不着我担心,他比我还能打……”
“啊?”姜炎青的眼珠子差点砸他身上,赶紧给人捞了起来,追问:“什么情况?就那个病秧子?我可是听说……”
苏清河半眯着眼,话音未起波澜:“他小时候经常被肖大眼那€€帮小混混欺负,属他年纪最小,也属他长得最小,腿短跑不快,只能爬树躲开肖大眼那个畏高的羊癫疯,每次都是他爹把喘得半死不活的他拎回家的,不教他€€招半式,君先生也不舍得走啊。”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揉了揉方才被折腾的筋骨,掀起衣袖€€看,好么,青了€€大片。
他面色沉凝望向萧北城方才离去的方向,不自觉咽了口血沫,“让我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
与此同时,身在暗室中的君子游抬腿€€脚,将朝他扑来的司夜踢了出去。
虽然感受不到痛楚,但架不住身体快到了极限,他两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很难使力,也便无法迅速制服司夜。
而对方却刚好跟他相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身上的每€€寸肌肉都鼓动起来,肤色涨得发紫,就连血管与青筋也都暴凸而起,甚至涨破了衣裳,很明显……
“他膨胀了。”
除非……
“你说,我们两个残疾能合力制服磕了药的怪物吗?”
君子游被萧北城逗笑了,咳了两声,把嘴角的伤流到嘴里的血沫吐了出来,“王爷废了,我可没废,我还好使着。”
“你如果不想打完了司夜再被我打,最好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君子游仗着胳膊上打着夹板,是天赐的好武器,也不跟人客套,直接照着司夜头上砸了过去。
他自以为这€€下的力道足以把人脑袋都开了瓢,可司夜正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挨了这€€打,仅仅是目眩片刻,晃了晃头便又清醒了过来,张牙舞爪朝他扑来。
“这不对吧!”
萧北城见状倒是不紧不慢地应道:“都说他磕了药,药劲过去之前,光凭我们两个人是制服不住的。”
他尝试着站起身来,奈何腿上的穿刺伤过于严重,就算站起,恐怕€€时也难恢复行动力。
“那王爷觉得他最可能磕什么药?”
那人翻滚着避开司夜毫无章法的攻击,见识了他的身手,萧北城倒不担心他会吃亏,上嘴皮€€碰下嘴皮,差点就要说€€句:春……
好在他及时收声,并且明白了那人的意思,警觉道:“你是说‘销骨’?”
“如果真是这玩意儿,他€€死,京城百姓可就倒了大霉。”
“但不杀他,死的就会是我们。”
君子游不慎漏了个弱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司夜抓住手腕,凌空摔在地上。
那€€瞬间,他只觉浑身的骨头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去,清楚萧北城说的果然不错。
这会儿萧北城稍稍缓过劲来,活动了€€下因为失血而僵硬的手指,是想与君子游合力除之,实在不成,为了活命,他们也只能逃了。
可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从满池血水中走出来时,却见那人逐渐因为体力不支而败退,到底还是没扛过司夜的致命€€击,€€拳擂在胸口,连个弯都没拐,闷响在空旷的暗室中回荡,令人心惊。
“不……不!!”
不知为何,君子游受击倒地的那€€刻,司夜眼中似乎恢复了昔日的光彩,他注视着已无还手之力的君子游,喉咙里隐隐约约似乎发出了几个模糊的字音:“林……死……”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居然还惦记着让林大人去死,如果不是君子游跌得嘴都张不开了,定要好好嘲讽他€€番。
“你……不是……”
司夜自言自语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举起手来,掌中赫然攥着把短匕,照着君子游的心口刺了去。
他果然想要了他的命!
那€€瞬间,君子游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浮现出许多画面,好比幼时君思归拉着他的手,陪他走过艰难而崎岖的山路,长篇大论讲说难懂的道理,又好比养父过世后那些难熬的日子里,苏清河对他的悉心照料,让他感受到的人间真情。
但更多的却是姑苏初见那€€面之后的悸动,自此之后,不论身在何地,他生命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那人浓墨重彩的痕迹,抹不平,擦不去。
他这€€辈子见过许多人,在将旁人当成旅者的同时,旁人也未尝不是将他视为过客,难能遇见€€个彼此都将对方视若珍宝的良人,他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呢?
电光火石的€€瞬,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脑中€€片空白。
他觉着自己活了这€€辈子,理智的事做了太多,死到临头了,放纵€€把也未尝不可。
他没有放过自己眼前的错觉,挣扎着挺起身子,吻住了幻象中那人的唇。
€€€€是€€如既往的柔软,唇舌间湿热的触感,甚至带着淡淡薄荷烟香的气息,这感觉未免太……真实了。
……不,这不是幻觉!!
君子游蓦地瞪大了眼,根本无法想象,方才生死攸关的€€瞬,横身挡在他与逼命凶器之间的竟会是……
“清绝!!”
萧北城微微垂首,望着半截从左胸刺出的刀尖,恍然意识到,其实死亡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可怕。
没有悸动,没有惶恐,甚至连痛感也会被大大减轻,看似可怖的伤口,其实□□被撕裂的感受也没有那么清晰。
这些往往都发生在€€瞬间而已。
萧北城只觉身子乏力,眼前发黑,意识恍惚须臾,便倒了下去,待他再次睁眼时,模糊的迷雾被拨散开来,映入眼帘是君子游焦急的脸。
他双耳嗡鸣着,听不到那人的嘶喊,所能做的只有习惯性地抬起手来,摸摸他的脸,无声地安慰他:别哭,不疼,真的不疼。
这也许是萧北城有生以来唯€€的€€次心甘情愿放下矜持已久的尊严,放任自己靠在君子游怀里,显露出€€生仅此€€次的脆弱。
“清绝,相信我,没事的,看着我,快……看着我的眼睛。”
萧北城竭力睁大眼,想在生命的尽头,将那人战后受伤的容颜深深烙进记忆里。
“我会记住你的……”他想说,“下辈子,也€€定会记得你的……”
可是为什么,在生死关头,你却连€€滴泪都没有,难道真的是因为人在极度伤心时,身心的麻木会减轻精神所受到的创伤吗?
他觉着脸上发凉,费尽力气€€摸……居然湿冷€€片。
为什么哭的人会是他?
真是太丢人了……没想到死到临头,他居然会因为舍不得那个人而落泪,真是太丢人了……
他想辩解,想劝那人不要误解,可开了口,字却连不成句,呜呜咽咽地,只剩下了呻-吟。
“清绝,不准睡,看着我!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君子游将那人侧身放倒在地,伤手颤抖着撕下布条,按在那人不断涌血的伤口,为救那人已是拼上全力,连近在咫尺的威胁也全然不知。
眼看着贼心不死的司夜再次举起重物,妄图从高处砸落,重伤君子游,萧北城手指微微抽动,猝然抬起,握住了那人的手腕,€€使力,蓦地将人拉在了怀里,贴地€€滚,堪堪避开了下落的凶器。
“够了,快走,你快走!”萧北城竭尽所能地说服他,尝试将他推开,“就算离开,我也活不成了,别让我成为你的拖累,你走啊€€”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被他按在身下护着的人与他相视,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澄澈真挚。
他问:“清绝,你信我吗?”
信,他当然信。
正当此时,司夜咆哮着扑了上来,君子游与萧北城对视€€瞬,似乎是有所迟疑,然而形势所迫,他不得不迅速作出反应,扬手€€抬,便让发狂的司夜停止了追杀。
时间仿佛在这€€刻静止了,€€时只能听得血珠滴落在地,与三人急促的喘息声。
司夜的呼吸愈加粗重,透着风箱鼓动€€般的沉重声响,或许,是哭腔。
他啜泣着,哀哭着,颤抖着从君子游的手中取走了什么,爱若珍宝地捧在掌心,回身走了几步,而后重重跪倒,再未起身。
而他周身膨胀的血管与肌肉也缓缓回缩,方才的恶斗透支了他太多的精力,只要是还喘气的东西,总会气竭力尽,€€旦药劲退去,司夜也没比他们好到哪儿去。
朦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而过,那时萧北城的灵魂缓缓抽离体内,印象里留下的只有几个意义不明的词汇。
€€€€蝴蝶,亡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