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他力量减弱,萧北城立刻抱住他,将他的额头按在自己肩头,揉着后心,安抚着他的情绪。
“子游,别这样,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轻声安慰着,任由那人在他怀里颤抖着,压抑着声音痛哭。
“他只是想见他……只是想见他啊……”
“我知道,子游,我都知道。”
他轻抚着那人的墨发,将哭声尽数收入怀中,静待那人情绪缓和。
直到此时,君子游终于明白,李重华既然能利用林溪辞三十余年,眼睁睁看着他死去都不心软,足以证明他并无良心,想来就算那人在世,看到此情此景,心也该凉透,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吧……
“你利用了我,利用了他这么多年,到了最后,能否看在血缘的情分上,答应我一个请求呢?”
君子游抬起头来,望向呼吸逐渐趋于平缓的李重华,朝他伸出手来,像是垂死者向救世主的乞怜,哀求着他能回应自己的请求。
李重华嘴唇颤动着说了什么,一时气虚,话音含在胸中,极为模糊:“殿下问你:是请求,而不是要求?”
君子游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若不是心甘情愿,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想以最后的筹码,说服你回心转意。”
“比如呢?”
“你的身份。”
李重华好似听着了什么笑料一样,推开晗王,颤巍巍地起身,站定君子游身前,眼神充满不解与挑衅的意味,审视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洞察着他内心的情感变化。
“大靖废太子,李重华。这已经是天下人尽知之时,打明儿一早,我就会身败名裂,背负永世骂名,难道这还不够?你还想给我安什么帽子呢?”
“纵……横。”
他说出这两个字,不止是年高体虚的李重华受惊差点跪下,就连萧北城也是惊诧不已,屏着呼吸,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确认此言是一时兴起的胡诌,还是有理有据的推测。
遗憾的是,君子游缓缓拉下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到再次坐下,都没有细节佐证这是无稽之谈,这让他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纵横纵横,合纵连横。古往今来,多少纵横家不得善终,父亲是其中之一,恐怕太子你,也是吧?”
稳定下情绪的君子游眼尾微微泛红,他礼貌地一指身边,是要诸位再次入座,静心听他一番推论。
然而不止是李重华,就连晗王也萌生了退意,僵持着一时没动,眼睛几次扫向默不作声的萧北城,似乎是想他此时出言,化解尴尬。
但那人并未如他所愿,萧北城知道,这心结憋在君子游心里已久,过了今日,他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得知真相,所以非得有个善终不可。
众人僵持未动,只有萧北城坐回到君子游身边,一时气氛冷凝,面对此情此景,君子游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出言威胁,只是将静卧在几上的鹤簪调转方向,指向了自己。
此举意在震慑,但李重华与晗王仍是不为所动,这也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于是指尖在鹤首上轻轻一点。
不知二人是否注意到他微妙的举动,但明显有人察觉到他的动作,并及时做出了反应,在他食指落下、点定的一瞬,便有震耳欲聋的炸雷声响在近处,大地随之颤动,众人甚至能清楚听到地裂之声,与他们脚下空旷的地宫发出了阵阵回响。
君子游面不改色,再次将鹤首转向李重华,两手十指相扣交叠在桌沿,沉静发问:“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反击!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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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落败
此举虽未暴露煞气,却威逼李重华不得不妥协,他警觉地望向声音的来源,捂着被震到嗡鸣的双耳,无奈摇头。
“错了,我真是错了,你跟他同为父子,本质上却不是一种人,他至少还是颗心甘情愿被利用的棋子,而你,却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我只是替他做了他一辈子都没敢做出来的疯事,何错之有!”似乎是觉着这一句情绪过于激动,君子游很快放轻语气,回归正题,“无所谓,事已至此,我们扭转不了彼此的想法,也别白费力气了,时候不早了,分别之前,还是来说说你和他吧。”
李重华迫不得已,只得妥协。
“此前太子你与桓一对立多年,明知对方在朝中如鱼得水正当宠,随时可能置你于死地,却还是在这种艰难处境下勉强留下子嗣,任由他被桓一控制未有任何反应,仿佛他的降世纯粹只是因为一时兴起,你并不在意他的死活,更不会寄予厚望,甚至不曾想过与他相认。你身为大靖太子,就算没有光复故国的筹谋,为祖家延续血脉也是人之常情,可你对待自己骨肉态度却如此凉薄,实在令人费解。”
“如你所言,他是我与最低贱的宫女所生,身份本就不光彩,更会牵连到我自身,我不肯认他也是情有可原,反正大靖早已覆灭多年,故人死的死,散的散,抓不起的一把散沙,怎可能成就复国大业,倒不如让我安安稳稳了却残生。”
“可你后来所做的事却与这话自相矛盾,你若真想风平浪静,何须拉拢晗王为你谋事,又何须假死躲入地下,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处处算计那些有负于你的人呢?”
他一针见血指出了疑点,就算是巧舌如簧善于诡辩的李重华,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说辞反驳。
“这只是其一,谈及当年之事,还有一磋跷,那便是羡宗明知桓一并非善类,却姑息他多年,对他所有举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限制他的权势,甚至父亲后来被害,他悲痛欲绝,明知置那人于死地的是桓一仍未严惩于他,我当时便猜想此事与你有关,只是不敢确信,直到兄长再次出现。”
李重华平静听着,停顿许久,才发出了感叹:“果然,他就是个败笔……”
“世传纵横家事无定主,反复无常,一者合纵,一者连横,自鬼谷祖师那一代开始,为师者都会收两名弟子,精心培养,师者故后,弟子须生死相搏,争出一人继承纵横一派,成为正统鬼谷传人,再寻两名弟子培养为自己的继承人,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纵横之说最早起于战国,历朝历代都有余音,合纵派有公孙衍、苏秦,连横派则有张仪、司马错等人为代表,的确相持相对,在某些时候又可相合相配,在秦汉前百家争鸣时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自从汉时大一统后,纵横智谋迅速衰弱,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时至今日很少有人再被人提及,而君子游突然给出这个说法,确实令人难以接受。
“子游。”萧北城轻声唤着,似乎是想他再度斟酌一番,莫为未来留下遗憾。
然而君子游早已在心中推演出真相,面对他的不安,只是朝他微微一笑,无声相告:“信我。”
君子游转过头来,无意识做起了小动作,手指一边沾着茶汤,在桌面上画下双纵双横的“井”字,一边说道:“我坚信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所以来向太子求证了,你与桓一,其实同为纵横派后人吧。”
李重华的脸色微微泛青,浑浊的眼中却散发出了星点的异彩,比起否认,倒更像是期待对方得出答案的过程而求解:“为何会这么想?”
“听闻桓一是林皇后的外戚,因靖朝覆灭,被新军算在九族之列赶尽杀绝。最广为人知的说法是,他当时年纪尚小,新军并未严加看管,以至于给了他逃离囚笼的机会,但这是极其不合理的,一个年幼的孩子想要逃离被看守的牢笼并非易事,况且被发现后定会有追兵前去抓捕,手无寸铁的孩童根本躲不过一群拿着真刀真枪的骑兵,所以他的脱逃,其实是有高人相助的。”
闻言,李重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君子游又道:“可他没能逃出太远就被抓了回去,原因是‘受废太子牵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是被株连的外戚,另一个却是被善待的皇位继承人,怎么也不该混到一起去,偏偏就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所以我猜测起初太祖皇帝并没有让你与林皇后善终的意思,是鬼谷传人的收养让太祖动心于‘合纵连横’的权谋之道,将你们二人留了下来,代价却是桓一永远失去身为男人的尊严,而你被囚于景陵,一生不得出。”
他字字诛心,每一句都正中事实,在他的叙述下,李重华回忆起了那段算不上愉快的往事,神情恍惚,似有惆怅。
良久,颇有些感伤地开口:“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那个老东西留我们一条命,并不是真的想榨干我们的价值,得到最玄妙的纵横智慧,他只是想亲眼看看同为鬼谷传人的聪明人斗得两败俱伤罢了。”
此言便是承认了君子游的推测,与他身为纵横派鬼谷传人的事实,萧北城闻言大惊,目光反复在二人之间徘徊,期待有人能推翻这个说法。
现实终归是让他失望了。
君子游黯然道:“景陵大火,你假死偷生,桓一被假象所骗,误以为你命丧火场,还为自己成为纵横唯一的后人而沾沾自喜。”
李重华默认了他这话的真实性,想了想,叹道:“也许你会笑桓一过于自大吧,明明怀着玄妙无比的纵横智慧,却那么轻易地相信了对手的死,甚至不曾深思,说实话,单看这一点,我确是有些瞧不起他的。”
“并不是桓一轻敌,而是他轻视了人心,他根本想不到你为了自己的生路竟狠心杀母,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的心狠手辣不及你三分。”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就连晗王也哑了去,移开目光,不愿与任何人对视。
李重华摇了摇头,“你会这么想也实属正常,认为我是狡辩也好,脱罪也罢,事实并非母后为我所害,甚至这计划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他抚着额头,低垂着眉眼,深陷回忆,似乎是想到了母亲为他的付出,眼眶略微有些发红,“可你说的没错,她是为我而死的,说是我害死了她一点都不过分,我也受到了惩罚,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没有一天不在为此煎熬,这是我应有的恶报啊……”
君子游并不想与他探讨太多弑亲的细节,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桓一身上。
“桓一公公遵循师门规矩,同样收了两个徒弟,将毕生所学传与他们,或许也是想看立场不同的两人相杀,想知道这场博弈的最后究竟谁能胜出,所以他选的人是……羡宗萧鹤延,与你的亲生骨肉林溪辞,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被他玩弄股掌之间的棋子,会真情实感地相爱吧。”
话至此处,他有些无奈,虽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却不想李重华说出煞风景的话来,因此只是停顿须臾深吸一口气,便要接着说下去,不成想对方已经看透他的心思,在他说出第一个字时就打断了他。
“他……”
“我知道的,两个男人会生出真情,这在旁人眼里或许匪夷所思,但在我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感情没有任何界限,性别年龄出身地位皆不是阻碍,正如我听过了京城流传的风言风语,知道你与缙王关系匪浅,也从你领口处露出的内衫看出了端倪,可我从没觉着你们有异于常人之处,非说有什么不同,大抵便是我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向往亲情了,愿意纵容你们所有不被人理解的举动吧。”
被老太子一语道破玄机,萧北城才注意到一向喜欢穿着白衣的君子游今日套了件玄黑的中衣,乍一看好似特意打扮成这样,实则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那分明是他昨夜换下的内衫……
穿错衣服出门这种事是会透露出许多细节的,一时萧北城竟不知该忧该喜,细一深思,此前君子游被他藏在祠堂的密室,若非特意潜进拥鹤楼,也碰不着这件衣裳……所以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君子游被戳穿倒也不觉着害臊,不以为然地拍了拍领口,礼节性地报以微笑,“那就感谢太子理解了,接下来的推断全是我基于人情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佐证,如果有哪里说错了,还请太子不吝赐教。”
出乎萧北城意料的是,接下来他所有的推测,竟是洗清了他最痛恨的人的所有罪责,给了过去那段无法载进正史,令人扼腕叹息的感情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他说:“羡宗萧鹤延并非不爱林溪辞,他是不能爱。”
同为纵横传人,相生相克,一者合纵,一者连横,一者兴,则必有一者衰,一者生,则必有一者亡。
萧鹤延并非不爱,他只是试图逃避这既定的命运,自以为不深入,便不会有伤害,在林溪辞追逐他的过程中不知做了多少让步,竭力给出一个善待彼此的圆满结局。
然而逃避的结局却是遗憾终生。
最终,他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两周要连续加班了,哭着立flag保持周末万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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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弃子
“父亲的死让羡宗悲痛欲绝,他怒不可遏,可他无法置死自己的恩师,深知这是纵横家无可避免的结局,他选择的抗争方式是决意让纵横的悲剧止步于自己这一代,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尚在人世的你会让他全盘皆输。”
君子游将冷透的泥炉重新置于火上,看着微弱的火苗在炉底熏出碳化的黑迹,心中颇有感触。
“在生命的最后,桓一终于发现了你未死的秘密,知道自己被你算计,成了输家,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反抗,心灰意冷地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密室中。”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父亲用来完成他计划的棋子,却万万没有想到,真正将我利用到极致的人,会是你。”
说到这里,他将半温半凉的茶倒满李重华面前的杯盏,眼看着茶汤漫出杯沿,仍无停手之意,放任那水顺着桌边流淌,打湿了对方的衣裤,借以发泄内心的不满。
似他这般温和的性子,这样的表达方式已是委婉,至少他没用滚烫的沸水去泼对方的脸,李重华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君子游过格的举动而恼火,也没有逃避罪责的意思,似乎只是想得知他有这般猜测的原因,“为何?”
“因为我发现,自己也是纵横派鬼谷传人。”
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望向萧北城,那人十分贴心地将自己的茶盏推了过去,是希望他痛饮几口,压熄心中那股火。
君子游没有荒废他的好意,细细品尝一番,感慨道:“好茶。”
见他无直言之意,李重华也不勉强,顺着他的话茬自问自答说了下去:“你不止发现自己是合纵传人,甚至还猜到了素未谋面的师父的身份,以及那与你相生相克,必死其一的连横传人。”
“最初发觉自己被利用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到往京城后听过无数身份各异的人对我的质疑,在朝官员怀疑我曾为缙王谋士,为帮衬主子才寻了个借口于大理寺谋得一职,只因我深谙探案之道,他们便认定我绝非常人。而民间百姓则认为我是天星下凡,救世救人,普渡众生,只因我所行事事向善,惩奸除恶,为民造福。事实上,双方的怀疑都有道理,连我自己也在想,我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毛头小子,凭什么知道这些。”
“追根溯源,原因是你的养父君思归,一直在按照我要求他的方式教育你。当你局限在一座小城,身边皆是无知之人时,就像一块藏身废料中的宝玉,不会发现自己的价值,也不会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异彩。可一旦你褪去外层粗糙坚硬的灰浆,露出光彩照人的玉心,与高贵耀眼的金银玉石同处时,你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是琼瑶珏珩,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尤物。”
“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那我能否向这位不问我个人意愿,强行向我灌输纵横之道的‘师父’,那位与我师出同门,很快就要来与我生死相搏的师兄弟究竟是何许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