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止晗王的并不是他仅存的良知与善心,两只手同时握住他的刀柄与手腕,使得刀刃就停在君子游颈间,再无法推进半寸。
拼死护住君子游的毫无疑问是萧北城,可那另一只瘦骨如柴的手,竟然是出自年高体虚的李重华!
“原来您也会心疼自己的孙子吗?我以为在您心中,我只是颗一文不值的棋子,不得不说,方才那一瞬间如果没有您和王爷的阻止,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躲开,可余光瞥见了您,我突然想看您会如何选择了。”
李重华浑浊暗黄的双眼注视着面前与那早已被历史湮没的某人极其相似的年轻人,心中天人交战,斟酌之下,选择告诉他真相。
“或许我该甜言蜜语,以缺失已久的亲情引诱你放我一马,可看着你这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心告诉你实情€€€€那是假的,我救了你,并不是想让你活下去,而是让我自己。”
“是吗,”意料之外,君子游并没有他预想中的失落与被戏耍的歇斯底里,“那我们还真是彼此彼此,因为刚才我说的也不是真的,实话是我只想多看一眼自己的男人为我拼命的样子,并没有试探您的意思,失敬失敬。”
一时众人无言,君子游漫不经心地在刀背上弹了一下,清脆的回响刺得他自己耳膜生疼,萧北城替他移开晗王的手,抚着他被划伤的颈子,心疼不已。
“何苦呢,连我也要试探,是在床上把你伺候得不够舒坦么……”他转过头时将君子游推远几步,借着俯身再起的机会,轻轻舐去那人流到锁骨的鲜血,捧着他的后颈,在他耳畔低语:“我再也不想尝到你血的滋味了,相比之下,泪倒是可以多流一点。”
“咳咳……形势逆转,还真是让人适应不来啊,既然如此,要不要床上也试试?说不定新鲜到王爷您食髓知味,从此就不想……”
“少来,自己惹的烂摊子,快点收拾了回家睡觉,别逼我把你悬在梁上吊三天。”
“要是红绳说不定也行……”
君子游一脸很懂的表情,朝萧北城摆了个鬼脸,旋即敛容正色,根本瞧不出方才发生了这么一场刺激的对话,面对那几次险些置自己于死地的祖父,还能拗出几分恭敬的态度,依言命人搬上了茶桌座椅,还想亲自扶着老者坐下。
晗王对他仍抱着戒心,见他出手,便当他是图谋不轨,立即出手阻拦,却不成想话都还没来得及出口,又被人给截了去。
“晗王叔,”萧北城笑眯眯地,分明看不出半点戾气,可他的气场就是让人不寒而栗,连晗王也情不自禁被这比自己高上半头的侄子给治了去。
“他是我在意的人,就算是您碰了他,晚辈也会发火的,您就算不顾咱们的叔侄情分,也请想想此刻逼至宫城外围的十二州守军,真正掌有先帝鹤簪,有号令千军之权的人可是他,一旦他有了三长两短,只怕晗王叔您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有没有往后都不好说。”
“你敢威胁本王!”
“没错,就是在威胁您,所以、请您、好自为之。”
末句一字一顿,萧北城收敛笑容,睁开一只眼,透着凛然的寒意与嗜杀的血光。
哪怕是晗王,在这种节骨眼上也不敢与他硬碰硬,只得以“君子不逞一时之快”这说法安慰着自己,姑且先收了手,静待这一对祖孙能通过长谈化解远隔数十年的恩怨。
君子游挂着礼节性的笑容,将李重华扶上坐席,大退三步,拍袖屈膝,端端正正跪在李重华面前,行了稽首大礼。
“三跪,谢生恩,九叩,拜皇尊。”
他这话其实说得并不恰当,李重华乃大靖废太子,尚无皇名,就连那在景陵草草为他立的墓碑上也只是写着“洪德圣贤太子”,可见君子游以“皇尊”之名称呼他,不是打从心底里认定这位终生与皇位无缘的亡国太子,就纯粹是在说反话折辱他。
李重华见惯了大风大浪,看似无动于衷,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嗓音沙哑得都快辨不清字音了:“你身子一向不好,前些日子火场里闯了一遭又受了伤,来,坐到祖父身边来。”
君子游遵他之言起了身,却并没有依他所愿去到他身侧,而是掀袍坐在了对面,以娴熟的手法为人斟了茶,将杯盏推到对方面前时,还多嘴问了一句:“太子,您怕我下毒害你吗?”
李重华闻言皱起了眉头,似乎并不是因为“下毒”一问感到不悦,而是那一声“太子”的称呼倍显疏离,可见那人打从心底里不肯承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甚至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不遗余力地损他。
于是李重华着重强调:“不怕,谁让你是我的亲孙子,我自认看得透你,你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坏孩子。”
“哦?是吗,隔一辈可就差了不少呢,不多说别的,就拿我父亲来说,您老真的看得透他吗?”
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
“那你也一定早就发现他预留在每一处细节的惊喜了吧。”
君子游清浅一笑卷起衣袖露出右臂,能清楚看到从他掌心那道穿刺的伤口蔓延而出的血色纹理,蜿蜒曲折,盘踞了他整条手臂内侧。
平日他穿着长衣,根本不会被人发觉,受伤的那段日子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裹着,更不可能将这重要的信息泄露给旁人。
萧北城一见顿觉不妙,立即想起印象中似乎见过与此相似的场景,一时却未想出头绪。
是在哪里……
“有件事我一直压在心底瞒着诸位,包括王爷与我的养父君思归,其实‘销骨’之毒对我根本毫无用处,想不到吧,我的生母钱氏自从怀胎,就谨遵夫命日日服药,以至于他们的骨肉天生就是百毒不侵体质,哪怕是‘销骨’这种阴狠至极的蛊毒。父亲早已料到会走到今天这步,对此早有准备,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甚至对自己最亲近的心腹也选择了隐瞒,至少今天看到成果,我会发自内心地佩服他的先见之……”
话说至此,还未尽兴,他本以为会是怒不可遏的晗王制止自己,却万万没想到阻他的人竟是萧北城。
他的手被那人握在掌中,紧贴着的是一层薄汗,他能感受得到那人的紧张,眼中流露着复杂的情绪,薄唇微微发颤,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而抿了去,在外人眼里看不出什么,可他与他朝夕相处,怎会不知他此刻的反应代表了什么。
他静静注视着萧北城,眼中情绪已然说明一切,无声劝阻着那人。
这场默斗转瞬即逝,只在刹那之间,很快萧北城便垂眸放手了他,将满含心事的双眼掩藏在了旁人目不能及处。
君子游稍稍平复了心绪,一口气长出,叹道:“太子,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李重华没有掩饰他的愕然,低垂着头,好似一支摇曳风中,随时将熄的残烛。
“你把林溪辞当做棋子,而我又恰恰是他的棋子,相互利用的祖孙三代,实在是可笑。可你机关算尽,都算不到这颗棋子会反将你一军,就好像他也没有料到,我会成为他一生的败笔。”
“败笔……”李重华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良久,艰难地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
他就像一截嶙峋的枯木,每动一下,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异响,随时可能断裂似的。
“你不算,他才是。我前半辈子为了这个计划的成功实施而反复推演,甚至连火场中每个可能的变数都料想到了,到头来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那逆子竟会有一段孽缘。”
“此前我一直没有想通,他为何会在南巡途中突发奇想,给羡宗进言将长公主远嫁月氏……”
“你想不通的事还多着呢。”
“后知后觉知道了,当年与月氏王关系最近的就是晗王,父亲一早就看出你们的阴谋,是不想长公主成为你们勾心斗角的牺牲品,才反其道而行,狠心将她送去月氏,并且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从未脱离他的掌控。那么我有一点想问,那之后的京城发生了什么呢?”
李重华抚着胡茬干枯的下巴,久久没有回答,神情有些茫然,似乎并非成心而为。
晗王见状便知他上年纪又忘了事,有意加以引导:“殿下,您忘了,那时林溪辞病重,为稳控自己的权势,可杀了不少人。”
对方一脸诧异:“原来是这样子吗?”
“是个屁,我来告诉你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父亲的确重病不假,但那正是羡宗征战蛮夷之地最关键的时候,大渊国力强盛,将士骁勇善战,就算西域合力攻打犯边也过不了雁息,给月氏王百十个胆子也不敢对长公主不利,他选在这样一个巧妙的截点,就是在为后来的事做铺垫。”
萧北城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提到林溪辞时,君子游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敬仰与恭敬,话也带着引以为傲的意味,“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想来就算是太子您也会记忆深刻。”
“哦?”
“他杀了月氏王。”
林溪辞指使人刺杀月氏王是不可掩盖的事实,甚至在那之后还一度以羡宗的名义插手了月氏的朝局。
至于他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只有一个€€€€为救他所亏欠的萧挽情。
作者有话要说:用敬辞威胁的王爷过于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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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纵横
“你从来都没真正掌握这颗棋子,自然想不通他所做的一切。他明知自己是你利用的工具,可他义无反顾跳进了你的陷阱,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是在渴求着什么呢?”
李重华沉默不语,只盯着那杯茶出神,等到水面上浮的水汽彻底散尽了,才捧杯欲饮,然而还未及触碰,那杯盏就被君子游抢先一步挪了回来。
他指尖勾起一根飘在茶汤上层的茶梗,随手弹了出去,慢悠悠地移到自己面前,又将倒给自己的茶推了回去。
晗王见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你竟敢在茶里下毒。”
“不是毒……小把戏。”李重华低沉地笑着,过于沙哑的声音模糊到让人很难分辨他所发的是“哼”声还是“呵”声,意味也便不明了。
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长者,毫不在乎君子游此举隐含的深意,从容淡定地接过茶盏,豪饮一口见了底。
不过老人家的身子已经不大吃得消了,呛咳着咽了半口,还有半口吐了出来,晗王习惯性想为他擦去衣襟上的污迹,被君子游抬手婉拒。
他小心地为老者拍了拍背,似有亲近之意,却还是保持了距离,并没有殷勤地替他擦去水渍,而是递了块白巾过去。
李重华知道,让一个从未感受过亲情的人匆匆认可血缘与亲情实属为难,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因此没有强求,颇有些落魄地接了过来,擦了下颌的水痕。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一块简单的布巾,掐指一捻便原形毕露,居然是条细长的带子,素白底,暗金纹,颇有些眼熟。
看着李重华脸色大变,君子游便知他认出了此物,“看来太子识得,没错,这就是当年父亲封棺前被拿走的四物之一,被司夜小心珍藏着,辗转到了我手里,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你……”
“《肆野事》中记载了一篇民间奇谈,说是千年难遇的灵婴借凡女之体降世,凡女未与男子有染却怀胎,被村民视为妖异追杀,迫不得已背井离乡,餐风露宿,躲躲藏藏,最终在庙庵中诞下灵婴后殒命。老尼可怜灵婴生来丧母,苦心将他抚养成人,灵婴逐渐长大懂事,最常问老尼的话便是:‘母安在?’老尼答曰:‘于尔见不及处。’。”
晗王闻言冷笑道:“这就是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吗?倒不如直言真相,还不必口出诳语,犯佛门之戒。”
君子游没听见似的,顾自讲了下去:“老尼自小教导灵婴向善,因此灵婴对‘抛弃’他的母亲从无怨恨,随着年龄增长,对母亲的思念越发难解,于是他收拾行囊,拜别老尼,独自下山开始了漫长的寻母过程。”
说到这里,他停顿许久都没有继续讲下去。
李重华转动浑浊的眼珠看了看他,静静与他相持,没有多言的意思,那人算是自讨没趣,许久才再次开口。
“他遍寻世间却找不到母亲的踪迹,在人间历练数十年,品尝人生百味,感受悲欢离合,即使早就猜到自己所寻的真相,仍是不肯放弃,最后抱憾而终。”
至此算是听完了这个故事,李重华沉吟着道出自己的看法:“一生平淡,无起无落,枉为灵婴。”
“是吗,也许只是被我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呢?或许他这一生百苦尝尽,受苦受难,陷在末世的漩涡里,为救世救民而献身,却不被人认同和理解,到最后还是为自己在意的人死去。”
“你在含沙射影。”
“不是我,是这个故事,”君子游淡然道,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盏盖,却是靠垂眸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波动,“他这一生没有为自己留下只言片语,不稀罕有人歌颂他的功绩,但他却用另一种方式记下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也许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但我忠人之事,相隔三十年,仍想把他当时的心情传达给你。”
“有这个必要吗?”
“听不听是你的事,不过我奉劝你还是静下心来听我一言,我想我应该有这个资本向你要求吧?”
说着,君子游将羽翅拔尽的鹤簪摆在桌上,仙鸟血红晶莹的双眼静静注视着李重华,无声的威胁的确让他难以抗拒。
如今宫城外围随时待命的十二州守军皆听从君子游之命,他的确掌握着能让李重华妥协的资本,激怒他并非明智之举。
君子游权当李重华此刻的沉默是默许之意,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不留余地。
“在此文末尾,他特意写到灵婴的临终遗言,有人问他:‘君何恨乎?’,灵婴答:‘至死不得归也。’其实灵婴步入终途时恍然大悟,他所追寻的其实并不是明知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而是那从来不曾有人对他提起的父亲,他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得到父亲的垂怜,能够父子团聚,是个悲惨而伤感的故事,我想到了最后,灵婴魂归来处,应该见到了自己心心牵念的人事物,可他死后是否达成心愿,有没有满足,便是不得而知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不是吗?他明知自己被你操控,却是按照你的谋划,一步步走在你的棋盘上,为你扫清所有的障碍,他只是想成为被你认可的人,只是想被你承认自己的身份,与你见上一面……可你对他做了什么!!”
话至此处,君子游濒临崩溃,他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不顾旁人阻拦抓住了李重华,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才能消心头之恨。
可在与对方目光相触,亲眼看到对方冷静到可谓无情的眼神时,他忽然觉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竟妄想以真情打动铁石心肠,简直太可笑了。
“……子游,子游,听话,放开。”
蓦地回神,萧北城正握着他攥紧的两手,掰着他的十指,尝试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放松他的力道,以免他的指甲陷入掌心,刺破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