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的结局是两胜一负,比起不得不以下等马对战上等马输下一局的结果,我更相信是孙子为保住齐威王的颜面而留了一线,以他的谋略就算让田忌以三胜压倒性的优势赢得千金也不是没可能,但他周全其中,没有让齐威王颜面扫地,这也是齐威王佩服孙子,‘欲将孙膑’的重要原因。”
看着他气息愈加虚弱,双眼发沉,说话时还带着迟疑,似乎神游物外,黎婴便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代他说了下去。
“欲封孙子为将,则是提拔孙子到与田忌平齐的地位,但孙子感念田忌的救命之恩,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同时田忌也是宗亲贵族,他一介刑徒,怎能与之硬碰硬,所以他不得不以身体的残疾婉拒齐威王,这也体现了他智慧的所在。”
“还有一点……”
君子游话音虽虚,但他深刻的分析已经吸引对此并无深思的少年,引得二位皇子纷纷凑上前来听他未尽的话。
“孙子知道,齐威王提拔自己,不过是想利用他制衡田忌,但齐威王连对田忌千金之赌的小手段都选择了让步,可见除忌之心未决,万一日后变了心思,那么注定成为牺牲品的人只会是……”
“孙子自己!”
“……之后,田忌在孙子协助下大胜桂陵、马陵二战,使魏国元气大伤,然而庆功之时,孙子却言:‘将军可以为大事乎?’,田忌曰:‘奈何?’,实则田忌也透露了无可奈何之意,他虽目中无人功高震主,却无谋-反之心,孙子同样无奈,因感念救命之恩献良策于田忌,后者却视而不见,最后的结局却是在博弈中大败于齐威王与邹忌,不得不逃亡楚国,以保性命……”
话毕,君子游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既是在回味隐含的深意,感慨孙子的过人智慧,也是在竭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唇瓣颤抖着,尝试几次,才让自己变了调的嗓音吐出最后完整的话。
“这就是……纵横、之道,也是我能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
作者有话要说:子游没有细说孙膑与庞涓相杀的纵横之道,而是剖析了田忌赛马这则故事中所蕴含的深意,就足以表明他希望天下太平的初衷,他并没有因为家族的世仇憎恨于萧氏的后人,而是由着对王爷的感情,爱屋及乌,将求存之道教给了未来会决定大渊命运的两个少年,也算还恩于王爷了。
所以,爱意永远比恨意伟大。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91章 双鱼
萧北城愁眉紧锁,出门便见沈祠牵着匹宝骏等候在殿外,神情有些焦急,见他动身,忙几步迎上前来,欲言又止。
“王爷,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经历太多,沈祠也学会了察颜观色,能从旁人的反应猜出事情的始末,他笃定,若君子游真的活不成了,那萧北城定会守在那人身边,陪那人度过最后一刻,如果他选择再争取一次,那么事情一定还有转机。
“我陪您!”
说罢他转身跨上另一匹马背,像是怕被人丢下似的,急急走在最前。
萧北城苦笑着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想到他若知道自己对此并无信心,一定会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吧。
然而没有太多时间纠结于此,他飞身上马,朝沈祠点了点头,“走!”
两人一前一后,驭马直奔宫城外。
路上沈祠心中疑惑,放在平常,他早就该问要去哪儿做些什么了,此刻却是没有多嘴发问。
萧北城为减轻他心中不安,也是为给自己些底气,开口解释道:“去苏府,子游此前除了宫内,最后逗留的地方就是那里,苏清河一定掌握着什么线索!”
“不会吧?苏大人是大人的挚交好友,他如果真的知道怎么救大人,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说到这里,沈祠恍然大悟,“……难道说,苏大人其实并不知情?”
萧北城腾出空来回望他一眼,眼中带着些赞许,复又匆匆挪了回来,专注于御马飞奔。
“你现在聪明了,不必本王提点都能猜到这个份儿上,属实长进不少。”
“哪里,是王爷教的好呀。对了……”
沈祠突然想起什么,欲上前拦住萧北城,稍用力气夹了马腹,身下的宝骏便嘶鸣着快步冲上前去,随着他一扯缰绳的动作,横身挡住了萧北城的去路,逼得后者不得不停步。
“王爷别急,请先看看这个。”
沈祠赶在萧北城追问前做出了解释,从怀里掏出什么,径直朝那人抛了过去,萧北城将东西接了去,竟是块裂纹横生的玉佩。
确切地说,是一块十分眼熟的玉佩,玉质浑浊,质地粗糙,对光可看到不少瑕疵夹杂其中,整体镂刻成了龙凤呈祥的纹样,雕工也拙劣得一言难尽,表现过于写意,若非强行将其理解成“龙凤”,只怕寻常人见了都以为是一副世间少见的“地蛇斗鸡图”。
萧北城一眼认出这是君子游初至京城时身上仅有的财产,被无良守卫陷害下了大狱,之后便不知辗转流落到了何处,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却是在定安侯秦之余手中,再之后……
“方才的混乱中,这东西从大人袖袋里滑了出来,众人辩得火热,我寻不着机会插嘴,便代为收下,打算之后交还给他。可我方才想了想,大人今日出门前穿错了衣裳,与其说是大意……倒觉着是刻意的,他明知今日将有一场恶战,带在身上的物件没理由是无用的,所以我想,会不会这个……”
他有些语无伦次,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他认为君子游把这东西带在身上是有特殊的用意。
这是他的养父君思归所留下为数不多的遗物,也是近些年他睹物思人的唯一方式,然而萧北城细思想来,却发现那人似乎从来都没把这东西拿出来示人,甚至丢失后也没怎么用心寻找,着实不像用心的样子。
可这与他将之带来京城的行为又有些矛盾,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隐瞒什么。
此时天色已暗,萧北城将玉佩对着昏空也没瞧出什么细节,便抽出火折子照明。
沈祠看到柔和的光映明了那人的脸,他双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便瞪大了眼。
“王爷,果然东西有问题吗?”
“有问题,大问题。”萧北城来不及做更多解释,熄了火折子一夹马腹,受了惊的骏马便似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沈祠亦无暇多问,只得转头跟上。
不消多时,两人便从宫内追至城中苏府,下了马连门都来不及敲,直接施展轻功从围墙上翻了过去,当两人不声不响,突然出现在苏清河面前时,后者差点心疾突发,活活被他们吓死过去。
“王、王……啊?!”
“别废话,把东西交出来。”
萧北城气喘吁吁,只得言简意赅,奈何苏清河还没从二人突然造访的意外中回过神来,满头雾水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报以疑惑的一瞥,暗中掐了把大腿,确认自己是否因为近日太累而出现了幻觉。
“什、什么东西……”
“《肆野事》!他此前在你这里养病,定把东西一起带了来,别让本王再问第二遍!”
苏清河吓得哪里敢多嘴,弱弱一指东边,嘴里刚吐出个“厢……”字,萧北城便不加深问地扭头出了门。
沈祠也是摸不着头脑,两边看了一看,跟在萧北城身后多嘴问道:“王爷,都这种时候了您还找什么书啊?那书上下两卷加在一起都有一尺多厚了,等您看完,那人都凉透……”
说了一半,沈祠惊觉失言,赶紧闭上了乌鸦嘴。
萧北城回头瞪他一眼,进了厢房的门便在桌案上四处翻找,正巧这时苏清河点了灯烛一并进来,将两卷厚书一并推到那人面前,只见萧北城不假思索地拿了上卷,心下有些困惑。
“王爷,这……”
沈祠代他问出了口:“为何是上卷?这上卷您也该读过了才是,如果有什么可疑的内容,一定早就发现了呀?”
“本王问你,下卷是何时找到的?”萧北城嘴上问着,手上的动作却未停,目光飞快从陈旧的墨迹上一一掠过,翻动书页的动作也是极快。
“嗯……叶府大火时,还是我在废墟里找到的。”
“事情过去了多久?”
“约莫半月有余。”
“那这半月,子游都在做什么?”不等沈祠作答,萧北城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先是养病,而后为了京城风云四处奔走,没在苏府停留太久,也便没有太多时间研读下卷的内容,如果他真的一早从玉佩中得到了君思归给他留下的线索,那么……找到了。”
沈祠和苏清河的心都随着他这一句话悬了起来,两个好奇的脑袋同时凑了过来,就想一探究竟。
萧北城找到的这篇奇谈名为《双鱼》,讲述了一名妖异男婴,名子鱼,生来便生有一双蛇瞳,瞳仁细长,寒光慑人,被村民视为不祥之物,迷信神鬼的父母迫于压力,几次三番将他遗弃在山野。
男婴有位长他十岁的兄长,名子岸,每当父母将他丢弃在外,不论远近,子岸总会将他寻回,一次次将哀哭不止的弟弟带回家,子鱼又一次次遭父母狠心抛弃。
终于有一天,作恶的父母遭受天谴,双双暴毙家中,村民传言是妖婴克死父母,欲杀子鱼以绝后患,子岸迫不得已,连夜带着弟弟逃入山林,自此隐居,远避纷乱。
子岸待子鱼极好,自父母身故后便相依为命,现实如他所愿,子鱼健康长成少年,除双眼异于常人外并无任何异状,然而平静的生活却在子鱼十二岁的那年却有了转折。
一向健壮的子鱼忽得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子岸忙于寻医问药,只求弟弟康复,然而无论什么医法,在子鱼身上都丝毫不起作用,看着他日渐衰弱,子岸却无能为力。
他叹道:“若以吾命易汝命,死亦足矣。”
为救子鱼,子岸阅遍医书无果,只得求助于巫蛊之术,一位苗疆神婆见了子鱼便摇着头惋惜:“蛊也,蛊也。”
子岸铤而走险,为求弟弟康复,以自己的鲜血为引,诱出子鱼体内的蛊虫传于自身,以余寿交换了弟弟的性命,在做完这一切后,神婆好心提醒:接下来他还有三天的时间。
子岸以为自己只剩三天寿命,在这三天里,他为弟弟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二天时,子鱼从沉睡中苏醒,随着病情的恢复,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异状,先是两手指尖发硬,生出了一层覆盖在皮肤表面的鳞片,短短一天就蔓延至肩头,且身体两侧的颜色还有不同,左臂血红,右肩却是墨迹般的暗色。
“这这……这不是大人身上的蛊纹吗?”连沈祠都看出了门道,可见这线索埋得十分明显。
萧北城皱眉念了下去:“子鱼皮肤发干、皲裂,瞳眸发散,双眼无神,为保他性命,无计可施的子岸只能暂将弟弟安置在清泉中。神婆告诉他,子鱼生来即是妖异,如今时候已到,若不放他回归自然,必将为祸人间,子岸虽感凄苦,可他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强行将弟弟拘于身边,于是他忍痛将子鱼送至渊河,与弟弟做了最后的告别。”
传说渊河下游即是忘川,顺流而下,即可到往阴间。这故事隐含的意思或许是子岸为了万物苍生,不得不狠心杀死了疼爱的弟弟。
沈祠闻之神伤,却没想到故事居然还有下文。
萧北城继续道:“子鱼在游离人间前,将妖力幻化的内丹交给了子岸,自此兄弟永别。三日之后,子岸并未死去,他的身上同样长出了与弟弟相似的鳞片,游走于山野,成了传说中的精怪。”
至此,故事的结局已见分晓。
萧北城黯然垂眸,忖度道:“所以子岸的代价并非生命,而是……”
他恍然大悟,找到了深藏在主线下的线索,激动之下拍案而起,扯着沈祠问道:“君子安呢!他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工作实在太忙,接下来这一周可能做不到日更了,只能随缘更新…但是周末一定会有万更的,等下会挂个请假条,感谢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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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不渝
君子安抱着双膝,靠在棂下,仰望高悬云间的暗波。
他披散着长发,随着夜风轻拂,发丝在面前扫过一片玉色的淡疤,早已愈合的伤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微凉的手探进衣领,抚着掩在肩颈之间,浅淡到不易被人察觉的凸起,微微一哂。
这偌大的京城,看似人声鼎沸,却依旧凄冷如死。如今暗潮平息,等待着大渊的将是百年安宁,人人都为将至的祥和拍手叫好,却不知他们永失皎洁之光。
三十年前,他们失去了林溪辞,三十年后,他们照样留不住他的儿子。
“造孽啊……真是造孽。”
他轻言自语着将一条腿迈到窗外,本想肆意感受这种一脚踏空,濒临死亡边缘仍游刃有余的自在,却被凛寒之声与冰冷的触感拉回现实。
他垂眸凝视着束缚踝间的细链,翘起脚来,足尖抵在窗棂边,无拘无束地躺了下来,任由发丝如瀑垂下,一手遮在额前,细眯着双眼,端详着那将他禁锢于此的锁链。
此时此刻,虽然他被束缚着,剥夺了离开的资格,甚至不知自己的性命将断绝在哪一个巧妙的时间点,作为稳定民心,平息众怒,震慑恶行的工具,但他却觉着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至少现在的他不必再摇尾乞怜,不必遭受逼迫,被强行灌输他不愿接受也不愿妥协的观念,也不必佯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德行去取悦旁人。
他觉着自己这一辈子,做过最荒唐的事就是为了守护而不得不强忍不适成为自己最亲近的人,到头来本末倒置,忘却初心,成了自己最憎恶,也最恐惧的模样。
“不该是这样的……”他呢喃着,反思自己近半年来的所作所为,竟然笑出了声。
缓缓转过头去,遥望着远空那一汪混沌,静待冥雾散尽,在看到云海深处那一点最耀眼的光芒时,他突然意识到……他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