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最后的时间,你定是想与我共度的,可是,清绝,我好疼,好累啊……”君子游不敢去看那人此刻泪水将要夺眶而出的悲容,只好将额头抵在了他的颈窝。
“我这辈子活得很失败,说了很多谎,骗了许多人,还恨这男儿之身无法为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可我真的想给你留下些念想,与追思我的痕迹,免得我就这样走了,留你一人在世上,只有逢年过节烧纸了才记得起我……”
“你胡说什么,给我住口!”
“别、别凶我,我这会儿是耳鸣,可你也不必贴着我叫那么大声,再凶就哭给你看……”
“我没有!”
“好好好,没有没有。”
君子游像哄孩子似的迁就地摸了摸那人的头,忽觉这人就像只毛茸茸的大猫,看似凶巴巴地不近人情,熟识之后,却是会用最柔软温暖的肚腹裹挟在意之人的。
“不说诨话,也不说荤话,清绝,我来世上一遭,与你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思相守,总想给你留下点什么。可我害你绝了后,总觉对不起萧氏与皇室,可不想等我到了下面,你家列祖列宗都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害惨了你,作为赔礼,不如,就想法子帮你治住你家的浑小子,让他们千秋万代吧……”
“你说什……”
君子游捂住萧北城的嘴,微微欠身靠前,将额头抵在那人颔下。
“清绝,给我一个成全你的机会吧。”
萧北城不堪重负地合了眼,咬着牙,狠了狠心。
“来人,去请二位皇子。”
亲卫遵从主命,很快便将还在后宫避难的皇子请了来。
萧氏兄弟赶到的时候,君子游已经被安置在昭和偏殿,衣领合得严严实实,两手也是缩在袖里,连一寸肌肤都没有裸露出来。
萧君泽不明所以,心里还记着方才缙王的仇,咽不下那一口气,刻意要给人找不痛快似的,郑重其事地拜见了几日都没看着的君子游,殷勤地喊了声“老师”。
还以为这样至少会让他的缙王兄吃醋不爽,却没想到萧北城眼里仿佛只看得到君子游一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从那人身上挪开。
他心里有些狐疑,便看向了萧君涵,后者与君子游的关系仅仅是打过照面,与其亲近的缙王萧北城和太子萧君泽皆与他不和,自然而然觉着此人见他不会是什么好事。
如今太后崩逝,皇上状况不明,这几个人若想将他暗杀于此,好扶持他的弟弟上位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萧君涵戒心满满,“你们想做什么?”
“看了不就知道了?”闻讯而来的黎婴转着轮椅缓缓而来,站定后两手交叉叠在胸前,下巴一抬,指着君子游道:“过来,叫老师。”
黎婴的到来的确是让萧君涵心里有了底,此前这位相爷曾帮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要是没有他,自己恐怕连这个皇子的位子都坐不稳,有他在场,至少自己不会被大卸八块后分藏在不同的地方,致使千百年后都没人知晓这位曾失足犯错的大渊皇子遭遇了什么。
可这声“老师”究竟是为何?
不得不说,萧君涵心里是不服的,他心里认定缙王与这位年轻的太傅就是太子一党,觉着自己真的改口叫了,那就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过于愚蠢。
对此,即使是黎婴的奉劝,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誓!最后虐一波,后面真的会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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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终课
“没有人在乎你到底肯不肯开口,想叫王嫂、少卿,或者直呼大名都成,我今天把你们都叫来,也并不是想对你们说教……”
说到这里,君子游呛咳几声,萧君泽发现他脸色奇差,眉间隐隐蹙着团挥之不去的黑气。
以前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将死之人脸上是能看出丧气的,逃也逃不掉,必死无疑。
想起这点,他有些难过,没再坚持,遵照君子游所说,硬着头皮坐在了与他不和的黎婴身边。
而萧君涵仍不知这演的是哪出,一时不敢轻信于人,思量半晌,非但没坐,反而退后一步,这举动可谓是让黎婴凉了心。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罢了,你还不如把那稳坐皇位的法子教给亲徒弟,这个小崽子养不熟也捂不热,待他再好都会被反咬一口,何必呢。”
说到能即位的法子,两兄弟眼睛都红了去,简直就是重蹈了当年慕、晗二王的覆辙,就算他们之中有人能够顺利继承王位,之后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归根究底,还是渊帝的疑心害了两个无辜的少年,而君子游此刻就是要彻底断绝这些祸患。
“无妨,不必勉强,看茶吧。”
宫女依从吩咐端上茶盘,其中茶盏颜色各异,可见别有深意。
宫女从萧北城、黎婴、君子游面前走过,任他们随心选了茶,最后才送到二位皇子面前。
照说萧君涵与萧君泽兄弟身为皇子,身份高贵,该从他们选起才是,而君子游正是拿捏住他们尚未立于皇位这点,强行将尊卑之序逆为长幼。
等到他们兄弟选茶,才是真正能看出人心的时候。
盘中此刻只剩白陶与墨瓷的茶器,素为无瑕之色,陶却是下品,玄与瓷虽为上等之物,却没人愿在这种决定前路的关键时候承认自己“黑心”。
况且他们虽有独占贵重之物的自私心思,但尊仪向以谦让为美德,顺序与抉择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这个时候不管谁先下手选择,都将要面临严苛的考验。
“太子先选吧,你为东宫之主,乃是尊位,该有先择之权。”
“不不,还是皇兄先选,你年长于我,于长幼之序当先择。”
这时候谦让了起来,虚伪地相互推辞,的确闹人眼嫌,来回几次他们自己不嫌恶心,萧北城都被闹烦了,放下青瓷盖碗,径直走到各怀心事的二人身前,替他们做出了选择,便将白陶交至萧君泽手中,至于黑瓷则是给了萧君涵。
这两个小崽子会怎么想一点都不难猜,萧君泽拿了白陶,心里定会“咯噔”一下,觉着自己虽为储君,但真正掌控局势,能呼风唤雨的人却并不想扶持他登上皇位,他虽无野心夺权,却也不想日后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为了自保,他不得不与之一争。
而萧君涵呢?他心里也得是“咯噔”一下,黑瓷意味着什么?虽是良釉之才,奈何染了污色,一朝踏空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形神俱灭,也是没机会如愿的。
然而事实上,萧北城只是随手替他们做出选择,就算调换过来,结果也是一样,只要他们兄弟各怀鬼胎,迟早还是会出现分歧。
不得不说,君子游这一招真是绝妙。
他回到那人身边,端了茶碗,用茶匙搅着那乌黑滚烫的“茶汤”散热,待能入口了,便送到那人唇边。
这是姜炎青早前调制好的一味专攻“销骨”的猛药,药力极强,服下后便能强行令宿主体内的蛊虫进入龟息状态,争取到几刻钟的时间。
萧北城知道,一旦喝下这药,君子游就会陷入安详的沉眠,他明知自己无力救他,所能为他做的,只有减轻他的痛楚……
€€€€他将无异于亲手杀死至爱。
君子游装作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见他递了药,便顺从地张了口,正要将那药液卷入舌尖吞入腹中,却是扑了个空。
萧北城到底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茶碗从手里滑了下去,打翻在地,摔了一地碎片。
君子游心中暗笑,刻意板着脸看向脸色忽青忽白,都不大好看的萧氏兄弟,“对,就像这样,你们若总是拘泥于得失利弊,则注定拿不起,也放不下。”
“什么意思……”萧君泽茫然追问,而萧君涵却似乎听懂了这话的深意,思虑片刻,便将茶盏连杯带盖地摔在了地上。
连着两声脆响,萧君泽心里直发慌,不自觉捏紧了自己的那杯,害怕被打碎了似的。
不过很快,两人就察觉了异常,那黑瓷的碎片裂痕处竟能看出一层白色的内质,原来那玄黑之色不过是表面烤制的釉层,内里却还是素白无瑕的。
看到这里,萧君泽也明白大半,将白陶一并摔落,果不其然,那白陶也只是蒙在外处的一层淡色。
黎婴听着这一声声的脆响,低低“啧”了一声,“碎碎平安……”
两兄弟有些茫然,下意识相视一眼,又匆匆别开目光,望向不得不像老佛爷一样仰躺在宽椅上,绷紧身子缓解痛楚的君子游。
他双眼有些迷离,全靠咬着舌尖打起精神,见状便偷偷攥起萧北城的手,藏在背后,簇起一丝暖意。
“太子,你可曾听过田忌赛马的典故?”
“听过。”
萧君泽不明所以,又瞥了眼身旁的萧君涵,似乎颇为顾忌,硬着头皮讲了下去。
“齐将田忌收留了刑徒孙膑,赏识他的才能,便将他奉为上宾。田忌平日喜好与齐国一众公子赛马,重金下赌,而孙子发现这些赛马分上、中、下三等,于是献给田忌必胜之法,田忌深信不疑,便与齐威王下了千金的赌注,孙子对田忌言:‘’^_^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最终田忌以两胜一负的战绩胜出,赢得千金,并将孙子引荐给齐威王,后威王封其为军师。”
“不错,那么你对这个故事有何感想?”
“孙子以智取胜,兵机莫测,实乃一代宗师。”
君子游又看向一脸不忿的萧君涵,后者便知他是在问自己的看法,冷哼一声,别别扭扭答道:“以上等马对中等马,以中等马对下等马,这种卑劣的手段,实乃奸猾小人!”
两人说得都是事实,也是常人普遍会有的两种心态,君子游正要开口,忽觉掌心一凉,与他十指相扣的男人不知怎么把手抽了出去,都没有知会他一声。
他见萧北城神色沉凝,也理解以他的性子,要他看着心爱之人死在眼前未免勉强,到最后一刻,那人都愿为他奔走,求取生存之法,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看着萧北城不声不响,闷头走了出去,黎婴深感意外,作势伸出手来欲拦人一拦,奈何萧北城头也不回,连半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君子游抚着颈子上缓慢纠缠在一起的双色蛊纹,喃喃轻语:“看来,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萧氏兄弟不明所以,心中不安如坐针毡,想问又不敢多言,只得默默等着那人开口。
君子游靠在桌沿边,已无力抬手去端那茶盏,只能用指尖沾了茶汤,点在唇上滋润干涸的口舌。
“你们说的都不错,角度不同,心态不同,所看到的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你们却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此则故事出自《史记》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第五》,其开篇第一句便是‘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当时孙膑为同门师兄弟庞涓构陷,遭受迫害沦为刑徒,秘密拜见使者,由此来到齐国,被田忌收留,待为上宾,而田忌是什么人?”
君子游发了问,他的目光没在萧君泽身上过多停留,从头到尾都注视着萧君涵,后者颇有些不适,又碍着黎婴的面子不好造作,只得接下他的问题。
“田忌出身贵族,曾大胜桂陵、马陵之战,采纳孙子的计策围魏救赵,乃一代名将。”
“不错,但他是妫姓,田氏,与齐威王同出于王族,受齐王重用,且手握兵权,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他爱好与贵族赛马取乐,与齐王赛马敢下千金赌注,可见目中无人……”
说到这里,萧君泽提出质疑:“为何目中无人?千金并非太大的数目,一国之君,总不至于输不起吧?”
“始皇帝统一度量衡前,‘金’代指的只是货币,秦国穷时国库只有万金,可见‘千金’已是巨款,身为臣子,田忌与齐威王对赌非但不手下留情,维护君威,反而怀着大捞一笔的投机心思,他的嚣张与自大注定晚年将与齐王离心,受国相邹忌陷害,不得不逃亡楚国,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虚弱得很,就算动真格的骂上一句也没什么气势,不足以慑人,还咳得半死。
黎婴有些无奈,按住想起身去查看那人状况的萧君泽,亲自转动轮椅到他面前,替他顺着胸口,助他喘匀了气。
“老师您、您别急啊,学生知错了,日后我定会好好温习历史,少走些弯路,不会让您和缙王兄,以及萧氏的列祖列宗失望的。”
君子游的苦笑攀上嘴角,未言明深意。
“可最后齐威王明知田忌与孙膑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还是交出了赌金,可见他的君威也没咱们想得那么大。”萧君涵衅然道。
萧君泽立即反驳:“君子一诺千金,齐威王乃是一国之君,怎能因区区小事失信于臣民,分明是皇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们只看到齐威王与田忌之间的勾心斗角,却不曾想过在这之间,孙子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君子游身子微微前倾,实在无力捧起茶盏,便只有靠近杯口,饮下滋味冷淡的茶水,恢复些许体力,继续道:“他曾被庞涓接至魏国监视,后受迫害落下终生残疾,于齐国而言只是逃犯,齐威王绝不会为他一人与魏国开战,他若想留下,则必须得到齐威王与田忌的认可,但夹在二人中间,实难求存。”
此言终于引起二人的认同,方才还各执己见的两名皇子都哑了去,半句驳斥之言都说不出了。
“孙子抛砖引玉,仅看田忌提出的‘千金’赌约,以及齐威王是否接招,便知谁更胜一筹。结果可想而知,田忌的表现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他知道,田忌才是决定他是否能留在齐国的关键。”
听到这里,黎婴也不禁唏嘘,他竟能从这样一则故事中品出这般道理,感叹着纵横之道的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