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平息的当晚,萧北城便派亲信柳于情前去说服乱贼投诚,经过一夜推心置腹,久别的母子终于平复了内心最深,亦是最无奈的遗憾。
倒戈的柳容安戴罪立功,带领王府亲卫几次下地宫,救出了曾被晗王毒害的药人,在素华与素锦姐妹的医治下,受害者的情况皆在好转,已有大批恢复健康的百姓接受朝廷的思想教育,官府为其普及常识后便将人们护送回了故乡,也有少数在这场横跨几十年的浩劫中丧失亲眷的受害者决定留在京城,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妄图犯上作乱的赤牙卫被十二州军制服后打散编制,分别派遣到边疆服役,曾经直接受命于天子的尊贵侍卫军,如今自食恶果,为曾经的错误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江临渊闻之却是一脸苦大仇深,半点也笑不出来:“那真是可喜可贺。”
得到这个消息时,黎婴已经昏睡了将近一月。
此前诱敌入瓮时,他被陆随风挟持,遭受波及,脑子受了撞击,至今没有醒来,江临渊陪侍在他身边,起初连朝中琐事也不顾了,谁要是跟他提一句回去主持大局的事,他就敢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朝中就是一盘散沙,抓不起也扔不下,群龙无首的当前,谁不想抱一条靠谱的大腿呢?人们难见缙王的面,那么这位御史大夫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一段时间的操劳加之心里的负担,江临渊人都瘦了去,每当看着病榻上昏睡不醒的黎婴,除了自责,便是想把陆随风拎出来单挑,走哪儿散发着明眼可见的怨气,离他三尺之内都觉着寒气逼人。
而那被他记恨的陆随风本人去了哪里呢?有人说,他是被黑吃黑,折在了那场乱战里,死不足惜,也有人说,他是在战后自惭形秽,去到哪个山头出家做了和尚,自此之后再不问世事。
然而事实上……
天牢里,两手合十的陆随风对着高窗虔诚祈祷,到底是习惯了打杀的武人,仅仅一月,他的伤势便好了大半,就连皮肉上被火弹灼伤的疤痕也浅淡许多。
一墙之隔外,披头散发形容憔悴的狱友看到他这副德行,不禁出言嘲讽:“自己伤的人,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陆随风反唇相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悔的可不见得比我少吧,你所得罪的还比我多一人呢。”
他对待这位曾经的同僚可是一点都不嘴软,末了还不忘指名道姓地说出对方的名字:“司夜!”
两个早就该死的老鬼彼此揶揄,互相伤害,时隔一月之久,终于问起了彼此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原因。
司夜抬眉一望陆随风,手背在遍布胡茬的下巴上蹭了蹭,阴阳怪气地问道:“说起来,自从你到这儿了以后还没问过,你小子是怎么混到这个地步的?我可是听那些个送饭的差役说,你是被一个无知小儿害到这个地步,要不是一时大意,指不定在哪个山头逍遥呢,怎么,宝刀老了?连小童都能让你一败涂地了?”
“你老家伙还好意思说?那鬼娃子可不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别说他等着蹲我这事你不知道,这指定是你一手安排的,狗东西!”
“我?我可是老老实实服刑,连这牢门都没出过,陆将军含血喷人,实在过分。”
“呵,少跟老子装大尾巴狼,我听说了你之前的光辉事迹,你嗑-药把自己嗑成了力大无穷的怪物,缙王夫夫合力都没制服你,还差点儿被你反杀,听说你被‘销骨’毒害的病状就是透支生命与精力,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还有传言说你在那之后就丧了命,怎现在还活蹦乱跳屁事没有?你没死,啧,真是可惜了。”
司夜阴森地笑了一声,“还不是有幸得了贵人相助,一条贱命,不值一提。”
“别说得像老子在乎你那条贱命似的,你既然消息这么灵通,不如说说咱们老东家的情况。”陆随风起了身,将手高举过头顶,搭在窗沿上,接住了那一缕落在掌心的阳光。
在阴暗寒冷的牢房里憋了太久,若不是这一簇暖意,他早就忘记时值初夏,外界已该是生机盎然,与他印象中的萧疏凄寂大相径庭。
“他啊……”司夜念叨着望向打入牢房的柔光,出神许久,就在陆随风都快忘了这茬时缓缓开口:“也许,醒来了吧?”
诚如他所言,这是晗王萧景澜遇刺后清醒的第一天。
伤后昏迷的一月,他似乎做了许多意味不明的梦,在虚幻而不切实际的梦境中见到了许多在旅途中与他擦身而过的人,也逐渐回想起了自己的初衷。
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找回失去的东西,执着于复生死者,也不过是因为……他太想弥补那段缺失的父子亲情了。
清醒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他与守候床前的柳容安久久对视,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一刻的平静。
多年来共处的默契令他们即使不言,也能猜到彼此的心意,萧景澜知道,即使经历了那样的过去,柳容安依旧不会埋怨他的选择,这些年她给了他太多的纵容与理解,反倒是他,空许了心爱的女人海誓山盟,却没能依约给她稳定安稳的生活。
不论是作为一国皇亲,一家之主,还是一个男人,他都是极其失败的。
“抱歉……”
柳容安吹着汤药,听他破天荒地说了这句,便似见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似的,迟疑着看了他好半天。
萧景澜自知她的诧异多是因为他欺她太甚,早就不再相信他会回心转意,归根结底,还是怪他执迷不悟。
他胸前的伤口仍在作痛,然而比起心底的伤,实在不值一提。
他缓缓伸出手来,向柳容安摊开掌心,然而与他结伴半生的人明知他的心意,却未如他所愿,始终低垂着好看的眉眼,宁可盯着那一碗汤药出神,也不肯多看他半眼。
萧景澜没有发火,他自知理亏,也明白自己亏欠了她太多太多,事到如今也不想再以尊卑压她一头。如今千帆过尽,她肯留在他身边已是恩赐,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那人迟疑,他便主动迈出第一步,勾着她的袖口,一如年少初见。
那人不肯,他便与她十指相扣,原打算她要是把手收了回去,他便一次次追,直到她心软,肯停下正眼瞧他,万万没想到,柳容安居然没有推开他,接受了他的亲近,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就好像……
好像红墙宫闱内,他见她的第一面,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
“容安,对不起啊……”
柳容安没敢抬头看他,目光匆匆移到别处,违心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我实在对你不起,自知罪无可恕,死到临头,却不想连累你们母子,算是我最后良心发现,想弥补亏欠的人吧。”
“你逞什么英雄呢,都一把年纪了,还指望激起我的少女心么?咱们老夫老妻过了一辈子,要真的嫌你什么,早就让你独守空房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听你这些……咱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想一纸休书,把我打发走吗?要是真图你那虚名和金山银山,咱们也走不到这一步。”
柳容安知道他必然有话想说,索性先用药堵住了他的嘴,依旧不与他对视,脸却是更红了些。
“孩他爹,知错就改吧,现在知道回头还不晚,咱们都一把年纪了,别让儿子看笑话,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以你为耻,嫌弃你,记恨你,不愿认你吧。”
萧景澜欲言又止,有些话藏在心里,至少此时此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正当此时,门外走进一人,手里端着暖汤温粥,走到二人近前,毕恭毕敬地奉了上来。
“娘,你守了大半天了,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身子遭不住的,多少吃点儿吧。”柳于情捧着粥碗,递到柳容安手里,正想回身喂昏迷不醒的人饮下鸡汤,却见对方清醒,满是意外。
那一刻,他脸上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有意外,也有惊喜,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埋怨,嘴角微微上扬,复又垂了下来,连带着萧景澜的心也一并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并不接受他。
他能理解柳于情,毕竟生来他们就不曾相认,抛开他心里的怨憎不说,谁也不想认罪恶滔天的贼人当爹,他们父子怎能不生隔阂?
“于情,来吧。”柳容安以目光鼓励着儿子。
柳于情犹豫着,迟迟未能唤出那一声“父王”,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在纠结,当叫“父王”,“父亲”?还是“爹”?
他不在乎旁人是否认可晗王的身份,只是不想让人觉着他的亲近是为了相差悬殊的尊贵身份。从人下人一夜之间成为皇亲世子,在旁人眼里也许是天大的美事,可他对此却感到不安。
他想要的不是令人心服口服的虚名,而是……
“哟,咱爹醒了,快让我瞧瞧,伤势怎么样了。”
正当柳于情犹豫不下时,姜炎青从外走了进来,先是与柳容安打了照面,相互使了眼色,而后到了床边,查看着萧景澜的伤势,末了一拍柳于情。
“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呢?咱爹伤大好了,人也醒了,你说两句表示一下啊,完蛋玩意儿,刚才在外面怎么不怂啊,瞅瞅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被数落一番,柳于情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揣在膝间似的。
姜炎青拿他没法子,心道以前也没发现他脸皮这么薄啊,早知如此……
“不急,不急。”萧景澜也是蚊子动静,话音几乎听不清,“什么时候想叫都成,不强求……”
姜炎青总算是知道,那人的性子是随谁了。
父子俩谁都羞于踏出第一步,也便僵持着迟迟没有进展,姜炎青心里跟着干着急却使不上劲,这时沈祠从外面蹦蹦哒哒跑了进来。
“管家,没事的话去弄玉小筑看看吧,王爷正找你……”
“我这就去!”
柳于情得了个机会,就像兔子一样溜了,沈祠一脸不知所以,只见姜炎青满眼都是数落,像被他坏了好事似的。
“怎这么瞅我……我也没做错什么啊,真是王爷让我来喊人的!”
的确是萧北城让他来唤柳于情的没错,却没想到坏了这对父子的好事,远远望见那人是从东边厢房出来的,见了人便道:“看来本王是帮了你大忙不假,你就算在里面耗上个把时辰,也难如他所愿,叫出那一声好听的。”
“叫不出便叫不出吧,反正前半辈子都没叫,谁又在乎我现在认不认呢。”
“是该有个适应的过程,急不得的,晗王叔和你都该耐着性子,深入了解彼此,是吧,堂兄。”
萧北城笑眯眯地道了亲近之言,柳于情感到惶恐,“王爷,使不得……”
“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使不得,你是晗王叔的儿子,可不就是本王的堂兄。只可惜新皇尚未登基,暂给不了你名分,不过你放心,该有的总是会有的,大渊不会亏欠于你。”
说话时萧北城正侍弄着他的“新欢”€€€€三日前从相府院子里偷来的一棵春树,枝干也就手指那般粗细,零星缀着几片绿叶,也不知是个什么品种,江临渊那厮妖言惑众,连什么要精心浇灌爱意才能开花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可见人已是疯了。
要不是看在他的爱侣也同样陷于沉睡的份儿上,萧北城早就把他发配到边疆吃沙子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回眸看一眼仍在房里睡得安稳的人,放下花洒,回到床边,将手探进被子,握着那人依旧微凉的手,感慨道:“他曾经不知有多期待京城春暖,可如今花开正盛,他却不肯睁眼看看了。”
个把月前,君子游赶在毒发前给二位年轻的皇子上了最后一课,交代遗言般将纵横之道传承了下去,未怂恿他们相争相杀重蹈覆辙,稳定了险些陷入混乱的朝局,却错过了与挚爱之人相见的最后一面。
虽有君子安舍身相救,以血肉引出蛊虫转嫁于自身,替那人解了性命之危,但君子游窒息的时间太久,以姜炎青的话说,人已是半死了,能否醒来全靠上天眷顾降下神迹,凭人的努力只能勉强吊着他那口气,就是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时间久了,难以进食的他逐渐衰弱,到时就算是神仙来了,只怕是也难救。
萧北城坚信,那人只是睡得久些罢了,过去这些日子他操劳琐事,始终没能安下心来睡个稳当觉,如今不过是暂休些时日,歇够了,自然就会醒来。
见他对此深信不疑,姜炎青也便吞下了真相。
实话说,姜炎青并不相信君子游能醒来,“销骨”之毒发散全身,他能留着口气不死纯粹是因为运气,这份运气能否支撑他苏醒……姜炎青对此不抱希望,但他由衷希望这对苦命鸳鸳终成眷属。
由着他未能苏醒,朝廷对李重华、晗王的一派乱党的审判也是一拖再拖,迟迟没有给出说法,朝野对此却无怨言。
如今缙王夫夫都快成了百姓心中被神化的存在,坊间流传着二人的传说事迹,成了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必讲的段子,连那三岁小儿都能说出少卿太傅号令十二州军入京平叛的大事,可见影响深远。
甚至朝中有人拥立缙王为新皇,密谋将他推上皇位,更有那胆大的官员为他黄袍加身。
当时萧北城凝视着衣袍上的龙纹,不以为然地抬眼,看向了呆立在他身后的萧君涵。
萧君涵愣了去,对上那人的目光,匆匆移了开,心中挣扎不已。
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自认与那皇位已是无缘,不如趁早退出战场,也算保全了颜面,于是后撤一步,做出了让步。
萧北城将龙袍扯了下来,反手披在毫无准备的萧君泽肩头,而后退出几步,拱手而拜,令众臣纷纷效仿,跪地齐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自那之后,再没有人质疑过萧君泽的新君身份。
有萧北城的辅佐,萧君泽的从政之路可说一帆风顺,此前萧北城虽然隔三差五会上朝堂来露个面,证明他这个人还活着,可他在政治方面并没有表现出过人之处与旁的才能,因而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人把缙王当回事。
如今他也算是垂帘听政,手把手地教不曾过问朝政的萧君泽如何在这偌大的棋盘上运筹帷幄,人们才发现真正聪明的并非隐匿了真实意愿,把两个儿子圈在套里耍得团团转的渊帝,而是这位强行隐没了才能的缙王。
如今想来,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为自保而忍痛扼杀自己的天赋,实在惹人心疼。
萧君泽打心底里感激着这位王兄,同时也清楚,若非那人对皇位并无觊觎之心,莫说自己不会有今天,就连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由着这份对亲情的依赖,也便越发粘着萧北城,使得萧北城每次都是悠悠入宫,匆匆离宫,走的时候萧君泽必在后面抱着他的大腿,哭天喊地留他下来再吃顿饭。
“别这么恶心,都说了嫌寂寞就抱着你哥腻歪去,本王是有家室的人,撒手,撒手!”
后来,萧北城也怕了,干脆以照料病患为借口闭门不出,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都是借江临渊的口传达的,引得一干朝臣误以为他对萧君泽失了望,不打算再扶持这太子爷做新皇了,登基大典也便一拖再拖。
萧君泽自己倒不觉难受,反正他不稀罕当什么皇帝,也没觉着自己能独当一面,多拖一天就能多当一天宝,身心都没什么负担,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他是顾着自己乐呵了,可有人不乐意,萧君涵见他迟迟没有作为一国之君的觉悟,也是恨铁不成钢。
“你小子要是不想成事就趁早换缙王哥哥上位,别占着茅坑不……”
“哎哎哎,皇兄,口吐粗鄙之辞,瞧瞧你,像什么样子。”
“还轮不到你小子来教训我,麻溜把袍子穿上,人模狗样装装相,走个过场就得了。谁不知道你什么德行,赶紧放我走,懒得再看你这张丑脸!”
“丑?皇兄居然嫌我丑?!这世上还有公道吗?跟老师比可能是逊色了些,但我的长相也不至于说丑吧!再者放你走?你要去哪儿,偌大个京城都留不住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