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萧君涵望着远空涟漪轻漾的云海,颇感惆怅,先是一脸苦大仇深回忆自己失败的前半生,豁然开朗,展露出久违的笑颜:“去追梦。”
“梦?”
“哪个男人没做过仗剑天涯的侠义梦呢,我比你幸运,至少这梦还有机会成真,不像你,注定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红墙之内终老。未来等待着我的还有大好的人生,我可寻红颜知己策马江湖,可行侠仗义逍遥此生,晚年疲了累了,还可向你讨个王位,坐拥一方,天地入怀。到时,可千万别拒绝我啊。”
此时此刻,藏身一墙之外的萧北城叼着未燃的烟杆,没滋没味地抿着滤嘴,赞许地点点头,如冰山般封冻多时的脸融出一丝笑意,转头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
不得不说,君子游一手后招实在高明,令各怀心思的二位皇子冰释前嫌不说,更奠定了大渊此后的安宁,至少在十二州军听命于他的百年内,都不会再生天下易主,鬼孽人祸的变故。
可是奠定这一切基础的人,如今却不肯睁眼看看他打下的盛世江山……
“……不肯看他们也就罢了,连一瞥都吝啬赏给我,莫不是感情淡了?”
病榻边,他亲吻着那人苍白到连肤下血管都清晰可见手背,为他揉捏着微微青紫僵硬的指尖。
“子游,装睡这么久了,还不肯醒吗。今儿个芝香阁送了些你爱吃的酸李子软糕,那东西酸得倒牙,还带着股涩味,吃多了又觉着甜腻的很,你不肯吃,可都要糟蹋了……说到这个,暮烟阁也送了坛好酒,说是七年之酿,你那般爱酒,怎能错过这些好物,还不快起来尝尝鲜味。”
奈何始终不得回应。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执着于呼唤那人,就算无法唤醒他,也希望能驱散他窒息的梦魇。
“子游,这次不会再丢下你了,以后都不会了……”萧北城轻声道,抚着那人瘦削的脸,俯下身来,鼻尖相抵,蹭了蹭他微凉的唇。
“这两个月你没到处乱跑,身上染了我的味道,一丝没串,以后你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了,想跑也跑不掉了。”
他喜欢靠在那人的颈窝,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的身子,每当那人体表的温度升高时,若隐若现的蛊纹都会攀上他的肌肤,留下一片暗红的纹路,随着体温降下,色泽也会随之淡去,形成了异于常人的体质。
这是他身子转好的证据。
萧北城贴着那人的额头,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子游,等你醒来,有个问题是绝无法避开的,若你能听见,大可现在就想好说辞,以后好打发了我。”他笑着在那人颊上轻轻一捏,“子游,沉眠两月,我,可曾入过你的梦?”
依旧未得回应。
温存许久,忽听脚步声近,萧北城为君子游掖了被角,起身开门便遇上了沈祠。
虽说已经习以为常,后者还是不得不打心里佩服,他家王爷甚是厉害,为了不让人惊扰王妃,居然连就了奇神的耳力,离老远就能听见动静,早早迎出来,生怕旁人闹出响声,也不知到底想不想那人醒来。
他朝里面扫了一眼,果然,君子游仍无苏醒之意,失落道:“王爷,苏大人前来拜访。”
“是来探望子游的吧,便让他进来吧,只是这次可能又要让他失望了。”
“不,苏大人说了,这回是来找您的。”
“本王?”萧北城有些疑惑,摆手示意沈祠出门,小声追问:“莫不是……”
“是呀王爷,他下定决心了。”
“罢,成全他们,也算本王成就一段佳缘,待子游醒了,也该是高兴的。走,去看看。”
说着萧北城回望一眼,不见有异动,便转身出了门,全然未觉薄纱虚掩的帷帐内,久眠多时的人蓦地身子一抽,仿佛一口气没喘匀似的,低低呛咳几声。
他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呼吸着仍残有夹杂一丝薄荷淡香的空气,瞬间恢复了正常的生命体征,并在午后正烈的艳阳斜照下,睫羽不安地翕动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入过……”无法发声的他,在竭力回忆那幽远的梦境。
梦里,他对他说:子游,这回,轮到你信我了。
第294章 雏鸟
苏清河造访缙王府,无事时便立在庭前,看了那株萧北城精心照料的盆栽。
也不知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两个月都只有几片孤零零的绿叶挂在枝头的花木居然长出了嫩白的苞朵,不止苏清河感到稀罕,就连沈祠也是一惊一乍。
“哎哟!王爷快看,长花了!”
“吵嚷什么,一天没个老实,给苏大人看茶。”
沈祠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便屁颠屁颠做事去了,苏清河见萧北城嘴上不说,见了花开还是难掩欢喜,小心翼翼地捧着花苞,端详那嫩瓣上纵横交错的细腻纹路。
“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本王也能猜个七八分,真的想好了吗?”
苏清河顿了顿,虽说早已下了决心,可真要承认,还是羞于启齿。
“……是。”
“这么犹豫,不如再回去想想。”前半句是打趣,后面却是真正的担忧,萧北城叹道:“你今日来此,他知道吗?”
他所指何人,苏清河再清楚不过,笑得有些无奈:“他若是知道,便不会放我来了,他虽以情蛊吊着,嘴上不肯承认,心意却是你我皆知。”
提及情蛊,足以见得谈论的是何人,苏清河没有明言,萧北城却明白,不管假戏真做还是真情实感,君子安都把他的情感寄托在了最不应该的人身上。
“王爷……”苏清河下定决心开了口,“有些贪心,但我实在想向王爷恳求两件事。”
“将情蛊转于你身,放他一条生路。”萧北城直白地点破了他的心思,毫不避讳,收手放下花苞,手里把玩着烟杆,在指间摆弄着,回身望向弄玉小筑。
“此前不肯应你,是因为本王心里也有顾虑,可你都几次三番地求了,始终不允反而显得本王优柔寡断。其实想想,给了你也无妨,本王对子游一往情深,联结情感的蛊虫却在他哥哥身上,这事怎么都说不过去。素华说过,蛊虫这种东西需要宿主血饲,若无一死很难离体,除非有人愿意作为下一代宿主,以血肉将其引至自身。”
这一次,苏清河没有犹豫,“我愿意。”
“可他愿意吗?”萧北城无奈道,“这种事总要问过他的意愿,他若不肯,强行如此岂不是太可怜了。”
“这不过是一种安慰,与心理暗示罢了,”苏清河笑笑,与他一同望向弄玉小筑虚掩的窗子,“正如子游的情蛊离体已久,王爷也不曾移情他人。其实您担心的,只是没了情蛊的子游是否还会忠于这段若真若假的感情,忧心于此,也便忽略了更重要的事。”
萧北城没答他的话,目光落在一旁,有些刻意的大意,许久,才别别扭扭地挤出一句:“妖言惑众……”
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庭前,默然望着紧闭虚掩的轩窗,沈祠刚端了茶来,正想送到他们面前,忽听苏清河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二人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横冲直撞地上了楼。
来不及解释,萧北城一脚踹开房门,看了里面的景象,心都险些停跳了去。
只见不知何时苏醒的君子游只穿了件宽松的薄衣,凌乱地搭在肩头,还有一侧滑到臂弯,半边身子都露了出来,赤着双脚站在窗边,一条腿蜷在窗沿上,着地的脚也踮着脚尖,探手向上,想抓住什么似的,半边身子都出了窗子也全然未觉,只要他再往外蹭半寸,就要跌下楼去摔个粉身碎骨。
他神情有些恍惚,身子也伴随着轻颤,看起来似乎还处于苏醒后意识未完全恢复的状态,神游一般,浑身软绵绵地,也不受控制。
萧北城没有出言制止,生怕惊吓了他,悄悄从身后走了过去,正想将他拉回房内,却见他的手保持着抓取的动作,抬头一看,檐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燕子窝,三只毛色各不相同的猫儿趴在屋檐上,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还有那不懂事的黑猫伸出爪子扒拉着那人的手,简直乱上加乱。
萧北城有些愣怔,也便没有惊扰君子游,直到那人从燕窝里翻出了压在最底的一颗黑球,这一下得手,也便忽略了身下的平衡,昏睡太久的君子游浑身乏力,两腿发软,眼看着就要朝前扑了下去,萧北城的心都快跳了出来,立刻上前揽住他的腰,将他从窗边抱回房内。
“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是在几楼,摔下去就真没命了!”情急之下,萧北城一时失控吼了出来,刚斥完就后悔了,立刻反省自己的言行。
……是不是有点过了?他才刚醒就被骂了,心里一定委屈,怎么能这么凶……不不不,如果不凶他,让他记住这个教训,只怕他以后还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可他看起来好可怜啊,眼、眼圈怎么红了,等下不会哭出来吧?!
萧北城见那人眼尾染了层红晕,也是慌了神,手忙脚乱想哄他开心,又怕方才那一嗓子吓怕了他,再开口都是柔声细语的。
“子游别哭,别哭别哭,我错了,是我错了好不好?你看你,爬那么高,自己又站不住,万一摔下去可如何是好,本王两次差点儿失去你,再禁不住吓了,听话,咱们不胡闹了,好不好?”
这宠溺的语气,苏清河听着都觉着自己若是女子,定要融化在缙王的情意下了,然而君子游却是双目无神地注视着他,微微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起初二人都当他是置了气,心里不爽,才故意不与人对视。
很快,一阵细碎的响声从他掌中传来,君子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两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方才险些用命换来的物什,凑在眼前端详。
忽然察觉到异样的目光,他又将东西往萧北城那边递了递,后者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枚黑不溜秋的鸟蛋,壳上已经有了裂痕,内里发出了微弱且清脆的响声。
“这是……”
随着那裂痕向外扩张,众人都跟着憋了口气,君子游看得认真,分明是最着急的那个,却按捺住了动手的冲动,静待里面的小家伙啄破那一层薄壳。
萧北城听王府的老人说过,鸡鸭一类的鸟禽在蛋壳孵化时会冲破束缚,这个过程是痛苦漫长的,且必须由它们自己完成,否则就算见了天日,也很容易衰弱致死,也许君子游就是清楚这点,才没有贸然帮助。
他突然又想到一个玄乎的传闻,说是雏鸟辨不清人-兽之分,不管睁眼看到什么,都会本能地将其认作母亲,会产生特殊的依赖与好感,也会有意无意地进行模仿,便是常说的雏鸟情结……
这燕儿一旦破了壳,万一……
没等萧北城想出更糟糕的结果,蛋壳彻底裂开,里面毛羽稀疏,浑身还有些湿漉漉的雏鸟头顶着半片碎蛋壳,摇摇晃晃地跨出碎片,颤巍巍站在那人掌中,喘了口气,便缓了些力气,晃着脑袋甩去了身上的碎渣,慢慢睁开眼……果然。
萧北城亲眼看着小家伙和他的小家伙对视了一眼,随后君子游脸色一红,那雏鸟扑扇着翅膀,发出了细腻愉悦的叫声,便去抱了他的手指。
萧北城忽然觉着有些好笑,望向已经目瞪口呆的苏清河,一脸宠溺:“看吧,谁在上谁在下这种事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苏清河闻言直摇头,走到二人身前,伸出手指来在雏鸟的头上点了一点,“王爷啊,敢问哪有燕子的蛋黑成了煤球色啊,再者看长相就知道,这小东西绝对不是燕子,却出现在了燕子窝里,有点奇怪啊?”
说到这个,萧北城也觉着不大对劲,扭头一看,窗台上三只颜色各异的猫儿按照黑灰白的次序排排坐好,恰好凑成了一条色阶,小黑也从外面悠悠跳了进来,走到君子游身边蹭了又蹭,后腿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两只前爪扒着君子游的手腕,将嘴里的东西吐在了他掌中。
……居然又是颗黑得像煤球似的鸟蛋。
“小……黑……”萧北城忍无可忍,伸手便要把这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捞过来蹂-躏一通,忽见君子游开了口。
然而,那人仅仅是开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双眼总算是恢复些许神采,可看着他的表情却有些为难与紧张。
萧北城猛然意识到,他也许并不是因为闹了脾气才不肯说话,而是他现在根本……就说不出话。
“子游,你看着我。”不由分说,他抱起雏鸟塞进苏清河怀里,按着君子游的双肩,轻轻晃了晃,掩饰不住内心的急切,声音也有些发颤,“什么都好,拜托你说句话,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君子游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之处,竭力配合着萧北城,用尽全力尝试发声,奈何就像丧失了说话的本能般,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咿咿啊啊”之类简单的音阶,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
“不是哑了,是傻了。”
窗外不知何时冒出了个调皮的脑袋,来者两手扒着窗沿朝里张望,见人注意到了自己,还对萧北城咧嘴一笑,是那总喜欢到处乱跑,整天找不见人影的素锦。
“你又跟着闹什么,快进来!”
萧北城不舍得放手君子游,也便没有伸手拉人,这让素锦心里不大满意,接下来的话便没好气了。
“我说的是实话,凶什么凶嘛。他早些时候一睡不起,是因为血脉滞住,憋坏了脑子,现在人是醒了,脑子却还没好,所以忘了怎么说话,以前的事也不见得记得,没准儿以后都这样傻下去了。”
“那可如何是好,可有法子根治?”
看着缙王急得冷汗都流了下来,鬼精鬼灵的素锦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故作沉重,惋叹道:“没治没治,傻了就是傻了,神仙来了也没辙,不如早日换人,下一个更乖。”
作者有话要说:全员助攻,冲鸭!
故事很快就要告一段落了,预计本月完结,接下来就是收尾,一定HE大圆满!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手榴弹,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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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5章 归案
萧北城还没来得及深思这话里的意思,他怀里的人就先不安分了起来,起身一戳素锦,说不出话便越发气急败坏,跺了跺脚,又指了指外面,分明是在威胁这小姑娘如果非得跟他对着干,那他就要阻止她与沈祠成婚,坏他们的好事,非把这仇报回来不可!
素锦是小姑娘脾气,嘟着嘴朝他一吐舌头,肆意表达着内心的不忿,想起他不能说话这事,为了在他伤口上撒盐,故意扮着鬼脸气他,两手叉腰挑衅道:“你去呀,你去找他告状嘛,反正你说不出话,他又大字不识几个,看他是会为了你责怪我,还是为了我嘲笑你呀!”
君子游气得耳根子仿佛要滴出血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重重跺着脚回到萧北城身前,指着素锦,急得两手胡乱比划,虽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但萧北城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说的分明是:“老公,这你都能忍?帮我教训她啊!”